1、“轰隆隆”,大地剧烈地一抖、几颤,巨蟒翻身,顷刻墙倒屋塌,夷为平地。“轰隆隆”**流波,房头仿佛过拖拉机,火车钻山洞,浓烟滚滚就要撞上了,下意识井生向下跳,往外跑,一脚蹬翻尿盆。

“地震了”“地震了”,人影缤纷,外面乱作一团,脚步杂沓。“小二儿,小二儿”“三儿,三儿” 呼天抢地,“爸嘢”“妈诶”声嘶力竭,唤成一片。嘎巴嘎巴到处响声,火光闪光漫天。天旋地转,汪洋中的小船一样,站也不知往哪站,站也站不住。猛然间空中炸开一道球形闪电,信号弹一样,突然想起来,转身往回跑,光影崆峒里父亲猫腰抱着妹妹,母亲姐姐护着搀着踉跄着正跑过来。

空空灵灵,一时间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慢慢,井生试着站起来,慢慢,活动活动脑袋,四肢。一下,两下,一点一滴,一毫一末,不动,春夏秋冬,不响,许久了,大地一动不动,四面八方静肃。天亮起来,不远处,房屋一动不动,尽管有的裂缝,有的有些“栽崴”,不时扑棱棱的几只麻雀飞出来,出溜出溜燕子穿过去。硝烟仿佛散尽,昨天一样,太阳蒙羞,蛋清蛋黄。“喀喀”“喀喀喀”,一只喜鹊站在基地边歪斜一棵树上,跳来跳去,左右逡巡,“喀儿”一晃,撅起了屁股。人群忽然**起来,一边上隋大鼻子低着头,只穿个大花裤衩,男人们多数光着膀子,有的弥勒佛一样,小三角裤的几个不自然地转来转去。女人们更慌慌张张的,左右的不是红脸,不住地遮遮掩掩,大弟赤诚,一手咬着大拇哥,一手还紧紧抓着,“倒霉孩子”老转妈不时啪啪的打手。井生身旁的两位最惨,矿明家房后新结婚的,男的就捂个枕头,枕巾拖到地上,女的披个床单,瑟瑟发抖。

“噗嗤”,有人出声。呵呵,憋不住了。哈哈哈,气氛终于一松。空气又流通起来,惊魂初定,越发亮堂起来,劫后余生,人们体味回忆了后怕,到底没死啊活过来了,便有些兴奋然,议论又纷纷起来。“轰隆隆,正做梦呢,以为小队放炮了”,一位小伙儿抱着膀子,块块‘腱子肉’红亮亮的。“我当开推土机,可动静忒他妈大了”,头上有块疤的大叔笑笑,摸摸脑袋。“就是,比70年唐家河厉害多了。那次炮兵团防化兵全上了战炮救火,整列的解放军中央派的,知道吗,是总理凌晨亲自给警备区副司令打电话,上万的抢险大军,十二个昼夜”,小侯师傅联想,比较了。“再要提起抗洪抢险大堤走水,纯属小菜一碟。”“那就你们家了,吱吱嘎嘎,摇摇晃晃,哎呦哎呦……”,哈哈,“去你奶奶的”,哈哈哈,一片欢闹。

“李元霸锤震四明山” “孙悟空大闹天宫”“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争论着,孩子们跑来跑去,钻来钻去的。“后来感觉就像笸箩筛米打摆子”,女人堆里,理发室阿姨从容些,讲邢台记忆,总理三赴灾区。薛姨妈双手合十,微微颤动。姐姐环着妹妹,妹妹大眼迷愣,望着野地方向。冲天辫不时一动一动的。

远处,多数连根掘起,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地上裂开几道缝、翻出黑黑油油的砂子,仿佛伤口还冒着热气,隐隐的,一簇簇,一条条,蛇、老鼠、蚂蚁翻过的一样。

突然,房子一抖一颤,跳芭蕾,起跳,落下,脚尖绷紧、抬高,两手甩摆,转圈,放慢镜头..虚晃飘..‘人民画报’封页,起跳,起跳,飞、展、反弓折成海燕、彩虹,大地一忽悠,电光火石,暴风骤雨,嘶嘶电流高压线**铁臂铁翅咔咔交错咬合,黑灰背景“哗”一泼红颜料……抱头井生蹲下。摧枯拉朽……

一阵狂飙。待缓缓抬头,滚圆两只东西闯了进来,兔子一样闪着红眼,不由惊慌,紧紧他闭上了眼睛。

余震~以后又几次。不过,越来越小,渐渐平息。大地纹丝不动,蓝天白云,太阳毒毒的热开来。

“人定胜天。” 纷乱中,大喇叭很快恢复了,“有毛主席、党中央、国务院领导我们…万众一心抗震救灾,恢复生产、生活秩序”…“职工家属同志们,我们要坚定信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振聋发聩,不断传来。广播最重要了,一般路灯电杆下还会安上小喇叭,每逢“元旦社论”、最高指示发表,不论夜里白天,无论男女老少,随时随地了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灯笼火把亮似油松,你看吧齐刷刷的大人们走在前面,高呼口号,窜来钻去磕磕绊绊的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着,大小孩子们跟着凑热闹。

人们渐渐稳定下来。余震间歇,大着胆子抢出衣服、铺盖,粮食、锅碗瓢盆,桌子椅子凳子马扎,床板,有人还抢出了箱子,孩子书包、玩具。

哄哄的。到了晚上,基地周围茫然,高地儿露营。尽管四周撒上石灰打了敌敌畏,刚擦儿黑蚊子的大军就趁火打劫了,反动恶毒透顶。竹竿木棍木板床板、绳子铝铁丝麻线,黢污乱影里,烛火几点晃动,孩子哭闹声揪心。半夜里又下起了雨,塑料布雨衣床单破布,七零八落,残垣断壁的,显了历代灾害战争流民图景象,还好没有离开家乡,有企业在,希望就在。

这不,一早儿,井生爸就骑上老“永久”去单位了,基地所在新一处的指挥、教导员们赶去局里报告。这时,厂指挥部机关已搬新三年余,建了四合院,其区域周围成了新中心。此刻,院内搭起了野战帐篷,党委书记、总指挥面色凝重,正召开紧急会议,掷地有声,会场周围一片肃静。一项项工作布置下去,一条条指令发送出去,一切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会后,特交马学义一项任务,去唐山附近联系寻找厂里在那作业施工队伍的下落。

吉普车频繁出没各基地。高音喇叭不断播送各种通知,播放着雄壮的乐曲。

事后统计,“7.28”唐山大地震波及,震后厂内全部停电,476口机井停产,138座泵站停运。10%厂房6.5%民房受损坏。地震过程中,有5人重伤,256人轻伤。

爸爸的一份文件上,这样写道。

第二天,基地开始搭帐篷,“地震棚”。先挖四个深坑,四根木头立在泥土中夯实,打地基。竹篱笆“苇箔”帆布搭上围上,离地1米高的位置用绳子或扣件横向着连接,搭一排厚木板或竹筏排作床,顶部也如此,最后苫上油毡纸,简易一个地震棚就搭建好了。当年会战一样,干打垒、地窝子都搭过,对此人们轻车熟路。渐渐的,各基地陆续冒出了成片成片的“棚户区”。三天以后,井生一家终于也最后搬了进去。

“门口”遮块布帘。大清早挑起,一字排开,姐弟三人刷牙洗脸,咯咯咕咕,兔子吹泡泡,“冲天辫”上下,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洗过一样晃眼。饭后,姐姐拉进来,小凳马扎坐下,背公式,背课文,捎带“育红班”教材。“姐,不用监督,我知道怎么做”,井生回头,有些无奈,不好意思。妈妈笑笑,又背上药箱走出“家门”,妹妹解放了跟着去地震棚看病,送药打针,打药防疫。她是卫生所的大夫,入关前老基地时,家门口有只红灯泡,姐姐讲,妈妈常背着她,有时牵着小手,迷迷糊糊磕磕绊绊她跟着,挨家去看病,打针吃药输液,基地里多少孩子就是她亲自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忙忙碌碌,几乎风雨无阻,每天如此。中午,傍晚,赶回家做饭。

到了中午,日头手枪一般顶在头顶,顶住脑门,哗哗汗滴、流淌,点点曼曼了,“天街”音音影影儿下,大大小小花开一样,饭菜熟后,一人一碗了孩子大人,找个阴凉所在,蹲着,端着吃。呼噜呼噜,“唐老鸭”海碗盆大,张飞一般,葱姜蒜刺鼻,“小死×疯哪去了”断喝,噔噔噔地震,尘土飞扬,呼哧带喘彩梅风一样,小胸脯起伏,手攥两只罐头瓶,里面白开水飞奔过来,脚下凉鞋打滑,“砰”一只落地,水玻四溅,呜呜血出抱着脚哭,“呼死恩,抛死恩”,没头脸的她爸抄起木棍抽,周围的忙上前拉,骂,一旁邻家小弟高吊玩意,往碎玻璃上尿脬。皱皱眉,井生走过,“呸”回头啐口,“尤二狗, 死×货,挑水去,跳崖去。”

他去找矿明。密不透风,蒸笼一样,四面铁管帆布,铺块塑料布,小酒杯,盘腿床铺上,正吃饭呢。“嘎嘎”面片,鸡蛋和面,擀薄后切成面片,温火焙干,香脆微甜,就像一枚枚小饼干,装在大大个布袋里,吊在棚顶****悠悠。“救急食品,我妈做的”,半截眉颤颤讲,“她说这样即便棚户倒塌了,摸黑我们也可以找到吃的,够3天嚼巴。”脚底嘻嘻,“我哥逮青蛙去了”,另一面竹筢‘床’下,两条掏长坑,湿土盖身上,小弟钻出头来。“坐啊,快请坐”,他爸胡噜胡噜脸,蜘蛛蚂蚁汗泽,大鼻子血红。

井生退后,转身跑出去。呼呼,溽热推,铁罩一样。

晚上,“床铺”上铺开书本写作业,蚊子聚伙,灯下嗡嗡嘤嘤,苍蝇老虎一样。妈妈摇着柄大大的蒲扇,赶着,陪着,慢慢打盹…

大大的影子,曼曼长长。有天半夜下起了暴雨,腾腾腾,水漫“金山”,基地飘起来了,朦朦胧胧,滔滔咕咕,积水蛮涨,接近床铺高,冰凉冰凉,小小棚户,“孤岛”一座,七手八脚,热火朝天的妈妈指挥着挪物淘水补漏捆扎收拾,不亦乱乎,不得不卷起被褥,挤在一起避雨。妈妈抱着妹妹,睡得迷迷糊糊的,脚耷拉水中一下子被激醒,抱紧了,腿往里蜷蜷,又沉沉睡去,睡着睡着,又一次次被激醒。就这样,直到暴雨停了积水退去。冰凉冰凉,井生抹把眼。多少年以后,那半梦半醒的不眠之夜,挥之不去。

花分两朵,各表一枝。苦中作乐中,孩子们美,地震时期,更加自由,上学的又逢暑假,人比较齐,更好一起了,玩疯。“屋里”“屋外”的都舒坦。

对于地震,一开始吓坏了,很快适应些了也就不觉那么可怕,甚至觉得好玩,尤其看大人们惊慌失措、狼狈的样儿,没了往日威风,管得少了,尤其有“两个家”了,玩起来串起来的更方便。西边风雨后,可以偷偷打回“老家”玩,比如“摸电棒”,藏猫猫,一个孩子拿根棍子嘛的,房头背手,闭着眼数数,“一二三……呼啦潮的,其他的四散奔逃,找地儿猫起来,谁被发现找到了,接续进行。基地本就是个大院,谁家有什么,谁家都没有秘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脖子上挂把钥匙,有的直接就放在窗台下,现在更开放了,广阔天地,一马平川。直到被大人发现了,火烧火燎气急败坏地撵来,揪着耳朵,笤帚疙瘩、鸡毛掸子没命地打,骂,兔崽子,活腻味了,不要命了。东边日出,更多时“串棚子”。绝对共产主义,谁家好吃好喝好玩的,统统“要西”。大人们格外和蔼慈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亲如一家,少了多少勾心斗角、笑里藏刀,更多当面锣、对面鼓的意思,多了层理解和包容,心灵的洗礼,有点啸聚山林的洒脱义气或像澡堂子赤诚相见的味道。几天以后,偶有余震,见惯不怪他们越发松弛,胆子越来越大,也偷偷潜回近在咫尺的家里住,隋大鼻子仰着脑袋,背着两手,不紧不慢大八字步,拐哒拐哒的,尤显从容不迫。一个晚上,月影飘摇,最狼狈的那两位又溜走了。四下里静。

突然,地震棚一晃,叮叮当当,稀里哗啦间,基地里,嘻嘻嘎嘎几个小子,一众大人狼狈不堪,飞一样奔出来,跑过来,脚步风云,狼奔豕突。

这段日子里,井生常去海英家“串门子”。彩梅一见,嘻嘻就走了。“到。我爸在家呢”,海英吓唬,冲天辫嘻嘻回下头,背心短裤凉鞋,乖乖坐着呢,海英拿着梳子,正编辫子,“脑袋太大了”,左右摆弄。井生笑笑,机会难得,打小就憷那个八百度的‘进士’。“做贼心虚,我爸有那么可怕吗”,“就是”,‘小辫子’点头,四处**“夸我乖,漂亮”,晃晃长把手电筒,铝箔的,缠着胶布,“放下,去去去,别费电”,一把井生抢过来。地震棚后来扯了电线,她家“屋里”常常一亮到天明。一个晚间,矿明指着棚区上空竖的几根电线杆,大灯泡晃眼,蝲蝲蛄、屎壳郎、大小蛾子的飞来撞去,“这个时候了,这帮家伙还生生不息没完没了呢”,短眉毛颤颤,手中挥着一股细塑料丝编的“苕子”,大仙一样,前后左右扇蚊子。井生笑笑,抹了清凉油,看着棚区平房,星光点点,又抬头望天,星星点点,遥相呼应,月亮圆了。“啪”的一下拍脸,一只蚊子掉下来,手里黏糊糊的。

海英妈不爱讲话,一直微微含笑看着,剪着解放头,长得有点像“冬子妈”,不时撩起右边的散发,别进耳后,干干净净一身素衣裳。姥姥却爱说爱笑,牙齐齐的,米色,小小的,一笑,嘴巴就缩起来,两边大大的“酒坑”。自打老闺女生了海英,就从老家过来照看,一直住下来。她精精瘦瘦的,脚不大,身量儿不高,音量却大,一会儿也不闲着,忙里忙外,她家的地震棚收拾得比自己家还干净,大夫也不是个儿。闲暇时,眯缝着个大眼睛,黑白分明,盯着妹妹看,盯盯井生看,井生不好意思,做了坏事一样躲,笑。明显着,这家人欢迎他。有天极偶然,刚进门,他顿住了,结结巴巴,“李叔,好,好”,脸红了,左右的不是,只见两列砖头踮着脚的“办公桌”前,“进士”回过身笑笑,厚厚的镜片,灰白边,手里大大个大号放大镜,一卷图纸麻花一样,摊在桌上。“布墙”上,“吴清华反弓”,旁边海英,颔首微笑。

这时节,小川常过来玩。他大一岁,是栾指挥的小儿子。虎头虎脑,说话大大咧咧,爱穿改的军装,这时是海魂衫,短裤凉鞋白袜子,骑了车子来。

一个午后,棚户前阴凉地儿里,矿明正跟井生‘白话’有人偷东西,“儿骗”,半截眉直帮忙,“儿骗,主席保证。”“叮铃铃”一串铃响,一个“亮范儿”,‘刷’地一甩车屁股定住,‘肖飞买药’,小川左脚踩着脚镫子,右脚戳地,将将从容。旁边的随定,夹着车,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瘦瘦的,“哼哈二将”分明。“大鹏,杨大鹏,咱哥们儿”,小川大拇指高高,“自己人”,撇撇嘴。他是杨书记的公子。

四人溜溜转转。“滋滋,兹兹”“叽了,叽了”的,蝉声高亢,顽强死拧,一浪高过一浪,使不完的力气。矿明小弟举着个大扫把,嗨呦嗨呦地追着扑“妈伶”,小脸通红,薛姨妈紧随,递过小奶瓶。“‘官’儿,‘官’儿,里的‘官’儿,回头看你的小老婆”,几个孩子,左右上下甩着大‘麻伶’,波浪一样,几只菜粉蝶飞来绕去,跟着捣乱。几个笑了,‘学’根竹竿,小川扛着,寻树而来,“他奶奶的”,大鹏军皮带松松,伸手要杆儿,小川拦住,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套“知了”,原来竹竿儿头早拴了根拣来的马尾长毛做的活套,“马尾巴的功能”,他晃晃,几个就乐,学校统一组织看《决裂》电影,孙子清话刚出口,礼堂里,所有男生全笑了。此时,但见小川轻轻走到歪脖树下,轻轻把杆伸过去,马尾圈晃晃着,慢缓缓伸到蝉的头前,有两个黑的扁平触角,不时轻碰引逗,蝉慢慢慢伸出前爪儿扒拉着玩,高兴了,挪着胖身子,大头钻进来,小川瞅准了一扽,一只蝉,扑棱棱,活蹦乱跳着,就“知道、知道”地被生擒活捉,引得旁边两只支棱着长触角、亮蓝色的“天牛”,60米赛跑似的,出出钻进树叶。

蝉翼薄薄,黑丝叶脉晶莹,蝉腹块块股股,争鸣声声,机器马达白肉身咋这大声大力,哪是公来咋是母的,小川扒拉来扒拉去讲,细爪乱动抓人,黑头眼小死疙瘩两点,玩够了,接过大鹏递过的捡来的大钉子,他笑着钉在树干“示众”,‘手刨脚蹬’,黑绿的汁液流下来。拍下手,井生皱皱眉。

说说笑笑间,驶向原野。这回更远,过了炼制厂、“功勋号”,一直往前再往前,更大片大片的野地,莽苍苍,尽处是海边。黑砂子不见了,愈合了,地上隐隐几线黑印迹,东一块、西一簇的盐碱翻翻着,泛泛的,海水褪去一堆脏泡沫似的。呲牙咧嘴的野草野花间,新的嫩嫩的根早冒了出来,油油的,绒绒的,一片片的,赶趟似的。四处隐隐机影忽上忽下,还是不紧不慢,嗡嗡嘤嘤的仿佛耳畔。火炬没了,倒了。“出,出”“出”..“啵”的一声脆响,“呦吼,‘四连漂儿’看没,还是我远”,大水坑边,小川得意。热风送过来,轻飘飘的。矿明捧起沟水,喝。小川丢出几颗奶糖,三人接过,咯嘣嘣咬,吸溜,一股奶香味。说起地震,大鹏含含糊糊小声“‘美国之音’上说人死老了,一片废墟,地狱一样。抢东西,有的一条胳膊上全套着表”,“刺刀挑冲锋枪扫…。”“你丫给我闭嘴”,突然小川暴怒,声色俱厉,井生愕然,吧嗒,矿明糖掉地上。

老半天,众人无语。

远方,蓝天白云悠悠,一望无垠。

两天后,马学义回来了。带来不幸消息,厂里派往唐山、丰南一带执行任务的实习人员死亡12人,重伤13人,轻伤7人。“23秒啊,短短,一颤一瞬…”他又哽咽了,“一言难尽,不说了”,低头转身,默默走出办公室。“吧嗒,吧嗒”,一截一截烟灰掉下来,栾指挥站在原地,缩了缩手。

晚间,井生偷偷瞥见,地震棚外,爸爸愣着,默默流泪。这是今年第三次,看到他流泪。

几周以后,警报渐渐解除,陆续人们搬回自己的家,房子都经组织突击加固了。而人们毕竟后怕了,纷纷将单位发的大铁床架高了,接上几块钢管、铁管的焊高、焊结实了,人就钻到下面住。为报警,有的还支起脸盆、锅盖或将酒瓶口竖立,一听到响动,马上就跑。有两次,警报倒了,一家人就跑,每次井生都踢翻尿盆。

日子,一天天正常起来。

九月初。基地里忽然传来公安车和喇叭的响声。“走,快走。别赶不上了”,矿明火燎屁股一样,“批斗,看批斗去”,拽着井生一溜儿小跑。正午饭时间,三三两两,人们涌向篮球场。

人群中,井生踮着脚看。只见一辆黑灰的工具车后车厢上站着两个人,低着头,快钻到裤裆里了。北边的是个男的,五花大绑,簌簌发抖,破跨栏背心,印着蓝字看不清楚,绿裤子,胸前坠块大白牌子,打着大红叉,黑笔写着“反革命分子”。

“××渔村流窜,哄抢国家物资。”车前,马学义义正词严,“教唆他人,破坏生产,罪大恶极”,宣读罪状,脸红红的,白警服蓝警裤,衣领处红方块鲜艳。两个警察死死压着头,渔民**肩膀、小腿,黑红黑红的壮硕。车周围一排民兵全副武装,挺着胸脯,抱着钢枪,弹匣带涨满,刺刀闪亮。领头的振臂一呼,“打倒反革命分子”,“保护生产,保卫家园”,引来阵阵口号,手臂如林,排山倒海。

“看、看,看看”,矿明满脸通红,捅咕着,“说你还不信,看看”,手里石子早飞过去。一阵狂风暴雨,犯人躲不起,身子往下斜,警察扥着头发、绳索薅起来。“纪律,纪律”,爸爸喊,有的警察、民兵也挨了石子。旁边一动不动,还站个女的,披头散发看不清模样,不躲,不闪,头一直低着,身材饱满。

“打死个‘破鞋’”人群更是兴奋,**。“这××还夹着干嘛”,家属们尤其咬牙切齿。“打个×养的,看还××痒痒”,嗡嗡哄哄的。薛姨妈双手合十,上下点着。那人到底狼狈,胸前挂了两排一大串“破鞋”,还有把鸡毛掸子。男人堆儿,幸灾乐祸,嘻嘻哈哈,“哎呦喂啊,啧啧,可惜了”指指点点,有人直抹嘴,有人东张西望,人群中,有人低着头。呼啦潮,人群一涌,井生差点挤倒,嗷嗷的欢呼声中,工具车开走了,喇叭一直响着。意犹未尽,一帮小孩跟着车跑,扔石子。放屁功夫,矿明没了人影。

回到家,大口井生喝水。“瞧这热火朝天的,够卖力啊”,海英讽刺,辫子有点松。“人们好像都挺爱看这个,围观,不辞辛苦”,姐姐笑笑递过毛巾,又拉过海英坐下。“你们没见过,我有点印象,小前儿斗‘封资修’‘牛鬼蛇神’,胸前一律吊个大纸牌子打上黑字,敲着锣围基地转,扛条长板凳,人多的地方就停下来,放下凳子,站到上面,造反派就递上喇叭,让他讲‘罪行’,讲完了,低头认罪。造反派托起三角形的铁帽子,‘咣当’一声扣在头上,一下就矮下去,蹲到地上。身边常常就陪着这样剃‘阴阳头’或挂串‘破鞋’的女人。”“啧啧,疼不疼啊”,海英直皱眉。井生牙根酸酸,滋滋唾沫。半天,三个没言语。

忽然姐姐叹了口气,摇摇头,最后讲了句“那个渔民其实也怪可怜的。”紧了手皮筋扎好。海英晃晃头,蝴蝶结颤颤。井生笑了笑。

“好久没信儿了,也不知他们哪里咋样。”开学前,海英来了。“那哪天咱再给他寄封信去”,井生整理书包。

“哎,那就明天去呗,顺便看看,再买盒颜料。”

“好长时间没画了。再说,又没考双百。”

井生停住,摇摇头。

这年九月六日,星期一,学校照常开学了。天公有些不尽作美,累了倦了一样,下起了细密沉静的 凉雨。

2、突然,风驰电掣,一匹骡子冲过来,脱缰野马一般,迅雷不及掩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爸爸“特”的一声,甩掉自行车,大义凌然,解放军战士一样,几个健步冲上去,双手死死抱住马的脖子使劲转,往回拉,又紧紧抓住马的两只大耳朵,使劲拽。铁塔青松一般,顶天立地。工人阶级的手是老虎钳,是大铁锤,能砸烂一切敌人,一切困难,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建设社会主义,抢救国家物资,保护人民生命。工人阶级有力量,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他就是我们身边的“王杰”“欧阳海”,是我们红小兵学习的好榜样。我们红小兵要继承光荣的传统,高举光辉的旗帜,永远走在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

比喻排比部分满满画着圈,两处红墨水污了一小块儿。“写的好,不愧真第一”,小李老师大声,红疙瘩闪跳,尤老师扬着脸,走出去。小金老师白了一眼,又继续指点,“再挖掘挖掘思想再深入一点就更好了。”“实在不会写,写不上去了”,营部难堪,“又没在现场,爸爸啥也不讲。”“他咋不讲呢,咋不早说”,范老师惋惜,“谁都是能落后分子,让人看扁,受人欺负”,她顿顿桌子气愤。

营部是事后听小波学的,“当时真啥也不知道了您了”,他后怕。从此,两家开始来往走动。“村里没马您了,只有骡子,还有老驴子,没事就逗弄,呀还踢我呢”,他交代,证明您了。

是匹灰骡子拉的大车,当时矿里一辆车正经过村里,可能刚干了一宿,人困马乏的,司机打了盹,骡子就惊了,冲向路边正背着捆儿柴火还是芦草走的孩子,老李就冲上前,拽着车帮子,生生拖住了。确实不是马缰绳,是头青骡子,不是两匹马。

磕磕绊绊的,张长清,张叔回来后讲,大致意思,心有余悸,满面通红。“是不当时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看万山红遍,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时滔滔,编,编,可劲儿编啊”,王调笑了,斜斜眼睛,“熊色儿,又高了吧。”搪瓷缸往前一推,浑身上下摸兜。“真的,天地良心,头上三尺有神明”,长清急了,短手指紧指。“当时我正陪老李去找村长呢,老李推着车。他们人不总爱上咱站里‘拿’东西吗,看见了,有的也不跑,疲目撒眼的理直气壮,讲老祖宗的地儿、宝儿全让你们呀公家占了,要不就威胁,扔砖头瓦块。巡场的自行车哪个没被拔过气门芯,或扎钉子,您不知道。老李可从不让。那天,他推着车……..”,突然‘咚’的一声。

“×,妈×也没个眼力劲儿”,王调恼怒捂着脑袋,着急翻抽屉,一抬头撞桌沿儿了,吸溜着嘴他睁一眼闭一眼的,“妈巴的整天就喝,扯妈×远哪去了”,‘假衬领子’扥扥,正正。“你说谁你妈能信了,人王杰是保护国家财产,勇拦惊马,惊马懂不懂,不顾个人安危,一个健步就冲上去,双手紧紧‘薅’住双马的畔甲丝绦,泰山一样稳‘丝儿’没动”,弹嗽一声他拍拍桌子,茶缸随蹦。“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又喝高了,没事了蛋疼,老乡咋不来敲锣打鼓了、送锦旗表扬信立功喜报。”

“当时收秋,晌乎头,有啥人。肇事的早撂杆子了。”

“好,说的好,忽悠,接着忽悠。再××灌了,妈巴老子就赏你副马嚼子”,王调团团转,脑袋直冒气。“一对老迷糊。妈×闲功夫买包烟去。”

“买你妈×,老子还买你个龟孙子呢”,长清要冲过去,李满仓硬生生拽住。“滚王八犊子,养活孩子没屁眼”,“‘刮拉片’便宜你了”,“老子就掉,你能咋着。”踢堂热闹。“绝后个玩儿”,长清硬拉着出来了。“没啥大不了,应该的”,“特”一声,擤下鼻子。

一天,“特”一声。营部抬起头,爸爸脸色铁青。团部吃一惊,随即转转眼珠,搬凳子,“爸,歇会儿吧。”又赶紧举过写字本,“爸,看我的‘花’儿漂亮吧”,米格上写了字,盖着小红花。爸爸笑了,使劲胡噜瓢儿。封皮上“李团部”,歪歪扭扭,小蝌蚪一样。

“爸,我乖吧。小鸡小鸭早都关好了。”

鼻子一酸,营部低下头去。

弟弟上育红班了。去年9月以来,成天背着小书包,上面有颗大大五角星,斜挎着,长长的,潘冬子一样。牛皮匣子也忘一边去了。“妈,啥时再做个军帽,缝个五角星”,“小孩儿不兴戴帽子,不长个儿”,妈妈抚摸,又踩起缝纫机。团部放下小‘左轮’,踮着脚帮认针,手里当郎个顶针,又捶背。“歇歇吧,怪痒的”妈妈回过身,“哎,你瞅瞅,学学”,营部笑笑。

他真长高了。小军褂正合适,过了夏天,六岁半,提前上学,和自己一样。妈妈提前做了,翠绿翠绿的。裤子有些长,细针脚改的,自己的,原来连部的,一直来连营团一路的接续,现在他指不上了,人初中生讲究,要新的。小学生没问题,育红班的更没事,玩儿还顾不过来呢,还有“最够意思”的江江。

“花样‘海’了去了”,说道玩儿,他可老有经验了,晃着大脑袋,汗贴毛儿绒有些小卷卷的。捉刀螂,一点不怕,轻舒小手,一下就抓稳小脑袋长脖子,手刨脚蹬也没用,咬不着。逮“玛伶”不用“扣”,容易肠子肚子的恶心,竹竿头插个铁丝圈,拨浪鼓样转,糊满蜘蛛网一沾,小虫子不少。扣只“扣”大母蜻蜓,用竹扫把,最好轻点,最好选那种浅蓝色的,公的也行、下面糊上泥,用线绳栓着,**来**去,引公的上钩。到了晚间,再去拣油壳螂,蝲蝲蛄,路灯、玻璃撞的砰砰响,傻,一会儿一袋子。抓回去了剁吧剁吧的掺上包谷面,喂鸡鸭。小鸡最爱吃“玛伶”了,几大口就吞下去,肚子老大,歪在一边,走路直打晃儿,走着走着,一只忽然倒下了,吐出黑绿绿的水,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常哭着去埋。小鸭爱吃水草,细的、宽的、长条的都行,小河沟里捞,和江江去,他胳膊长。眼睛也亮,晚上,路灯下,成群的蛾子就知道玩命冲,冲,撞,这叫“飞蛾扑火”,江江讲,“他们傻不傻呀”,团部不吭声。

一年四季都好玩。夏天吃西瓜,黑黑白白,红红的大砂瓤,甜的钻心痒痒凉凉的,连部手一拍,立刻炸开,江江的刀都不能碰,营部吃的慢,一小口一小口,“这样文明”,就他事多。西瓜皮顶脑袋上,“钢盔”凉快有点黏乎,不能让妈妈看见了,会说削皮切条做汤利尿,嘻嘻,江江上小学还尿坑呢哗哗的他们说是不大西瓜吃多了。每天去游泳小河沟洗澡,小狗刨,光小屁股,随便尿尿。大堤不敢上,水深,有时大人也脱光了,一窜一窜的,露着脑袋,青蛙一样,还喷水。嘻嘻。岸边有蚂蝗,和几乎每年都闹的蝗虫一样讨厌,江江敢一把抓起来,撸下去,搓巴搓巴就成个圆球了,一动不动,死了一样,才去摸,“不咬人”,江江腿上黑泥,“疼吗”,大白腿上一个个小红点,嘿嘿他光摇头。现在不行了,冬天,结冰了,更好玩,去溜冰,地不平,岸边总有芦苇根,底下黑黑的,江江劲儿大,一推,冰车总爱翻,“咱往中间走走吧,那儿宽敞”,“不兴去”,营部虎了脸不高兴,“嘻嘻”,那次他和小波去玩,河里打鱼的老乡有小船,说好话了特别是给点东西,可以坐上船上对岸玩,那天过来条大船,青蛙蚂蚱一样,小波一下就蹦过去了,船一动,他笨光知道学习,掉下去了,“水哥郎鸡”回来,妈妈翻个打,他一声不吭,金豆子打转呢。基地周围到处水沟,水坑,养鱼池里人最多了,坐冰车、长钩子,踩瓦片、木头棍儿,到处小孩,还有大人,出溜出溜到处跑,万国跟他爸抢冰刀,长长的带子,戴个绒线帽,棉手套上系着绳子,划得老快了,谁也追不上。还有就是打雪仗,满地脚印,脏脏的,下大雪最好了,白白的,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儿,一会儿就满了,高了,第二天就到江江膝盖了,小黑皮帽大绿手套,夯悠夯悠地在前走,一踩一个窝儿,一个洞,好深啊,钻进妈妈做的厚棉鞋了,痒痒,凉凉的,堆雪人了噢,高高的,戴个破草帽,呵呵手,使劲搓,再找根粗棍儿当鼻子,围着笑,有根胡萝卜就更好了,小花书里都这样,可惜小菜窖里没有,只有白菜、土豆。菜帮子可以喂鸡,和儿点包谷面子。可惜现在鸡鸭少了,鸡瘟最可恨,一片片,基地里一片片,全是死的,还有“打狗队”,扛着棒子,有的背着枪到处溜达显摆。跺跺脚,雪地里真冷啊,小手红萝卜了,不过没事,一会儿家里去烤火,火墙热着呢。火墙真好啊。

冬天就是好,可以过年。过年最好了,过完年就可以让爸妈再去买小鸡小鸭。过年最好了,炸油饼儿,炸馓子,炸虾片,肉多,吃饺子,里面放钱,硌的牙响,还分糖块,没人跟我抢。放鞭炮,一小节,一小节,小鞭炮。一个一个数好,一个一个放,小麻绳一点,放在罐子里,噗噗放屁,插在雪上冰上,一炸一个洞,翻小白眼儿,小“砸砲”,一摔一响,比“响不响,漏不漏”好玩多了,还有香香的烟。连部爱放,营部不爱放,江江敢不捂耳朵,手里拿着“二踢脚”,“咚”“嗒”的直飞上天,声音老震了。张叔家后排的“三炮”崩了一只眼,大大的,“狗眼,知道吗”,短手又伸过来,讨厌死了。

“哥,啥时侯过年啊。咋还不到啊”。“快了,这就快了”,营部笑笑。“嚯嚯,要小学生了诶。”连部低头胡噜胡噜瓢儿,喉结一动一动的,嘴上一点毛茸茸的,江江一样。

“学习没意思,不好玩”,一月里的一天,团部回来了。“老师讲克己复礼。江江不懂,光摇头”,营部笑笑,摇摇头。“那左倾右倾咋回事啊”。“啥左的右的对的错的,管它呢,谁知道,中间最好”,营部笑了,“小毛孩子家家问这些干嘛。”“挺好玩的呀,我看大人们晕头转向的”,团部嘻嘻,摆弄小‘左轮’。上学不让他带。

“哎哥,上完学就长大了是不是,长大了我就能当解放军了。”

“对” 。“那我就当西沙海军,保卫毛主席。那你呢,长大了干嘛。”“再说吧,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营部笑了笑,胡噜胡噜他的

大脑袋,小卷毛软软的,绒绒的。

“噔”,‘噔~’“塌儿”,天地回响,房头直颤儿,‘二踢脚’巨震。这年,春节前冷。“噼里啪啦”的,一早,断续传来阵阵欢快的鞭炮声。过小年了。被窝里真舒服。

新絮的棉花,妈妈和张姨罗姨几个早约好了,去找基地里来的弹棉花的。一间闲房里,黑乎乎的,棉花毛漫飞,迷眼,‘蓬蓬嘭’‘噌噌’‘叮’的,弹绳紧响,金属样声音,大‘抬网’,木摇臂,老乡眨巴眼,身上、头上、鼻子眼儿毛茸茸的,落满蒲公英一样。阳光的日头下,房头晾衣绳上摊开了晒,鸡毛掸子笤帚疙瘩拍拍打打的,晚上盖了,暄暄软软的,有股阳光的香味。屋里也暖和,火墙真好。放假了,难得睡个懒觉。一早哥哥弟弟就出去采买了,“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厨房里、屋子里,听着妈妈忙活的声响。“老家不全讲这个,蒸粘豆包,包酸菜肉饺子,初一大高跷……”她唠叨,笑意写满脸上。营部翻个滚儿。爸爸没在家,一如既往上班,革命化春节,队里还没有一点歇会儿的意思。哥仨跟着妈妈,一起忙活了。

这时节,家家忙碌起来。基地里,一派喜气热闹的景象。

就在那么一天,北风越刮越大,“呜呜”地直打旋儿,枯树枝摆来摆去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只好趁小些的时令喘几口气。到了晚上,风小了,后来竟停了。

夜里冷,很快钻了被窝。‘biubiu’的团部不老实,挥着小‘左轮’,子弹乱飞,单着身子蹿上蹦下,一会儿又钻钻这个被窝,钻钻那个被窝,咯咯笑着《李向阳》里“小宝子”一样欢腾。后来老实了,被窝不冷,还放了暖水袋呢。火墙正烧得旺。“小波小子干吗呢,也钻被窝了”,昨天来了一趟,送了一兜子炮,“麻雷子您了”,废报纸包的。“要下雪了诶,瑞雪兆丰年您了”,他看看天,尼亚孜老汉一样插着腰德行样“快,‘纳乌茹孜’,快去通知杨排,今夜有暴风雪”哈哈狠怼小子几下。“轰隆隆”爸爸的伴奏声传过来,‘冷不冷呀您了’,呀,全黑了,静了,您了,蝴蝶蜜蜂也停了,迷迷糊糊的,渐渐睡了进去。

呼呼~呜呜,起风了,满耳风声雨声,天地旋转起来。一条大蛇狰狞,慢慢爬出来,扭动着,嘶嘶吐气,红芯儿倒钩。呼呼的,遮天蔽日,黑旋风来了,飞沙走石,瞬间叶梗上压满成条成块成片黄绿灰褐的蝗虫,谷穗一样弯,咔嚓咔嚓的锯齿镰刀声,震得耳膜疼,比往年都多。小树上也是,黑石头没了,团部忽然咧嘴哭了,小手伸着张着。呜呜地,黑旋风卷走了,漫天腥味儿。一条大船过来了,一步小波跨过去了,船一动,一犹豫,晃,一脚蹬空,万丈悬崖,呼呼的风声,“咚”水花水浪,漆黑一片,海里油里泥里,挣不开身,睁不开眼,咕嘟咕嘟水压,眼睛鼓鼓,涨涨的,越来越涨,越来越难受,巨石压着一般,喘不上气,耳朵呜呜直响,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使劲蹬,使劲踹,拼命抓,拼命刨,使不上劲儿,身子越往下坠,黑黑的,黑黑的,无边无际,大片大片的水草,勾着,连着,缠着,绕着。忽然亮光一道一闪,“哄”的一声,地底下裂开一道大缝,污泥翻滚,浊浪滔滔,所有的东西被卷着、裹着,吸铁石一般,黑洞黑井,无形无边,水流越来越急、漩涡越来越旋,往下卷,往下滚,越来越猛,越来越大。忽然一股巨大力量猛地一推,剧烈摇晃。四周一亮,“哇”的一声,一口水,一口血喷出去。

“营部醒醒,营部,快醒醒”,铁钳一样,铁锤一样,营部醒了,天旋地转,听见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团部,团部。”迷迷糊糊踢里塌拉,摇摇晃晃间,一脚踢飞尿盆,跟着跑起来,前面跌跌撞撞抱着孩子,没命地向“红十字”跑,连部掉了一只鞋,踩翻了,跌倒了,连滚带爬。

值班的赵大夫,一边手忙脚乱人工呼吸,一边岔了声地连喊连叫,“快送医院,快,快。”跌跌撞撞又奔向调度室,王调脸红脖子粗的,使劲摇、拍电话,跳着脚骂,张叔罗叔闻声的邻居们纷至沓来,乱成一锅粥。好容易来了辆工程车,刚塞满,颠簸着一路向远方狂奔。

营部傻了。嘴张着,一动不动,躺在大**,眼泪汩汩小河一样,周围几个女孩大睁着眼睛,几行鼻涕一点一滴落在脸上,江江紧紧抱紧了。

好长时间,矿长又调来一辆车。王调度、尤老师等跟着,挣扎着挤上了,直奔医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门打开,还没停稳,臂上黑纱一闪,矿长指导员就跳下去,营部醒了,紧跟着冲在前面,跑,跑,飞起来,一脚踏进急诊室,白晃晃的,前面一张**,蒙着块白布。一把扯开了,直挺挺弟弟躺着头歪着,脸白白的,嘴唇发黑,拼命摇,他一动不动,僵硬着,一点反应没有。营部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冰冰的,没有笑容,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热情,像贴着一面石壁,像水底的深渊。他拼命摇着,晃着……

一切都晚了。它真真切切地表达了他与我们的不同。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完了。

“我要弟弟”,大叫一声,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雪。一片片,一点点,大的如团,小的如豆,一点点,一片片,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越来越厚,盖住屋顶、野地、场站,道路,静静无声……。天亮了,洁白的世界。

“滴答”,“滴答”,铁输液架肃穆,流泪。“滴答”、“滴答”,不断汇聚,不舍昼夜,如小河淌水,大堤回声。

慢慢,慢慢地,轻轻,轻轻地转动,使劲,营部睁开了眼睛,一片刺眼,洁白,宁静。

一只手攥紧了,“爸妈回去了”,赵大夫声音轻柔,“基地不放心,姑姑留下看护”,轻轻拍着,拍着,许久。

“路,路,太远了,太远了。”忽然重重叹口气,飘飘的,滑滑的“一路颠簸,一路摇,一路向东”“一动不动。一路上,眼睛闭着”,滴滴答答,落到脸上,滚到地上,“一路上只睁开一次,说了一句话”,莽莽苍苍,空空洞洞…

妈,妈妈,我的小鸡小鸭 回家了吗

天黑了

3、东方鱼肚白。银灰,慢慢青红,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

‘咕’~“咕咕”‘咕咕’大眼明亮,小公鸡昂着头,背着手,神气活现,领着一群母鸡,“咯咯”‘咯咯’“咯咯哒”安详散步、啄食,“嘎嘎刚刚”的拐达叭叭地鸭鹅也跟来了,基地里,一派和谐,清静。

“Duang”~,猛然间一声震响,羽毛纷飞。鹅鸭惊奔,扑啦啦的鸡群四散,“啪嗒”哭喊着一只母鸡不愿离开掉下的一枚血蛋,骨碌碌,咕噜噜,划出一道血痕,惊起一群麻雀,带动几只燕子绕来绕去,围着窝转。悠悠几束羽毛,旋落下来。

海滨三大愣愣,停下作文。“你娘的,一天到晚不安生”,三大爸骂,放下手里活计,坎肩才起头,披件衣服,腾腾腾地走出家门,出溜出溜,两人跟着过去了。

这年四五月间,小树林方向不时传来几句闷响。

腿脚麻利,蹿上跳下郝胜利正指挥几个人,用长长的蚊帐布做的渔网,在小河沟捞鱼。“介多实惠了,脚不沾水皮儿,我最你妈膈应蚂蟥”,比比划划着,不知又哪学来俩雷管,气枪的没收没关系,“马列开花遍地香,亚非拉朋友满天下”,呵呵,小脑袋晃着美。

“力哥儿真‘小猪葛’,有的是办法”,七手八脚,喜地欢天的,“‘gao’兜子里,全‘gao’兜子里,我看够几锅了,回去咱‘家nao’吧”,“贴饽饽也成,小时姥姥家就挨河边”,正丰收喜庆。

“住手。干什么你们”,三大爸冲过来,黑铁塔一样。跟着俩人急刹车。

“叭叭叭”,郝胜利见状笑了,鼓起掌来,“对不起了老丝傅,不好意思,职工改善生活,mao鱼。”

“这是摸吗,有这么逮的,这不‘炸鱼’吗,祸祸一片断子绝孙,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跟您呢学的呗,榜样力量不无穷吗”,瞥视辣嘴的郝胜利眨巴眨巴小眼,“您老不总讲吗,当年多困难,没吃的你们就 ‘咂’鱼,想法改善生活,逮兔子打野羊嘛的,地球上光剩狮子老虎了。”

“我们那时啥条件,能比,再说了,我们是为生产有力量。”

“嗨嗨,优良传统不代代传吗,凭嘛轻视生活、后勤凭嘛的。”有人又学了,“妇女翻身也要闹革命吗”,哈哈哈,笑弯一片。

“你,你,你们”,三大爸脸红脖子粗的。

“有这么干的吗你们,这不绝户吗,都像你们这么干了,鱼虾的不都早没了”,三大不干了,跟着理论。

“嚯嚯好家伙,长江后浪推前浪,洪湖水浪打浪怎么的”,郝胜利嘚嘚嘚,随即红了眼。“你算个××,小毛孩子家家毛丫儿还没长全呢管得倒宽,管天管地,还管了拉屎放屁。”又一指海滨,“还有你狗崽子,没一个好东西。”

“我×你妈”,海滨骂出来,红着脸,冲过去。

“叫板似吗小×,就冲你了还敢‘炸刺儿’”,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我打你个寡妇失业的。”几个人忙拦,“阿力阿力住手,这是干嘛呀。”

“我看谁他妈敢动”,三大爸急了,一拽身旁小树,“腾”的一声,竟连根拔起,哗哗啦啦湿土洒一身,一地。众人都愣了。

“都给我放老实了,好不好。乱不乱啊整天。”甩了树枝,他拍拍手,活动活动老腰,定睛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叹口气,“小心点吧,别无法无天了。”声音小下去,“有人反映,有人传‘诗抄’,不要命了,你们这帮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嗨,我们能干那事,谁妈又瞎造谣了”,几个青工不服,梗着脖子,“恨人不死,缺德带冒烟”。有人退后,不寒而栗,戴眼镜灰中山装的一位低下了头。

“走,我们走”,郝胜利崴下脚,土坡上下来,拾起地上东西,扭头就走,几个忙随了,背起袋子,急急地跟着。

“别跑啊,能耐劲儿哪去了,夹着尾巴是汉子吗”,幸灾乐祸,俩人逗弄,添油加醋,含沙射影。

“小×活腻味了是吧找倒霉是吧”,走出几步,郝胜利回转身,恶狠狠点指,“小×等着,有的是好果子,咱走着瞧。”

“我看谁敢再撒野了,有没王法”,三大爸攥着树,啐。

踢踏的,哄哄哄,几个人溜了。

“什么东西,撒泡尿也不瞧瞧,看看这是在哪,以为他们家呢家门口”,说笑着,往回走。

“哎,三大,一会儿跟我买面去,去我家吃。”

“好嘞,吃喜面了。”

呵呵的,余音袅袅,越来越远。

墙上,路边,“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狠々反击右倾翻案风”哪哪的贴着标语。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招待所墙上绘了幅彩色画,工农兵意气风发,攥着讲稿,中间工人头戴矿灯,颈项白毛巾,右手高举一只毛笔,分外醒目。

刷拉拉的,两个飞驰而过。

半个月后。放学路上,郝胜利截住了。“有帮朋友想会会,‘访访’”,抱拳拱手的,他表情严肃,郑重下战书:“麻烦请转告了,这个礼拜天上午九点,大堤上咱不见不散。”“谁妈不去就是孙子,娘们。”哈哈的,跟着的几个,前呼后拥着,扬长而去。

“是不是搞大了”,俩人有些含糊,嘀嘀咕咕。

“啪”一掌,刚子哥拍在树上,树一晃,几颗叶子掉下来。“老辈儿讲,咱不惹事,闹事。可真要来了事,咱可不怕事。”大龙点点头,小链子响。“对,干×剋的”,二虎撸撸胳膊,“还憷了×咋地,脑袋掉了,碗大的‘巴雷’。”

“没那么严重。”刚子哥笑了,转身又吩咐大龙,“保险起见,你再招呼些子弟,站脚助威。”大龙点点头。

面向三大、海滨,“你俩还是学生,好好学习,就别跟着掺和了。”按住三大,大声他讲了句:

“你俩去回话儿就成,就说子弟们,奉陪到底。”

星期天,上午,风有些劲,热哄哄的,吹得芦苇“哗铃哗铃”摇。蓝天白云,大堤高高。一群鸥鸟飞上涌下,河水微微起伏,远处几只渔船悠悠****。

刷刷的,两边厢站定了。剑拔弩张起来。只见,西边的一列里,刚子站在前面,双臂环抱。东边一拉溜儿,来了20多位,高矮胖瘦的,多数军挎军衣,前前后后“刁德一”样郝胜利指指点点,毕恭毕敬紧紧跟随一位,那人军帽后翘出两小短辫,披了件白斗篷,风吹衣角,不时翻飘。

叫上阵后,两边并不多搭言语,两个人走出队列,彼此拱拱手。紧张极了,海滨不由看刚子哥,见一侧小酒窝现了出来。

打头阵的,是二虎。对方小胡茬青青,棉纺厂打扮,戴顶鸭舌帽,嘿嘿迅捷,不失英挺,虎虎生风。“下去吧你,师娘教的啊”,咋咋呼呼,二虎不忘文攻,嘻嘻哈哈,“洒家沧州府的,河西山呼庄。”随之动作加大,探进身去,左拳一晃,右腿踢过去。对方往后一矬,躲过去,猛然一个垫步冲上前,“嗵”一声,反是一记“黑虎掏心”,二虎一趔趄,对方趁势左右开弓,噼啪重拳,咻咻二虎,连连后退,脸上见血,败下阵来。

“好唉,打得好。”对面炸了,齐声欢呼,“老傝不行了。”

“牛X吗还。不服了,再来。”郝胜利挑衅,得便宜卖乖。

满面羞臊,二虎擦把血,挣挣地要冲过去。刚子哥、大龙等紧紧拉住、抱住。

出师未捷,海滨拉紧三大,不由手里攥出汗。

第二阵,比器械。圆活脸突嘴唇,又蹦出一位来,头发不多,有点少年老成,手持两根钢管,“武斗”产物,戴个藤条帽就更像了,“刷刷刷”起舞,风雨不透赛的,“啪啪”的翻花儿。

针尖麦芒,铁笔铁环差不多的“兵器”,不言不语,大龙迎战,节节叮当,咔咔作响,两个缠在一起。

一时间钢花铁水,稻浪镰光。遍地英雄下夕烟。

“顶住,顶住”,“别退了,别退”。战至后来,大龙边接边退,突突脚底尘飞。“坏了,坏了”,子弟这边焦急,连声有人喊。

“上啊,上啊,大姑娘,别小闺女赛的”,对方阵容欢畅,起哄,啾啾口哨。

海滨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风云突变,退到后来,只见大龙猛地向上一架,一架,一架,反击,反击,紧接着小棍子交了单手, “呜、呜”“嗖、嗖”摆起来,挂动风声,有时长,有时短,“呜呜呜呜”甩成一个个圆圈,妙笔生花,最绝的,小链子突然活了一般,一搭一卷,小棍儿头一沉再一甩,只听,“刺棱”一个,“刺棱”又一个,“嗖”一声“嗖”又一声,如法炮制,“噗通”“噗通”两下,短钢管齐奔河里去了。

“嗷嗷,好诶,好”,子弟这边,终于欢腾雀跃起来。

“后发制人,龙哥心里最有数了”,三大不忘评论。

海滨点头,又盯了对面。

人群一哗,分列两边,燕别翅排开,随着“闪开了”一声,“腾腾腾”几团白筋斗云落处,劲松挺立,一扯白斗篷,摆个“打马上山”杨子荣的姿势。

“好啊,姐姐”,鼓噪掌声一片。

不疾不徐,刚子哥迎上前去。玉树临风,主将出马了。

咫尺天地,桃花源里。但见辗转腾挪,贴靠穿撩,跌扑滚翻旋,游龙摆尾,凤鸣岐山,高天滚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鲲鹏展翅,翻动扶摇羊角。太极“八卦”,翻手云来覆作雨。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正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风雷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龙争虎斗,难解难分关头,突然,刚子哥脚下一滑,跌跌撞撞,“呦,呦”两边惊呼,‘呵呵’姐姐嘤咛,跟进步来,却“刷拉”一转影子一闪,电光火石,“腾”一声,弹簧一样,一记“戳子脚”,慢慢蹲下去,旁众忙扶,一把她推开了,好半天没起来。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子弟们山呼海啸,扬眉吐气。“可惜没看清踢哪了”,哈哈二虎闪眼笑。

“小×晃我”,姐姐大手一挥,呼啦潮,对面全拥上来了,几个小子还掏出火药枪比划。子弟们也不是吃素的,涌上去。

汀汀汤汤,混战起来。哎呦哎呦,皮带翻飞,棍棒齐下,帽子漫天飞,一时间,乌烟瘴气,滚滚红尘,充充血腥,红宝书,红胸章,红袖标,赭皮带,绿军装,白衬衣,红卫兵撸胳膊挽袖子……

正不可开交,天兵天将,放哨的探马流星赶到,大喝一声“保卫科的来了,骑着‘挎子’。”

这一声不打紧,列缺霹雳一般,呼啦潮的,两边顿作鸟兽散,流星闪电,怨爹妈少生两条腿,恨肋间未添如虎翼。市里的几个小子跑蒙了,东西南北不分,地形不熟,掉进河里,那个扑腾,哇哇地灌水。多亏了渔船,老乡捞上来。

狼狈中,海滨跑丢了鞋,紧紧跟随了大部队,迅速转移。几瞬间,便蒸发了。

丢盔弃甲,现场一片狼藉。

“刷刷”的,堤下,苇草摇。“哗哗”了,水,笑。

一周以后,没见多大动静。那个时候,打架的事司空见惯,咋地也一帮孩子,还有子弟,添嘛乱呀。又一个星期天的时候,几个骑车去了野地,会合了。

“大快人心,子弟们长脸”“总算为周叔报点仇。” 说说笑笑,剜野菜,捡鸟蛋的,意犹未尽。

“大人们不容易。”眼望大堤,转身刚子哥说了句,眉头皱紧。“子弟们要坚强,团结起来。”

一时沉默了。

放下篮子,海滨望向远方,郁郁蒸蒸,茫茫高远,天地无垠。长出一口气,茫然他低下了头。

这一年,无法承载,注定难忘。国事家事,波谲云诡,波澜壮阔,诸多感慨,无奈感伤,无能言表。小小的少年之心,只如中流击水,浪打飞舟。

接下来里,轰隆隆的地震过后,一切刚刚有些眉目。

一个晚间,家门口徘徊,海滨打着哈欠,抬头向天,穹幕深邃,星空浩渺,芝麻样斑斑点点中,倏忽,巨大一颗流星拖着光芒,静静划过天际。

九月九日,这天下午,第二节课正要结束,海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突然,学校的大喇叭响了,“梆梆磅磅帮帮邦邦”,传来阵阵哀乐声,大家愣了,一时莫名其妙,前后左右看,有的还偷偷笑了。猛不丁的,教室门歪了,跌跌撞撞,班主任跑进来,语无伦次传达,鼻涕眼泪解释,顿时大家惊呆了,不相信一样,慢慢张洁几个女生哭起来,教室里从没有的沉寂压抑。海滨忽想上厕所,但不敢,挪不动步,斜目三大,难得手背得直直的,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花发下来,红领巾收起来,一队小学生低着头默默走向基地大礼堂。一阵风过,白花飞了,转身海滨去追……

小小的礼堂里,早已挤满了人,翻江倒海。前仰后合顿足捶胸东倒西歪的人群中,梅姐三大哭着,去扶倒在地上的父亲,三大爸头歪向了一边,满身灰土,三大妈跪在旁边,簌簌栗抖。拼命地海滨推,挤,寻找,后面角落里,母亲在哽咽流泪,默默海滨站到身边,垂头肃立,巨大的哀乐一声声,一遍遍,一句句砸下来,砸下来,轰隆隆,轰隆隆,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礼堂的天空旋转起来,沉毅的镜架的爸爸的脸浮现出来,又模糊起来,终于,他 放声痛哭。

地陷了,天塌了。外面的天黑了。

凄风苦雨,下了几天。

乾坤斗转,拨云见日。太阳又喷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个月以后,震天的锣鼓又响彻大地。举国欢庆,“揪出四人帮”。基地沸腾了。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大喇叭扬高了八度,滚烫滚烫的屋顶站不住脚了,扑啦啦的,麻雀们展翅飞向小树林。

欢庆的锣鼓队过来了。“热烈欢呼党中央的英明决定,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指挥和教导员扯着大红横幅,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秧歌扭起来,长袖飘飘,载歌载舞,梅姐,三大爸,郝胜利…人群中看见了妈妈,“江姐样”手抚参半的黑发,穿了件红马甲,雄赳赳跟着走,边走边呼口号。

各种墙上刷满标语,到处张贴着“一只大手攥住四个小人”的漫画。海滨三大又忙串基地了,鞭炮声声,过年一样,空气中弥合了炸酱面的香味。

“下一个节目,快板书”,学校联欢会,笑呵呵张洁报幕,白衬衣,蓝裙子,红领巾鲜艳。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打竹板,笑呵呵”,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三大、卫东、文华和李大胖子,四少年风度翩翩。

王张江姚“四人帮”,倒行逆施逞凶狂……篡党夺权真可笑,跳梁小丑死光光。一枕春梦枕黄粱……

“枕……黄粱。”“当里个当”~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窦家庄也来演出了,基地大礼堂,焕然一新。“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揪出..嗯..揪出四人帮,啊……”,台上“穆桂英”和“秦香莲”联袂,一起高唱着,换了新人。

换了人间,一片花团锦簇。

“咚咚起咚起”“锵锵起锵起”。一个月之后,按部里指示,厂里又分出第二拨人马,去支援新战场。又是整建制的搬迁。海滨、三大赶到其中欢送的一个现场,人们热烈握手,相互拥抱,道声珍重,祝福平安。车帮上,基地墙上展着横幅,标语,“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出征的将士胸带红花,踌躇满志,坚毅的表情也分别刻在每个随行子弟们的脸上。彩旗飘飘,鼓乐阵阵。车头红旗招展,猎猎迎风。

刚子哥站在车上,不住地挥手致意,大龙举起了拳头,向三大海滨摆了摆。人群中,有人低下了头。

浩浩汤汤,车队出发了,越走越远,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远方。

追上大堤,北风飒爽,干枯的苇叶随着哗哗哗哗直响,低头弯腰又直立起来,河面平坦,结着厚冰,一点不冷,红扑扑的脸,心咚咚地跃跳。

渐夕阳西下,红霞满天,金黄变幻,太阳颤颤的,嫩嫩的,明天要托出一轮红红的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