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同。”

陆攸同正在接热水,身后有个带着颤音的声音叫她,她转身循着声音看去,是陈诗音,她眼尾发红的站在她身后,看她转身,手小心的触碰她的侧脸一下,再次颤抖着声音问:“疼不疼?”

“你看到了啊。”陆攸同有点窘迫,刚才自己极其失态的样子居然被陈诗音看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呢?她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问:“是哪里不舒服才来医院的吗?”

“你都这样了还惦记我是不是不舒服?”陈诗音盯着陆攸同的脸,被打的那一侧微微红肿,眼睛因为忍着强烈的泪意变得猩红,她极轻的说:“不是我不舒服,是陪妈妈来复诊。”

“嗯。”陆攸同点点头,一时僵在原地没什么话说。

“你打完水先回去,等回家了我们再说。”陈诗音指指秦胜男的病房说。

“好,那我先走了。”她对着陈诗音摆摆手,拿着热水壶回病房。

“姨妈呢?”陆攸同回病房没看到秦安宁,疑惑的问。

“回家了,你一会没什么事也回去吧,我明天出院。”秦胜男看了一眼陆攸同微红的脸颊,语气缓了缓说:“以后像刚才那样的话不准再说了,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死啊死的乱说乱想的,你姨妈之前对你严格要求,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你好,怕你还跟着那些专科的学生学坏,你是我们养大的孩子,对你严厉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你不是也在这种严格教育下取得一定成果了么。”

陆攸同有一瞬间的惊诧她一直以为秦胜男不知道秦安宁在教育在她的时候说的严厉的伤害她的话,每周和秦胜男视频电话里也绝口不提自己被各种挑剔责难批评的事,怕秦胜男为难,也怕她担心,原来秦胜男一直都能从秦安宁哪里知道自己的动向以及秦安宁是用什么语言,怎样的方式教育规训自己的。

她漠视我的痛苦。

陆攸同坐在秦胜男的病床边,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字。秦胜男不认为那些刻薄严厉的话对她会形成伤害,或者在陆攸同身上形成的伤害她认为是微不足道的,可以被忽略甚至是可以被理解被原谅的。

“可我觉得那些很严厉的话是带有伤害性的,让我在心理上承受了很多。”陆攸同尝试和秦胜男表达自己的感受。

“哪就那么矫情了,你妹妹从小到大不是一直被说被指责么,不是一样长得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么,这点你得向陆易安学,心胸宽广一点,想开一点,向我们秦家的人学,别跟你们陆家的人一样。”秦胜男再次提起了陆易安,并没有共情到陆攸同的痛苦。

那是因为你们看不到她的痛苦,她有没有表现出来不代表没有。陆攸同在心里默默的反驳秦胜男。

陆攸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哀痛从空气中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具象化成一块一块的固体,从空中落下来,一下一下的砸在她身上,砸在身上的固体生长出尖锐的刺,穿透皮肉直直的插向心里,在心底的血肉上落地生根,再也难以拔出。她意识到一件事,她一直都不是被坚定选择的人。

当家里发生死去一个孩子的严重事件时,秦胜男选择时时怀念死去的陆易安,选择让她背负着陆易安的命运活下去,陆明选择酒精,久久的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秦安宁选择用和陆易安对比和斥责指摘的严厉方式教育她长大,没有人选择因为失去如同自己一部分的妹妹而伤心欲绝,心上有深深伤口的陆攸同。她理解了陆易安的绝望,对陆易安来说,心境绝望的原因也是因为自己是不选择的一个,所有人都选择相信谣言,所有人都选择把她和陆攸同对比,同样没人看到她在当时的委屈和难过,陆攸同隔着遥远的时空,和曾经的陆易安重叠了绝望的感受,也重叠了自杀的欲望。

因为受够了。

陆攸同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的时候,心里清晰的印出一行确切的感受——受够了。

她受够了背负着陆易安的命运生活,受够了被不断地和死去的陆易安相比较,受够了被规训被训斥永远得不到认可。

原来,陆易安当初是这样的感受。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那时候的陆易安应该也是受够了被和自己比较,受够了不被相信,也看不清漫长遥远布满迷雾的未来。

她从医院一直走回住处,抬头看看客厅的灯还是亮着,陈诗音从陆攸同上课有晚课开始,总会给她留着客厅的灯,站在楼下看着暖黄色的灯光幽幽的从窗户里透出来,有一个给自己留一盏灯的人感觉真的很好,不管几点从黑夜里走过来,看到那盏明晃晃的灯光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刚进门,陈诗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吃过饭了吗?”

“你怎么没睡?”陆攸同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九点钟了,惊讶于向来起居时间规律的陈诗音居然在等她,忍不住出口确认:“你在等我?”

“嗯,白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放心你。”陈诗音满面忧色:“是发生什么了吗?”

陆攸同有点不合时宜的笑起来,发现自己突然笑出来的举动有些奇怪,又不好意思的收敛一下,抿着嘴带着笑意的看着她。

“你突然笑什么?”陈诗音不明所以。

“你每次问我是发生什么了吗?我总觉得这是你的职业病,你是不是也经常会问你的来访这个问题。”陆攸同笑道。

“的确会问这个问题,但是对你问同样的问题是因为发自肺腑的想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而不是出于职业习惯才问的。”陈诗音认真的和她解释。

“嗯”陆攸同点点头,迟疑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妈妈生病,陪床的时候总是说我比不上陆易安,话赶话彼此都说了很多相互伤害的话。”要是以前,她一定会和陈诗音好好说发生了什么事,陈诗音也一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安慰她,但是现在,她不想说,单纯认为没有必要再说,她已经决定走向自毁,再得到什么样的安慰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话赶话控制不住情绪就动手打你?”陈诗音回想起自己好奇的挤进满是人群的门口刚好撞见秦胜男一耳光扇在陆攸同脸上的场景,心里蓦得痛了一下。

“没什么,以前也偶尔会挨打,她们只是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已。”陆攸同发现应付他人真的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情,此时此刻她清楚明白自己正在应付陈诗音,她不想再倾诉,也没有倾诉的欲望,眼前却偏偏存在一个想倾听她的人,解决这样的矛盾除了应付她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觉得你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陈诗音清澈的眼神在暖光里折射出波光粼粼的灵动感,专注的把目光投射到她脸上,敏锐的捕捉到和以前的不同之处,以前的陆攸同在某种程度上是依赖陈诗音的,会和她说烦恼,忧愁,压力带来的绝望感,只要是她真切的感受都乐于和陈诗音分享,而现在,不管陆攸同怎样轻描淡写具体发生的事,都遮掩不住浓烈的想要尽快结束话题的欲望,她不对劲,陈诗音在心里默默的想。

“哪里不一样呢?”陆攸同有点惊讶陈诗音能这么快的察觉到她的掩盖动作。

“换做以前,你会详细的和我讲今天白天你妈妈和姨妈对你说了什么,你的感受,你的委屈,以及你产生的所有情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尽力的抹去细节,淡化这件事情在我心里的严重程度。”陈诗音眼神一直停留在陆攸同挂着波澜不惊神情的脸上,想要再多看到些细节。

陆攸同内心的倦怠连带着身体沉浸到更加疲惫的状态中去,她不想继续解释,或者继续敷衍,反正无论哪种意图,最终都会被陈诗音发现,即使心理咨询师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去对身边的人展开分析,对职业敏感度拉满的陈诗音隐瞒自己的情绪也是纯粹的自投罗网,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陈诗音,高度近视的眼睛看向谁都带着含情脉脉的意味,她幽幽叹气,语气尽显疲惫:“诗音,人是会变的,可能此时此刻,我只是单纯的不想说吧。”

“那、早点休息吧。”陈诗音反而被她直截了当坦白的不想说弄的措手不及,再继续追问下去就是自己不礼貌了,她只好说好好休息,多看了一眼准备往卧室走的陆攸同,又叫住了她,“你等等,攸同。”

“怎么了?”陆攸同转过身疑惑的问。

陈诗音走到洗手间拧了一个冷毛巾递给她,“侧脸有点红肿,自己敷一敷。”

“好。”陆攸同接过冷毛巾,贴在被打的一侧,回房间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