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公园之行之后没多久,陈诗音给陆攸发了一个艺术展览的链接,陆攸同点进去报名,顺势问了她一句:“你也去吗?”

“这次去不了哦,你自己去也是一样的,我要完成课程作业,最近都很忙。”

“那好吧,我自己去看看。”

艺术展览除了陆攸同之前听陆易安说过的梁静檀之外,还有很多小众一些的艺术家带了作品参展,陆攸同拿着门票在展览门口饶有兴趣的每一个艺术家的简介,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艺术家介绍的照片栏里——白宜年。

“攸同?是你吗?攸同,陆攸同?”一只手试探的轻轻的抚上她的肩,带着惊喜和不敢相信小声试探的问。

陆攸同转身一看,顿时声音带上了哭腔:“白老师!白老师,真的是你!”

“攸同!”白宜年高兴的一把把她揽进怀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陆攸同说着,声音里控制不住的染上哭腔,揉了揉酸酸的鼻子,瓮声瓮气的带着鼻音说。

“你考来北京读书了?在哪个学校?”白宜年同样惊喜,伸手给她拭泪,同时问。

“我……高考没考好,复读滑档了,不是什么好学校,只是恰好在北京读书而已。”陆攸同提起自己的学校,有些难以启齿,面红耳赤的说。

白宜年自然知道陆攸同是因为什么两次高考都不尽如人意,温柔的按了按她的肩,拉着她的手往展览里面属于自己的展览位方向走了两分钟,指了指一个用镜子碎片拼凑出来的短发女生雕像:“攸同,你看。”

陆攸同眼神接触到雕像的瞬间,原本湿漉漉的眼睛再次染上一抹绯红,这件标题名为《自我》的作品,是用镜子碎片拼凑出来的陆易安,她当然明白白宜年的这个作品在讲述什么,她能看懂,这个《自我》是陆易安苦苦维持的自我,是她拼命追寻的自我,镜子碎片可以折射出每一个凝视这个作品的人,特别是现在的她,碎片映射出她的脸,破碎的错位的,如同她的灵魂。

白宜年久久沉浸在重逢故人的喜悦里,情绪激**之下,话语显得格外无力,陆攸同也是一样,两个人细致的看完了所有人的展览,走到展览最后压轴的作品前,梁静檀的新画作《爱》,画面里的父母面目扭曲,五官移位的对着快要失去呼吸的孩子哭喊,却怎么都不放开死死掐住孩子脖颈的手。

“这幅画画的真好啊,是不是很多家长都分不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窒息,或者接受爱有个附带的条件是要忍受爱带来的窒息。”陆攸同静静的盯着那幅画上面哭喊到面目扭曲的父母,由衷的说。

“她的作品总能画进人的心里去。”白宜年说完这句话,顿了顿轻声说:“易安最喜欢梁静檀了。”

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陆易安的名字,她的死亡像横贯在山峰中的峡谷,是终将要面对的裂口,没办法绕过去的存在。

两个人相互看着彼此的眼眶不可抑制的升温泛红起来,情绪像是刚刚烧开的滚水,在两个人之间翻滚沸腾,白宜年拉了一下陆攸同的手,指指展厅外面:“那有一个咖啡厅,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嗯。”陆攸同跟在白宜年后面去咖啡厅,白宜年点了两杯卡布奇诺,陆攸同不断地转着手里的勺子,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刚才似有千言万语涌上来,现在却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沉默许久,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易安最喜欢喝卡布奇诺。”

“嗯,连速溶咖啡都喜欢买卡布奇诺口味的。”白宜年跟着说了一句,抬眼看向陆攸同,眼泪跟着掉下来,她忍不住红着眼睛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些堆积在心里最终崩塌了的东西导致的,也可能是单纯的失望吧,对未来的失望。”陆攸同想了想,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根本的原因是什么,陆易安就那么突然的采取把自己砸向地面血肉横飞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溅在陆攸同身上血,在此时此刻蓦得开始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她自杀之前,我妈妈改了她的高考志愿,她不能去北京读书了,这可能是直接导火索,至于以前堆积起来的那些东西,我已经没办法知道答案了。”

白宜年同样红着眼睛,低头由着眼泪吧嗒吧嗒的滴落在腿上,复又抬头盯着陆攸同认真的问:“和那个谣言有关系吗?”

陆攸同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白宜年在问什么,“可能,也是累积在心里的一部分吧,很大一部分,毕竟当时妈妈并不信任她,还是撕了她的画本,后来登进她的账号拉黑了你的账号,那段时间以后,她就很少能睡好了。”

白宜年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用力,骨节弯曲起来撑得皮肤泛青,“是我没处理好,是我害了她。”她痛苦的闭上眼睛,语气里都带上了痛楚,不愿承认却只能笃定的下结论。

“为什么这么说。”

“关于当年的那个谣言,我有让你们张老师留心多问几句,很快找到了源头,是赵远程散播出去的,他应该是不愿意我和易安走得太近,才编造出这样的谣言,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谣言会波及到我,让我离职去北京。”白宜年抬手擦擦眼泪,“赵远程这个孩子思想有些极端,因为家庭原因造成的,对一些认准了的事情执念非常深,他弄错了对老师的敬爱情感,单纯的理解成了喜欢和占有,是我没有正确的引导才让他莫名其妙的记恨上了跟我关系亲近一些的易安,散播谣言,间接的加剧了易安心里那些绝望无助的部分。”她越说越痛苦,甚至有些不能面对陆攸同那张和陆易安如出一辙的脸。

“一个人的敌意,可以这样毫无原因并且充满恶意吗?”得知谣言是赵远程故意散播的,陆攸同被这样的无端嫉妒震惊。

“是我引导有问题,是我的错。”白宜年捂着脸,哽咽的越发厉害。

陆攸同牢牢握住白宜年冰冷的手,坚定的说:“白老师,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原因,易安的死也不是因为谣言直接导致的,不要把他人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安慰到这时,她联想到一个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问出来,左右为难之时,到嘴边的话迟迟说不出来。

白宜年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回握她的手问:“怎么了?想说什么吗?”

陆攸同到嘴边的话艰难的滚了滚,重新从咽下去的咽喉滚上来,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问:“白老师,虽然这个问题问出来有怀疑你的嫌疑,可是我真的在意这个答案,不是要印证什么,如果你觉得冒犯,我先向你道歉。”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继续问:“你和易安……真的像谣言里那样吗?至少我感受到的是易安非常喜欢你。”

“如果真的和谣言里说的一样,你会怎么想呢?”白宜年反问。

“如果和谣言里说的一样,那么至少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有她喜欢的人陪着她,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她的生命里不算有遗憾。”陆攸同诚恳的说。

“易安确实问过我,可不可以喜欢我,我告诉她,我只是她人生阶段里的一个人我认可她的喜欢,她的喜欢是对我的认可,但是也只是一种投射,她不是喜欢我,而是喜欢一个可以体谅她安慰她和她有共鸣共同爱好的人,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未来遇到的某个人,我是老师,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我如果同意并且接受了她的喜欢,这会成为一种情感剥削,我告诉她,你的人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还没有完全的盛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收下你的喜欢,但是希望你去体会更多的人和事,感受你广阔的未来,而不是只要停留在一个模糊的喜欢为你制造出来的不真实的风景上,”白宜年顿了顿,继续说:“作为一个老师,面对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每个有职业道德的老师都能分辨的出来,学生的喜欢只不过是一种移情和投射,十几岁的孩子还没有意识和学会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的,当他们开始对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投射真情实感的时候,应该及时的帮助他们认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而不是真的去接受这份喜欢,享受着地位不平等中平情感剥削带来的新征服感。”

“白老师,谢谢你当初愿意耐心的让易安认识到自己的喜欢是怎样的情感,也谢谢你的正确引导。”陆攸同微微点头认真的表示感谢。

白宜年把眼神长久的放在陆攸同的身上,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有些忧心又有点悲悯的说:“攸同,过去太沉重了,不要一直把过去放在自己的身上,也不要去实现别人投射在你身上的期望,你才二十岁,不应该背负这么多不该背负的东西,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不要背负不属于你的命运。”

陆攸同内心震撼,白宜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说的话却像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她对上那双莹莹闪光的眼睛,微微点头,眼泪跟这个点头的动作扑簌簌掉下来,她哽咽住说不出一句话,眼泪越来越多,白宜年先是给她递纸巾,后来索性坐到她的身侧,伸胳膊牢牢地抱住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安抚她有些崩溃的情绪。

“攸同,如果有一天,你想歇斯底里的痛哭一场,答应老师,不管是什么场合,不管面对谁,一定要把你藏在心里的所有痛哭的欲望全部释放出来,好么。”白宜年搂着她,等到她的啜泣平复一些的时候,缓缓的嘱咐她说。

“嗯,我知道了,谢谢白老师。”陆攸同揉揉红肿的眼睛,直起身子来不好意思的看了白宜年一眼。

“对了,易安之前有一本画册放在我那里,来北京工作以后一直和一些其他的画具书本放在我好朋友家里,我给你写个地址,你这个周末有时间吗?去她那里把画册拿走,做个纪念吧。”临分别的时候白宜年想起来画册的事,低头写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地址递过去,“周六日全天哪天过去都行,我和好朋友说一声。”

“好,谢谢白老师。”陆攸同接过便签纸,微微鞠了一躬。

“回学校的时候慢点。”

“嗯,老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