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和人的相处吧,有时候就像古代的长矛遭遇了盾牌,他们攻防走了好几轮,渐渐变成了不那么锋利的磨损对抗。
林闪闪觉得自己和时年的关系,最近缓和了好多。
尽管外人问起时,时年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怎么可能?什么叫我的口味变了?林闪闪当然还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林闪闪就不屑拐弯抹角,她眼睛弯弯,鼻子一皱,见到时年的时候就会嘴角往上弯起。
“早哇!
“回来啦?
“行程这么忙啊?”
害羞在一点点积攒,好感也渐渐难以隐藏。
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当着林闪闪的面,时年说不出什么“眼中钉、肉中刺”之类的话来了,偶尔还有那么一两秒的不自然。
林闪闪老是让他恍神,他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另外一个影子,越看越觉得有丝丝的神似。那眉目不像,可那头发,如此独特的颜色,经常让他陷入迷茫……
于是终有一日,时年将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林闪闪逼至墙角——
“林闪闪,你头发的颜色是在哪里染的?”
这种问题,就挺突然的。
“遗传?”
时年一脸不信。
而自从路笙搬进公寓后,她每天都吃着林闪闪做的各种烤面包、煎片面包、炒面包和面包沙拉,她觉得自己快吐了。路笙也闹不明白,时年怎么还能盯着厨房里林闪闪的背影,看那么久。
路笙抓住机会,把时年也推进厨房,央求他亲自露两手,因为她拒绝再吃林闪闪的面包全席。
“哥,哥,我求你了,你最好了哥!去做顿饭吧,我快要被林闪闪的面包全席给整吐了,再这样下去,我还是搬走吧!我不辅导她了,让林闪闪在舞台上自生自灭吧。”
岳牙无所谓啊,他一小孩子,碎嘴零食多的是,何必死守林闪闪的面包全席?
可路笙却不一样,除了在医院的那几天贝拉同意她胡吃海喝,一出院贝拉立马就给她下了零食禁令。
而且炸过厨房后的路笙产生了心理阴影,发了誓再不进厨房。
在这间神奇的公寓里,贝拉曾明确规定因为有小孩子,平时不允许他们点外卖,只能自己做饭。贝拉说外卖里有地沟油,小孩吃了不好。平日里呢,水木吃素,林闪闪喜食面包,岳牙还小不进厨房,贝拉来的时候就有肉,但除了肉还是肉……
现在这里厨艺稍好且正常的,基本就剩下时年和冯青瑜了。
“你要搬走?”时年问。
还要让林闪闪自生自灭?
时年闻言,忽然不知何故竟点头应允,还道:“你别搬,我一个人在这里,对着一个臭小鬼和臭小鬼的奴仆得多无聊啊。”
他告诉自己他是因为可惜路笙教了这么久却因为几个面包片功亏一篑,这才出手为她改善伙食的。
绝不是为了林闪闪。
时年真走进了厨房,接过了林闪闪做饭的活儿,挽起袖口熟练地从冰箱里翻出食材,准备给路笙做顿正常的饭菜。
林闪闪正围着围裙切面包切到一半,围裙就被人从腰后解开,她人也被翻了面儿。
围裙带子被时年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转而移到他自己的脖子上。时年顺过她手里的菜刀,道:“我来。”
“哦哦……”
林闪闪见状愣了两秒,很快把切菜板也让出来给他,双手薅起那堆面包片退出了流理台,不知何去何从。
“这么喜欢吃面包?”时年看了眼她手上的面包,略有嫌弃。
她面包上不知道是涂抹了番茄酱还是什么,她就那样宛如至宝地捧在手上,黏糊糊的一团。
“嗯。”林闪闪点着头,盯着手里的面包,脸上是尤为真诚满足的笑意,“面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常年吃着浮游微生物和海藻的人鱼,喜欢吃甜美奶香的面包渣。
“怎么就成最好吃的了?”时年忍不住翻白眼,“你这样也太好养了。”
林闪闪不以为意地挠挠头,塞了一块面包进嘴里。
“咳咳——唔……好辣、好辣!”
咀嚼了没两下,林闪闪就险些喷出一口面包渣来。
谁在面包上涂了辣椒油?!
林闪闪是最受不得辣味儿的,慌不择路的她正寻找着垃圾桶要把这片面包给吐掉,结果厨房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
伴随着厨房外面突然爆发的笑声,恶作剧成功,抱着垃圾桶和手机现场录屏,笑得满地打滚的岳牙,那叫一个高兴。
“林闪闪,你真的好傻哦,哈哈哈!我悄悄涂的辣椒酱,怎么样,好吃吗?
“让你昨晚逼我做功课,让你压榨小孩子的睡眠时间!”
林闪闪被辣得说不出话来,咬着面包含混不清地叫着。她的两只手又捧着面包,都空不出手来扇扇风,只得跳着脚求助时年:“好辣,好辣!快帮我接一下——”
林闪闪跳着脚,时年盯着那面包上脏兮兮的果酱和红油,嫌弃得不愿意用手:“脏死了……”
林闪闪只好往外跑。
原本时年只需要顺手抄个盘子过来,让她把面包片吐在盘子里就行。林闪闪又怎么会料到,顶着一脸嫌弃说着脏死了的时年,突然拉住她,在她转身之际俯身……直接用嘴叼走了她的面包片呢?
那张俊脸在她眼前放大后又远离,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好像还刷过了她的脸,林闪闪产生了瞬间的恍惚,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而后她开始大口喘气,心如擂鼓。
对着呆若木鸡的林闪闪,时年倒是特别淡定,还瞟了一眼岳牙和她,评价了一声:“幼稚,今晚我值班,你就别睡了,不做完八套试卷不准睡。”
林闪闪常常疑惑——像岳牙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同他们这群非亲非故的大人住在一起,她好像没见过岳牙回过他自己的家。
贝拉让他们看小孩严格一些,平日里岳牙能出门的机会极其有限。似乎这孩子长得太小太水灵,怕他像上次一样,和稍微不靠谱的时年出个门,就被拐跑。
“放这么小的孩子在这里,他的父母怎么这么放心?”
林闪闪问路笙,路笙摇头。
问时年,时年眼神轻飘飘落在岳牙头顶,咬着菠萝面包戏谑:“不知道。谁知道他是贝拉从哪儿拐来的,可能是哪家的夫妻把小孩子卖了吧。”
时年的话没说完就传来岳牙的一阵尖叫:“才不是呢,你知道什么?你才被卖了,你才被卖了!”
岳牙被时年一句话惹急了,时年习以为常,眼皮都懒得掀:“那你倒说说看,你爸妈怎么从来都不来接你回家,也从来都不来看你呢?连贝拉都说,你是她刮彩票中大奖中来的呢。”
“他们只是忙,出差了,得忙完了才能回来!”岳牙大声地说。
“看吧,大人都是这么骗小孩的。”时年耸耸肩,“一般他们回不来,才会告诉你,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话没说完,一根被咬了半截的香蕉就被扔向了时年,岳牙像头小狮子一样地冲了过来,对着时年拳打脚踢:“你乱讲,你乱讲!”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红了起来,他那黑葡萄般的眼睛里迅速注满了泪水,“爸爸妈妈会来接我的,臭时年,你才没有妈妈!”
也不知道这句话点燃了什么。
大的这个也开始躁动起来,反手一个史莱姆扔了回去,一大一小隔着沙发,突然开始拳脚相向,时年瞪目:“你再说一遍?”
林闪闪和路笙看得一呆。
公寓里的一大一小恶魔瞬间降智到三岁,口不择言,互相叫骂起来,眼看还要打架。
最后是以路笙拼命扯住时年,林闪闪拼命抱住岳牙,然后路笙拉着时年离开公寓,催着说“哥你不是还有饭局”才结束。
公寓里,林闪闪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岳牙也两腮气鼓鼓地坐在地上,被林闪闪哄了半天,也不见好。
“林闪闪,你拦着我,以后你就是我的敌人,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别啊!”
林闪闪叫屈,她还不是怕引起“血光之灾”。
“你这么可爱我就要和你玩,说吧,你想怎么玩呢?”
“我心情不好我想出去。”岳牙转了转眼珠说,“林闪闪,我们出去玩吧。”
“不行。”林闪闪当即摇头,“贝拉说了,没有大人的话,你不能到处乱跑。”
这门可是双面密码的门,全屋子的人除了岳牙,都知道出去的密码。
“你不是大人吗?”岳牙道。
“我才二十啊!”林闪闪一本正经道,按照人鱼族的算法来看,“我已经是个孩子了!”
“……林闪闪,你是真的傻。”岳牙哼了一声,“我不管,我就要出去!”
“你出去干啥?”林闪闪问。
“我要去看小星星!”
“现在是白天,哪儿来的小星星啊……”林闪闪为难。
岳牙原地开始蹬脚。
“我不管嘛,我要看小星星,我就要看小星星!”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好好!”林闪闪怕他闹,手忙脚乱给他抹泪,“看星星,咱们看小星星!”
“真的?”岳牙骨碌碌的眼睛转瞬就停止了哭泣。
“真的!这个我会。”
岳牙这才破涕为笑。
林闪闪则东看西看,在地垫上找到了一个小足球:“那你忍着点啊……”
岳牙一脸蒙。
她跑过去,捡起球,对着墙壁就是一扔。足球飞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后遇墙弹射回来——“砰”地正正砸到小孩脑袋瓜上,小孩应声倒地。
林闪闪兴奋地跑过去,蹲下来问:“怎么样怎么样,看见星星了吗?”
岳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特别委屈地说:“给我手机!我要去网上说你的坏话,说你天天欺负我!”
岳牙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说出的话倒是威力巨大。
“小祖宗,”林闪闪没辙了,就问他,“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我的气啊?”
小家伙下巴搁在膝盖上想了很久,最后才把鼻涕一收,一脸冷静地对她说:“你带我偷溜出去玩,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计较了。”
林闪闪沉吟不语。
岳牙不哭了,目光里积蓄眼泪四十五度望着窗外,一脸的委屈巴巴:“别的小孩子每天放学回家后看动画,我却在学唱歌、练钢琴。
“别的小孩有爸爸妈妈陪着玩耍,我却只能自己堆积木、玩奥特曼。
“别的小孩周末了能外出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海盗船,吃棉花糖,我却只能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看动画片。
“呜呜呜,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林闪闪被一小孩说得泪水涟涟,地面的珍珠乱蹦。有一颗蹦到岳牙脚丫子边,岳牙捡起来,好奇地问:“这是啥?”
林闪闪一把夺过,塞进裤兜里。
“没啥没啥,走,我带你出去玩。”
林闪闪抹一把眼泪,随即就一拍大腿,带着岳牙越狱了:“说好了哦,我带你去游乐场玩一玩,你和我拉钩,不可以到处乱跑。”
岳牙点着头:“放心,放心,我又不是七岁小孩子了。”
对,你八岁……
二、
那天很不凑巧,林闪闪经历了她真正感到慌乱的一天。
她看这小孩连周末都要被关在公寓里,觉得他怪可怜的,又被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眼一瞪,就双腿发软妥协,带着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的小孩去了游乐园。
因为带岳牙出门,圆了他心愿,做了好事,随之而来的反噬让她猝不及防——岳牙被她搞丢了。
她吩咐他乖乖站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买票,等她买完票回来,岳牙就不见了。
她打岳牙电话没人接。
林闪闪大声呼喊,在人群里东找西翻,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岳牙。
骄阳烈烈,游乐园里人来人往,林闪闪站在原地握着手机手足无措,她第二次感受到自己闯祸了的焦灼和不安。
另一边,贝拉和时年正在和合作伙伴吃饭,对方还挺重要的,以至于他们都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当时年无意间瞥见了桌边亮着屏的手机时,林闪闪的未接来电数已经大于“5”了。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时年还是微微皱眉,退出了包间,回拨过去:“林闪闪,你要是又像上次一样没什么事一个劲——”
“时年,贝拉有没有和你在一起啊,”林闪闪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询问和惊慌,“牙牙,我把牙牙弄丢了……”
林闪闪的声音很焦急。
本以为时年第一时间是指责自己“你怎么有胆子把岳牙带出去的?你不知道贝拉在这块管得多死吗……”,或者如常地挥挥手说“这种小事你也找我?那家伙溜出去又不是一次两次,熟着呢,你慢慢找吧。”
可时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无措。
他沉凝片刻,然后问林闪闪:“你在哪儿?”
时年返回包间时,贝拉正和人推杯换盏正聊得热络,她那本就眯缝的眼睛一笑,则更加看不见眼睛。
时年先是扯过贝拉小声说有事,让她和人改约。
“改什么改啊,看看场合啊,大哥。”
贝拉脸颊醺红,笑意如三月春风,一推搡,低声警告他天大的事没有这顿饭大,跟他强调着这桌子对面坐的是哪个大人物,不同意下席。时年说了几句拉不过,只得皱眉低声道:“牙牙和林闪闪跑出去,跑丢了。”
时年看见贝拉的脸,在提到牙牙弄丢的瞬间,冷却了下来。
林闪闪远远不如时年那样知道事情的严峻性,就像她没料到贝拉闻讯赶来后,脾气那么大一样——
她生平第一次,承接了万年笑面女郎贝拉的斥责与怒火。
“搞丢了?什么叫搞丢了?那么大一孩子!
“谁允许你把他带出来的?!
“林闪闪,我告诉过你们什么?看好他看好他,不要让他跑出来!
“你可倒好,骗我说他在家写作业!你知道光是在公寓安那个两面锁、给他置办远程看护监控屏、给他搞手机和手环定位,花了我多大的功夫吗?”
摇晃着她的贝拉的五官因为愤怒纠结地扭在一起,脸色涨得微红,气息喘急,像是要把她生吞入腹。
林闪闪没见过贝拉这个模样。
就算她把路笙推倒在地,导致腰部受伤的那次,贝拉也没这样。
林闪闪本身就很慌,现在因为贝拉过激的反应,更是当场吓愣了:“我、我……我只是想带他出来玩玩,他说他也想和外面小朋友一样……”
“他说,他说什么你就信?他是小孩还是你是小孩?他想个屁!
“你进来之后只会犯错,事事不思进取。叫你录歌你不录,让你好好比赛你不好好比。怎么,现在给人添堵成了你的专长?”
贝拉看见她这副不咸不淡、呆愣愣的模样就来气,一把将她推开。
林闪闪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听见贝拉说:“林闪闪,我有时候真的怀疑,签下你是不是我犯的一个错误?!”
这句话挺重的,林闪闪当场就愣在了原地,看着贝拉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千言万语的责备,不及别人一句否定的话。
“贝拉。”贝拉的暴躁被时年沉声喝止,“你过分了。”
在他们之中,岳牙于贝拉而言很特殊的这件事时年是知道的。一贯冷静强大的贝拉,也有失态之时。
他沉声道:“一码归一码,别的事你留在别的情况里说。单这事,她不过是想让岳牙有个快乐的童年。”
“你嫌她带孩子带得不好,大可以后不让她带孩子,你自己来带,毕竟这不是谁的义务,不是吗?”
论嘴上功夫,贝拉和时年半斤八两。
时年也不惮她,但他的话让她稍微冷静了下来。
然后,时年又安慰道:“臭小孩从前不也总想着偷偷溜,最后不都回来了吗?”
“那是他没成功过!”贝拉又急道,“哪次不是溜一半被逮回来了?”
“所以这次也一样,我们会逮到他的。”时年适时地按住她宽厚的肩膀,“你现在就好好想想,身为岳牙小姨的你要好好想想!岳牙,最可能会去哪里?”
什么?小姨?
这时候坐在地上的林闪闪瞪了瞪眼,她才有点明白过来——贝拉竟是岳牙的小姨!
难怪她这么着急……
贝拉与林闪闪对望一眼,林闪闪眼神躲闪着低下了头:“对、对不……”
要林闪闪在漫长的人鱼岁月里说出这三个字还挺难得,但她明白人类里的血缘纽带对人类具备很重要的意义。
“算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找。”
最后,贝拉深吸口气,没再指责林闪闪,她只是一秒没耽搁,很快离开了。
她认真思虑了时年的话,沉沉地道:“他也许……是去找他爸妈了。”
三、
林闪闪还是有点被吓坏了。
她远远没有时年明白,贝拉是那种,头一眼给人心宽体胖好说话的印象,可当她不愿意对着你笑的时候,你会感受到自己与她之间有一股说不清的距离感。
而上次路笙的事,只让她窥见了贝拉冷厉的冰山一角而已。
林闪闪蹲在地上,只觉得贝拉又一次,不愿意搭理她了。
这个人类世界里,她遇见的第一个对她友好的人,一个签下她后带着她、护着她的领路人。
如果贝拉也不喜欢自己,那还真……挺孤独的。
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瘦高的影子,那影子的手就落在林闪闪头顶上的几厘米处。林闪闪抬起头来,满头是汗,她眼底的惶惑不安一览无余。
时年的手朝着林闪闪伸了过来:“起来。”
他的目光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林闪闪把手放到时年手心的时候,她的情绪随着变红的眼眶积发了,声音哽咽:“我、我不是故意的……”
“别哭了林闪闪。”
时年突然握住了她细细颤动的指尖,并不宽厚的大手,却悄然稳住了她那颗狂跳的心,时年将她拉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那一刻落入林闪闪耳朵里,温和而有力。
“小孩本来就难搞,你再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时年拉着林闪闪回了车上。
之后,便是三人寻找岳牙的一整天。
“去哪儿?”时年掌握了方向盘。
贝拉坐在副驾驶座,神情晦暗不明地说:“他可能回家了,先去岳牙家找找。”
接着贝拉便报了个地址。时年的眉头一挑,从岳牙进公寓到现在的这两年间,他几乎没听贝拉提起过岳牙的父母,也没见岳牙回过家,在这方面,她只字未提。
时年仍微微一抬眼皮,见后座上林闪闪缩成一团,一言不发。
“林闪闪,安全带。”
时年回头,见她脚尖也在不停地颤抖,且她咬指甲的模样叫他一怔。印象中,爱咬指甲的人,大多是咬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而林闪闪咬的却是无名指。
又是该死的似曾相识……
他眼神一暗,林闪闪已经“哦”了一声,很快扣好了安全带,继续陷入被批评后的鸵鸟状。
从前或许没有,可她现在,可能真的对贝拉起了敬畏之心。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抵达贝拉说的地方后,他发现这里早已变成了一片正在改建为菜市场的建筑工地。
“岳牙的家?”
时年降下车窗看,几缕烟尘飘了进来。
他皱眉环顾,和林闪闪一样,脸上尽是疑惑的神情。
红色的施工带后面挖掘机和工人们零零散散,吃惊的是时年和林闪闪,贝拉却面色无澜。她快速下车,询问了建筑工人有没有孩子闯进来,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后,她的面色又重新焦虑起来,快步回了车里。
“去这里。”
贝拉又给了一个地址。
见贝拉焦急且不欲多说,时年也没再问,他掉转了车头又上了路。三人很快又到了市里的另外一处地方,一栋高大的办公楼建筑。
贝拉带着两人踏进这栋楼的时候,他们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主要是时年的那张脸太有辨识度了。短短五分钟后,他便引起了楼道的拥堵。
“时年,是时年!”
“我的妈呀,是真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贝拉不胜其扰,可还是不得不带上他,因为贝拉不是预约的访客。
“你要找谁?直接打电话,让他下来接我们不行吗?”时年问。
贝拉沉默了几秒:“他应该不会见我。”
是以,时年再次动用了他那张走在人群里,就会自然形成堵塞的脸。
他在大厦的前台敲着桌面,用标准的二十五度浅弧笑告知着前台:“麻烦联络下你们66楼3507的业主,就说我有事,想和他们老总谈一谈。”
一个做跨国漆业的老板从听到消息,到一路下楼来,都没整明白一个大红的明星为什么会突然造访自己公司,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业务可谈。
等老板亲自下来将三人带了上去后,时年却拍了拍人家肩膀,说:“谢谢老板,有机会,可以把你们的产品送我两桶到我家里,合适的话帮您宣传一下,另外,我这次来其实是找您公司一位姓岳的员工,岳乾,老板辛苦帮忙引见下。”
老板当场心里就凌乱了:你就找个人,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但他当然还是要笑脸相迎的。
时年又道:“感谢老板,我们想单独和这位员工聊聊。”
老板再次凌乱,他心想:自己原来只是工具人。
当一个长相周正、西装革履的男子推门进了会议室时,林闪闪和时年瞬间反应过来了:岳乾,就是岳牙的父亲。
岳乾外观俊朗,五官周正,岳牙和他有八分相似。
只是,他一进门便冷冷地发难。
“贝拉,你可真行,这次带着自家艺人来破门堵我?你以为混演艺界就可以一手遮天,你有完没完了?”
贝拉从进大门起面色就没好过,眼底似乎也有淤积的神色隐隐未发。眼下,她懒得跟他废话,只冷淡问:“岳牙呢?他有没有来过你这里?”
那男人听见岳牙的名字时动了动眉头,但他的神情却不是动容,而是化作了更深的不耐烦:“不在,没来过。”说完他便转身就开门离去。
“牙牙走丢了。”贝拉按住门把手,声音克制,“刚去你们老房子找过了,没找到。我只能想到这俩地方了。他肯定来过,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贝拉!”
男人转身高声地打断了贝拉,话里的漠然叫时年和林闪闪震惊:“我不是说过,那个女人、那个家和那个孩子,现在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吗?都离婚几年了,我也有新的生活了。你以后能不能少来我们公司,别拿这些破事烦我?”
“岳乾,你这个王八犊子!”贝拉怒了,一巴掌把他拍到了墙上,“岳牙是你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又怎么样?离婚的时候儿子就不归我了不是吗?我和他妈离婚了,他妈去世了,这些事情你打算还要瞒他多久!”
男人深深地吸气:“我有新的家庭、新的对象和新的生活。我不想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突然闯来公司的‘儿子’打扰了!你懂吗?”
“所以,你都告诉他了?”贝拉怔怔地,她忽然后退两步,整个人都愣住了。
“岳乾,你——”
在这场事件被贝拉升级成一场更大的事故之前,时年和林闪闪将两人拉开,用尽全力把贝拉拉离了那栋大楼。
坐在车里的贝拉的情绪显然正在逐渐崩塌。
信息量过大,时年和林闪闪无疑也是震惊的,但他们说到底,仍旧只能算是两个局外人。
时年劝解了几句无用,贝拉又把矛头指向了林闪闪:“你为什么不看好他!他才八岁!这两个地方都不在……万一他是被坏人掳走了怎么办!”
愤怒褪去之后,现在贝拉的心里只剩担心。
谁能知道,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告知了父母离婚、母亲去世的小孩会去哪里?
时年知道林闪闪又成了贝拉的靶子。一个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总是会随意地给自己找个发泄对象,饶是贝拉,也有这通病。
时年叫贝拉“住口”,让她在车里冷静下。
时年又兀自拉着林闪闪下了车,叫她也冷静点。
林闪闪有点崩溃地用双手盖住脸,贝拉责骂她,她并不在意,她担心的是岳牙,万一岳牙真的被人掳走……
那就真的是她的罪过了。
林闪闪从没想过自己的能力会因为反噬,变成害人的东西。
自从珠子离开了她,反噬就变得她越来越难以解决。
从前波及的只有自己,现在却会连带着波及旁人了。
所以她现在很纠结:能动用能力找岳牙吗?
万一反噬再一次地,波及了岳牙,她又该怎么办?
“林闪闪,抬起头来。”
时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闪闪脑子里很乱,但在她混乱的时候,时年的声音进到她耳朵里会变得很有力量。
“林闪闪。”
时年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与她对视,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瞳仁忽然叫她安心。
“别着急,好好回忆下,再回忆下细节,他走丢前,他出门的时候,你有没有给他戴定位手环?”
林闪闪汗涔涔地抹一把额前的头发,呼吸不匀地把手环塞他手里,她的手指还带着细小的颤抖,但声音冷静下来了:“牙牙不见后我联系你们,然后打开了手环的定位追踪,却在公园里的一个充气人偶的手臂上找到了这个定位手环。
“你让我再去找游乐场的监控系统查,但没拍到岳牙,出门前,我给他穿的衣服应该很显眼才是。”
那他就是故意避开她,一门心思地想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林闪闪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在不安地哽咽,她又继续抹眼睛,生怕眼泪掉下来:“岳牙才八岁,一个落单的小孩,如果他真的如贝拉所言被人拐走……”
“不要总用那概率很小的事情吓唬自己。”
时年看了眼她惨白的脸色,忍不住道:“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家伙经常‘越狱’出来乱跑,熟着呢。”
“不,是我带他出来的,他本来出不来的。”林闪闪摇着头,抓着他的袖子,“你不懂,是我应允了他的祈求,是我出手帮他的,所以概率很大!”
“什么概率很大?说清楚。”时年按住她。
“就是……”林闪闪急躁地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贝拉装了监控,我用人鱼的能力,帮他躲过了贝拉的日常侦查。”
时年挑眉:“人鱼的能力?”
“我说不清楚。可是时年,你相信我吗?”林闪闪没头没脑地问,“我是锦鲤,我可以给他人和自己带来好运。
“但我每次用了运气帮助别人,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件很倒霉的事情。今天我帮牙牙达成出来的愿望了,但没想到发生的倒霉的事情,就是弄丢了岳牙……”
林闪闪一直认认真真地注视着时年的表情变化:“你信吗?”
时年终于皱皱眉,略微弯腰,他那双琥珀色的淡棕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如何证明?”
“我无法证明。”林闪闪摇摇头,“不过顾南烛的房子就是这样炸的,因为我给了乞丐一部手机。
“还有那次我们在医院见面,我是因为做了好事而从楼梯上摔下来住的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被人窗口抛外卖还差点被花盆砸的那次,也是因为我做了好事……”
“虽然我不能直接证明,但你不觉得发生在我身上倒霉的事情,有点多吗?”林闪闪总结式地问。
时年白她一眼:“那还不是因为你奇葩!”
林闪闪竟无言以对。
“咳咳。”她又咳嗽了两声,“我是认真的,我并不是一个倒霉的人,只是因为我每次动用运气后,我就会走霉运。”
“所以呢,你是想告诉我,人不能靠运气活着,要靠实力?但这和我怎么找到牙牙有关系?”时年直截了当地抛出疑问,“再说,我活这么大,靠的也从来都不是运气,是这逆天的颜值,知道吗?”
直到时年从林闪闪期期艾艾的欲言又止中得知,自己可以帮忙找到岳牙。
“不早说?怎么帮。”时年双手一摊,“我需要做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林闪闪很快就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咬咬嘴唇,“什么都不用做,你过来……让我抱抱你。”
那一刻,那个头发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隐隐绯红的姑娘,抬起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望向了他的眸子,并朝他说了那么一句话。
——你过来,让我亲亲你。
时年恍惚梦回,那一刻仿佛有海浪在他的脑海深处悄然惊起,海鸥的翅膀拍打着岸边犬牙般的礁石。
时年没动,而林闪闪则秉承着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敌不动我动的战略,上前一步,抱住时年——
“找到岳牙。”林闪闪在心中默念。
与此同时,林闪闪周身的气运流转,无形的气流以她为中心席卷而来,形成了一个旋涡。而无形的黑洞,则自林闪闪体内渐次扩大,成为旋涡的风眼。
那些负面的气运形成的黑洞很快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离开了林闪闪的身体,无声无息地,顺着二人的拥抱汇入了时年的体内那处发光的地方。
时年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在原地。
车内的贝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车外那对搂搂抱抱的男女哭了起来:“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啊?”
这种时候居然在她面前搂搂抱抱!
她愤怒了!狗男女!
没几秒,林闪闪就跑远了。
时年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仿佛凭着直觉,找到了楼下的环卫阿姨。随之,林闪闪又与环卫阿姨说了几句什么,又跑了回来。
然后,林闪闪拉着时年钻进了车里。
运气的到来让林闪闪如有神助,福至心灵,她将身体坐得直直地表示:“我刚去问了楼下的环卫阿姨有没有见过岳牙这么大的孩子,她说她见过,那孩子还问她,哪里可以买花。”
贝拉皱皱眉,奇怪道:“什么花?”
“岳牙没说叫什么花,阿姨说那孩子要买黄色和白色的……”
时年脑子还在被林闪闪抱完后嗡嗡地响,但仍旧翻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花:“黄色和白色的……”
林闪闪浏览一圈,最后笃定地点在一张图上:“这个。”
贝拉沉默了好半天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了。”
四、
在开车前去的路上,贝拉终于淡淡地开口,跟他们说了些事。
岳牙是她姐姐的孩子。
她姐姐结婚早,婚后她就放弃了工作,做了家庭主妇。丈夫岳乾是个程序员,挑起一家的经济压力。
一对年轻的夫妻,有限的收入。在妻子和丈夫并不稳固的婚姻里,因为多出了一个小孩,徒增了无数的压力和争吵。最终丈夫因为忍受不了这巨大的生活压力,在两年前选择了离婚,净身出户,逃离了这个家。
那是个徒有其表,实际却毫无担当的男人。但岳牙的妈妈很爱岳牙,她并未对岳牙说过爸妈离婚了,只说爸爸工作忙,不能回来看他。
但离婚不久后岳牙的妈妈意外去世了,去世前她哭着求贝拉:不要告诉岳牙,他的妈妈没了,至少等几年,等他再长大点、坚强点再告诉他。
于是,贝拉接过了这个孩子。
贝拉犹豫过一段时间,最后,她还是没有带孩子去找他爸。
孩子他爸则继续以“工作忙”的状态,存在于孩子的认知里。
而后,带着孩子的贝拉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没时间去张罗。
而工作生活难以兼顾的下场就是,艺人小孩一块儿带,导致岳牙早早就以国民小孩的面貌出现在公众视野。
妈妈死了,爸爸不要。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贝拉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从我把他从他家里接过来开始,我就一直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都很忙,没时间来看他……”说着说着贝拉伸手盖住了她湿润的眼睛,“到底,是我错了吗?”
她想如姐姐所言,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隐瞒这一切,等过几年再把这些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但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好吃好喝好玩地过着,其实心里时时想着溜走回家,去找爸妈。
“原来是这样,”林闪闪忽然之间懂了贝拉,“所以你才一直管那么严,禁止他偷偷溜出门?
“他原来住的那边早就拆迁了,一旦他回去,他就会发现家没了。”
贝拉点点头,有点出神:“我骗他说,你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管你,所以才托管在我这里。你要自己吃好睡好学习好,等你考了好学校,你爸妈就会来看你了。”
时年和林闪闪都没再说话。
贝拉自言自语,说到最后只剩苦笑:“可能这几年,孩子越长越大,也越来越无法相信,自己爸妈居然一次都不来看自己吧……”
市内最大的骨灰纪念堂。
一个没什么人光顾的地方,安静的骨灰陈列堂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蒲团上跪坐着,垂着小脑袋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他是说话说累了。
在到这里之后,他已经低着头喃喃地说了几个小时的话,他手里的**一点点地枯萎下去了,花朵上的露珠也渐渐蒸发,他确定那个叫“妈妈”的女人,是真的躺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了。
“牙牙。”
贝拉走进来时,就看到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跪在那里,她的声音少有的哽咽:“牙牙,你怎么瞒着我一个人乱跑啊……”
“我想来看看妈妈。”岳牙回头说,神情平静乖巧,“和她说说话。”
林闪闪看见贝拉的眼泪在无声地流淌,贝拉走过去轻轻蹲在岳牙身边,颤抖地轻轻抚摸小男孩的脑袋说:“很难受的话,可以哭的。”
“哭过了。”岳牙的那张脸上平时总带着可爱和天真,此刻却透出一股子沉稳,“贝拉,我好想妈妈。”
“牙牙,对不起。”贝拉沉默了半晌,最终抱住他,声音低啜,“小姨、小姨……和你一起陪妈妈说说话,好吗?”
“嗯。”岳牙点点头。
大堂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时年远远站在门廊外,没有过去,他的目光凝固在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上,很多东西不言而喻。
虽然没了妈妈,也没了爸爸。
但岳牙很幸运,因为他的小姨,会永远守护他的。
“建议你现在可以和我解释一下了,林闪闪,”终于找到了岳牙,时年这才完整地吐出了一口气,回过头去对林闪闪说,“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抱我会和找到岳牙有关——”
可他发现身侧一空,压根儿没人听他说话。
林闪闪早就没影了。
那个周末,亦是让林闪闪记忆深刻的一个周末。
那个明明一副和自己不对付,却会为了自己出头的大明星时年,那个外表油腻狡诈,内心却又满腹温柔的经纪人贝拉,以及那个嚣张跋扈,内心却又强大清醒的小恶魔牙牙……林闪闪得以真正地进一步认识了这个团队,也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人类世界的、令人鱼心驰神往的古怪羁绊以及各种情感。
但真正令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些事……
那天,贝拉、岳牙和时年一道从殡仪馆里出来,返回车中的时候,才再次见到林闪闪。
“哟,牙牙找到啦?”林闪闪拍拍手,仿佛先前无事发生,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车里。
“林闪闪,你刚才干吗去了?”时年不满地问,他感觉林闪闪欠了自己一个答案。
“啊……就是发现了一些超级好看的东西,我就搬了点儿在车后备厢了,到家了分给你们一起玩!”
一听到玩的,牙牙就拍手叫好:“好好好!”
结果当天林闪闪打开车后备厢的时候,差点没被时年当场打死。
因为林闪闪这家伙,看着人家纪念堂外面有很多好看的花圈,觉得怪漂亮,于是便当场扛了好几个塞到了后备厢,搬了一车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