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觉非交女朋友的事不胫而走。同学们每天下午都会看到他去奶茶店找那个女孩,他们一起回家。
“谈恋爱”这件事在当时的中学里还是讳莫如深的,年轻的学生们都羞于谈起,但在内心还是充满好奇的。那时谈恋爱似乎是“班花”“班草”的专利。被同学们私下里公认的最漂亮女生和最阳光男生,金童玉女一般的安放在一起。当然他们也从不承认他们是情侣,所谈的“恋爱”似乎只存在于他人的口中。
那时还流行一种叫“情书”的古老示爱方法。男生总爱偷偷给心仪的女生写情书,如果女生不喜欢那个男生,她就把这“情书”直接丢掉。如果他正好是她所希冀的,她就会把他的“情书”收藏好,然后每次见到他都会耳热心跳,连招呼都不敢打了。而男生则会默默的在女生来上课之前替她把桌子擦干净,给她的水杯里打上热水——这就是他们的“恋爱”。有时候直到毕业,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实质行为,看到喜欢的人考了好大学,他们都为彼此高兴,两人聊聊考试成绩,未来打算,然后就这样天各一方。以后也只有愈来愈少的书信联系,后来各自结婚生子,当被提及“初恋”时,唯一的印迹是相夹子里珍藏多年的那一纸泛黄的情书。这是属于一代人的“爱情”。
所以当王觉非和孟秋并肩走在路上时,你可以想像的到同学们惊异的目光。而王觉非本人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不认为他和孟秋是在“谈恋爱”,因为他和孟秋走在一起很自然,完全没有恋爱中年轻男女的局促。他也不介意在孟秋面前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话,他说什么孟秋都微笑的听他。她总是静静的走在他的右边,他看着她的侧脸,很心安。就像是前生他们就这样走一条路,没有走完,今生又接着走一样。
他跟她讲班里的事,经常能把她逗笑。
他讲他们班上有一个绰号叫“贾村”的,长的又黑又胖,戴一大黑框眼镜,活脱脱就是一个汉奸翻译官。因他姓贾,所以得了一个日本绰号叫“贾村”。这个“贾村”有时候会睡的从凳子上掉下来,全班人都会被他吓到。
“其实‘贾村’还是很聪明的。”王觉非说道,“他父亲是老师,懂的很多。他从小就看很多书,还研究易经,会算卦!”
“啊,那很厉害的!”孟秋瞪大了眼睛听着。
“是呀,那天上课,他凑过来对我说:‘王觉非呀,我看你双目呆滞,印堂发黑,大凶之兆呀!’结果他一句话没说完,老师就提问我了,我连问题都不知道是什么呢!结果被批了一顿。”
“哈哈……”孟秋又被逗乐了。
王觉非总盼着“贾村”每天能多出点笑料,只有在给孟秋讲“贾村”的时候她才会笑的很开心,其它的时候她都只是微笑。不知为什么,王觉非总觉得微笑时的孟秋其实很忧伤。
“觉非,前边有个冷饮店,进去坐一下吧!”
“嗯,好!你不着急回家?”
“想听你多讲会儿班上的事。”
他们进到店里,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一人要了杯冰水,他们在幽暗的角落里相对坐着,啜着吸管“咕噜咕噜”喝着。
孟秋静静看王觉非近乎手舞足蹈的讲肥胖的“贾村”大扫除的时候如何爬到桌子上擦灯管。看着王觉非竭尽全力的表演,孟秋不时的被逗笑。一直讲到刚才放学“贾村”在校门口买了根烤肠,王觉非才没的讲了。
孟秋也不说什么,两个人渐渐安静下来,相对坐着,吸各自的冰水。“咕噜咕噜”的声音显的特别的响。
孟秋辞了周末的家教工作,王觉非也不再和刘阳那伙人踢足球。王觉非带孟秋去爬小镇外的山坡,那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在一片野草中披路前行,孟秋总是很兴奋,她有时会为一棵小草而惊呼:“天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草!”不过她怕虫子怕的要死。
他们登上了山顶,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哇,好美!”孟秋感叹道。
四望里绿油油的田地一块一块整齐排布,直到消失在地平线处。小镇上的房子一个一个像是用纸折的一样,漂浮在一片绿海之中。王觉非也突然感到景色好美,他从小在这里玩到大竟从未察觉过。他们两个站在杂草从生的小山丘上,听着穿林过木的野风,倚在一片蓝天绿地之中,竟激动的相视无言。
有一次王觉非给孟秋表演爬树,看着王觉非矫健的身手,孟秋羡慕不已。
“没想到多年不爬了,还宝刀未老!”王觉非坐在一个树杈上说,他看着下面抬头望着他的孟秋说,“你会爬吗?要不要上来?”
孟秋眼巴巴的摇头,王觉非哈哈大笑,说:“不会爬树可是人生一大憾事呀,你不知道在老树杈上睡觉多好玩,被小鸟啄醒,睁眼看到穿过树叶的阳光,特别的刺眼!”
孟秋站在地上听着王觉非的话,心里又多了一个梦想。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在冷饮店坐着,整整一个下午。这是王觉非最心怡的时光,有孟秋在那里,连时间都丰满起来。他们漫无目的的聊天,有时候他讲很多,她再一开口却是另一外话题了。有时候他问一个问题,她不回答,他亦不会追问。无数断句浮在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又会被揪过来接着讲。
他们也只说些生活中的琐事,她给他讲做慕斯蛋糕的过程,简直像寻宝一样惊心。她总爱夸大生活的小细节,在很多年以后王觉非还会时时的想起生活中的孟秋来,她对很多细小的事物都念念不忘,并对此付出很多的感情。她喜欢把一枚镶嵌着珍珠的小狐狸形胸针别在领口,总是有意无意的抚摸它。她喜欢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她喜欢坐在靠窗子的红色木椅里读书,她喜欢《简·爱》,她讲给他其中的片段。她口中的话语都极富质感,他似乎能从她缓缓的谈吐中看到古老的英式庄园,娴静优雅的贵族女人和满地厚厚的落叶……她喜欢这样静静的讲话。
“我喜欢海伦·彭斯,”她说,“她坚定的信仰使她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平静快乐。没有生的执念,只有死的淡然。她回到上帝那儿的时候定是最美的灵魂。”
孟秋的话,再回想起来仿佛是隔了千重帘幕。甚至在失去她以后,那些话也时时的在他耳边回响。孟秋的姿影游走在他的记忆里,若即若离。
“觉非,你过来一下。”
王觉非放学回来刚要上楼,却被父亲王守诚逮住了。
“哦……”他慢慢的挪向父亲,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守诚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晚饭还没上桌,由于王觉非回家渐晚,所以晚饭做的也是一天比一天晚。
王守诚打量一眼王觉非,像是好久没有见过自己儿子一样,突然感觉他比以前长大不少。
“前几天你说要月考,怎么样,成绩下来了没?”
“嗯。”
“多少名?”
“十五。”
“全班?”
“年级。”
“嗯。”王守诚连点了几下头接着问,“多少分?”
“549。”
“试卷拿过来我看看。”
王觉非转身要回房间拿试卷。
“算了,”王守诚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先跟我过来。”
王觉非心里嘀咕着跟着父亲进了卧室。
王守诚靠在桌子上点了支烟,王觉非站在一旁。
从小到大,他受到全家人的溺爱,唯独最怕父亲。父亲性格豪放仁厚,他往那一站所有的威严全都摆在了那儿。他一笑,满室生辉,他一怒,整个家都会抖上几抖。小时候王觉非一淘气,妈妈爷爷奶奶全都来哄,只有父亲过来双目一瞪,往他屁股上就是两巴掌,虽然打的很疼,可面对老爸的那张脸,他是一声也不敢哭了。想到这些王觉非就从心里深深的感激父亲,他总能把他从温香软玉的美好中一把拖出来,丢到残酷的现实中去。所以他不像那一代的很多独生子女那样自私任性,他的心胸也由此变的广博,做事的时候不仅能看到自己,还能想到他人。当然在这之前他也敌视过他的父亲,感觉他过于不近人情,他自己的想法,父亲总是一巴掌给拍下去,但事实总能证明,父亲永远都是对的。所以王觉非对父亲崇敬有嘉,父亲也总会欣慰的拍他的肩膀,似乎他又长高了一截。
此时的王守诚深深的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然后才慢慢的说:“觉非,你这些天来天天和隔壁的女孩在一起?”
王觉非没想到父亲会关心这个问题。
“是呀。”他说。
“你都上高三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为好,你长这么大,没让我们费过心,这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不过有些话爸得提前跟你说了……”
“那您说。”王觉非实在不想和爸爸谈这个话题,只想他早点说完,赶紧吃饭去。
“你谈恋爱爸不反对,爸也不是老古董,但是要分时候,现在正是最关键时候,你应该多花时间来想自己的事,而且……”王守诚的训话像是走流程,王觉非在静等着父亲的结束语,他却突然止住了声。
王觉非纳闷的抬起头,正和父亲四目相对。
王守诚盯着他说:“即使你谈恋爱,也得找个正正经经,知根知底的女孩。我不允许你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天天混在一起!”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王觉非不解的问。
“我话就说到这,该吃饭了。”王守诚把烟头按灭,转身要走。
“爸,您讲清楚了,为什么这么说孟秋?”王觉非大声的问。
这时如雪走了过来:“饭都上桌了,你俩还在这争什么呢?”然后又看王觉非面红耳赤,似是很生气的样子。
“哦。”王守诚转身向如雪道,“隔壁那是黄老伯家的房子吧!”
“是呀,怎么了?现在说这个?”如雪疑惑的瞅着这父子俩。
“大强什么时候没的?”
“总得有个五六年了,怎么了?”
“大强读完博,娶的那媳妇叫啥名字?”王守诚接着问。
“我哪知道,人家黄老伯一家子都没在这村里住过,咱都不认识。觉非不是和那女孩挺好的,问问不得了,住他们家房子,定是他们家亲戚呢!”
王守诚摇了两下头说:“我看隔壁那母女俩挺蹊跷。那女人我估摸就是黄老伯儿媳妇,姓张,我记得是姓张的。他们结婚晚,三十多了才结的,结婚没两年大强又没了,这前后没几年时间呢,她哪来那么大的女儿啊?”
王守诚一席话说的王觉非和如雪目瞪口呆。
“这……”如雪无言以对。
突然有股怒火从王觉非心底油然而生,他冲父亲大吼道:“我不管她从哪里来,您没有权利这样说她,我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
“你这孩子,也太没礼貌了!”王守诚一把拍在了桌子上,这是王觉非第一次这么顶撞他。
“半天了,都不来吃饭,吵个什么呀……?”奶奶晃晃悠悠的站在了旁边,盯着这对火冒三丈的父子,“你这么大人了,跟孩子嚷什么呀?”
王守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在客厅就听你们说什么黄老伯、黄老伯,老黄都搬走快三十年了,觉非哪能弄的清楚呀……快吃饭去!”奶奶拽着王守诚说,王守诚又瞅了王觉非一眼,拔腿就走。
奶奶还在不停的说:“你爸也真是,话一说不清就上火。一会儿我慢慢儿跟你说,老黄跟你爷爷那会儿是老伙计,厚道的不行。他儿子小时候我还给带过呢……”饭桌上只有奶奶一个人喋喋不休,其他人各自吃着各自的饭,闷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