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觉非一上午都没上好课,他的心很直接的告诉他他想见孟秋。他决定中午出去找她。可不巧的是中午临时换他值勤,又走不开。

一下午的时间真是漫长啊!老师们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讲课于王觉非而言都刻板而无意义。老师们口中的名牌高校,父亲心里的光辉前途于他也没有意义,他只希望放学铃声尽快敲响。但是这天下午竟长的出奇,冗长的期盼几乎让时间搁浅。

当王觉非迫不及待的跨进258奶茶店时,仍然是小西热情的招呼:“觉非哥,你来啦!”

“嗯。”

“不过孟秋今天不在……”

“不在?为什么?”

“她请假了,好像是身体不舒服。”

王觉非傻在了那里。这时有客人进店把他挤到了一边,小西顾不上搭理他了,像第一次来这里找孟秋时一样,他尴尬而失落的走出了店,像把自己丢了一样。

他推自行车在路上走了好久才发觉他为什么不骑车走?

到了自己家门口王觉非望了望孟秋她们的房子,门口的月季花仍静静的开着,夕阳下叶和影子重重叠叠。

他突然想去喊她的门。他刚要过去,自己家的门却开了。如雪站在门口说:“今天这么早呀!刚从楼上看你从那边过来,半天也不说开门,没带钥匙?”

“哦,啊,是啊。”王觉非方才回过神来。

王觉非从客厅走过,王守诚正坐在沙发里看报纸。

“今天倒挺早的,不过我们还得有半个小时才能开饭呢。”王守诚说,眼睛丝毫没有离开报纸。

“哦。”王觉非恹恹的说。然后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站在窗口看孟秋家掩在层层树叶后边的院子,他猜想着,她在家吗?她正在做什么呢?她知道他在想她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痴的可笑。他回身看下自己的房间——曾经属于他世界的全部——地上乱摆的球鞋、墙上球星的海报、桌上一叠叠的书和试卷、**的收音机和游戏币、随身听和盒装磁带,还有床头贴的“一定要考上清华大学”的纸条。他看着这一切,感觉它们都苍白无力,它们曾是他世界的全部内容,它们曾活生生的充斥着他的生活,而现在它们仅仅是摆在那里,不声不响——他不需要它们了。他甚至厌恶旧有的一切。

他知道是孟秋颠覆了他的生活,她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一样,有致命的**力。也许在其他人眼中,孟秋只是极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她单纯快乐,像清澈的阳光。但是她一旦安静下来,会像池水一样幽深。他常会循着她眼睛里的光芒去看她的心,但总也看不清楚。她的微笑是雾,笼着她内心深处一片不被人涉足的森林。她似乎随身携带着一些永远不被提及的悠远的记忆,这些记忆使她的一笑一颦都多了一种底色,而这微妙的色彩恰巧落入了他的眼中——只有她有如此色彩,只有他能心领神会,他们却离彼此不远,轻易的相遇。王觉非看着孟秋家的窗灯,突然感觉他明天一定能见到她。

他的预感没有错,第二天中午他一走进奶茶店就看到孟秋和小西站在前台聊天。

“孟秋,你在?”王觉非开心的说。

“嗯,昨天身体不太舒服,请假回去了。没告诉你……”

“那现在好些吗?”王觉非看孟秋气色还不错的样子。

“小毛病,没事的。”孟秋笑道。

“你跟我来!”王觉非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出了店外。

“干什么呀……”他们站在店外的墙边,孟秋不解的看着他。

“孟秋,”他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他们紧紧对视着。

“你今天是怎么了?”孟秋莫名的问。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考上个很好的大学,找个很好的工作,有个辉煌的未来……”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啊!”

“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以后怎么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要有一番大作为,然后我们可以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他盯着她说着这些像誓言一样的话。

他突然想抱她,来使这番话更有可信度,可他没有。他不相信自己,一直以来他都深信自己是个平平庸庸、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人。他只是紧紧抓着她的双肩。他突然发现她是如此瘦弱,站在她面前,他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他竭力允诺给她一个美丽的未来,他想先说服了她,然后他再循着她的期望破釜沉舟的走下去。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即使你什么都没有,我们不仍旧快快乐乐的生活着吗?”孟秋是这样回答他的。

此刻的孟秋是如此的可爱,她永远都那么的怡然而安静,她的话像溪水一样流入听者的心肺,王觉非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松开她说:“我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考大学,可能以后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了……可是我一定要考上我向往的那所大学,我要有一番事业,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能和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虽然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越来越遥远,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他似乎能看到未来的样子,他的意念笃定而坚韧。

“嗯,”孟秋笑着点头,“加油!”她攥着拳头向他示意。

“嗯!”王觉非也把拳头举起来。

从那以后,王觉非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成了班上最刻苦的学生。他每天早上都第一个来教室背英文,每天晚上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偶尔的时候孟秋会来教室陪他一起自习,王觉非做题,孟秋则在一旁十分专心的看他们的教科书。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他独自一人走在洒满月光的路上,他并不觉得孤单,他看到自己的梦想,看到孟秋对他说“加油!”他是那么的豪情万丈。

“老王,你不觉得觉非这两天有点怪怪的。”如雪问王守诚。

此时王觉非刚进屋门,边走边哼着歌。进客厅把书包一丢就跑厨房找饭吃了——现在家里已不等王觉非回来一块吃饭了,大家吃完把他那份剩出来,等他回来自己去吃。

“嗯。”王守诚不动声色的看着报纸。半晌,突然转过头来问如雪:“咱觉非到底还是听话的。不过,你确定他每天都在学校上自习,不是和那个……”

“我确定,问过他们老师了。都直夸咱觉非呢!上次小测全班第三名!”

“哦。”王守诚接着看报纸。

“不过我得提醒他注意着点身体,老这么着怕会吃不消。”如雪说着站起身来走向厨房,大老远的就喊,“觉非啊!把冰箱那只鸡腿拿出来吃了!给你留的!”

漫长的夏天也渐渐过去了,天气也一层层的凉了下去。整个世界仍是苍苍茫茫的绿着,但这绿色已不像盛夏那般鲜活。暮夏的花瓣锦重重的落满了窗台。教室里的王觉非看着掉落的花瓣,又抬眼看看窗外,突然意识到夏已时日不多了。他把面前的作业本草草收拾了一下,转身飞奔出了教室。

“觉非,今天这么早?”孟秋十分惊讶的看到王觉非推门进来——他已好久没来过店里了。

“嗯,是呀!今天找你有点事。”

“不自习的话,没有问题吗?”

“嗯,我要带你去个地方,你下班,我们赶紧去。”

“这么着急?”

“再不去的话,夏天就要过去了!”他这一句话把一整个店里的人都逗笑了。

小西笑着说:“孟秋你赶紧去吧,夏天都在那等着你呢!”

孟秋也笑了,对王觉非说:“你得稍等一下,我再有几分钟下班。”

“好!”王觉非开心的说。

孟秋下班后,两人并肩走在郊外。

“你要带我去哪里呀?”孟秋边走边说。

“好地方,一直想带你去,但总觉得不合适。”

“嗯……我很好奇。”

王觉非和孟秋走在黄昏里,此时天已泛凉,风擦着草尖掠过,一片“沙沙”的声响。孟秋穿一件长袖纯棉白衬衫,王觉非穿蓝白相间的运动衣,他们互望着对方,衬在这苍茫野地上,心旷神怡。

又走了一段路,王觉非突然大声说:“到啦!”

孟秋抬眼一看不禁惊叫了出来:“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做梦都想像不到!”

一只小木舟静静的躺在草丛中,横在王觉非和孟秋面前。孟秋扑上去,摸它的身体,啧啧惊叹。

“上去看看!”王觉非跳进船舱,向孟秋伸出一只手,孟秋握住他的手,他把她拽了上来了。

他们站在船上看到不远处的小河。

“它能在河里面走吗?”孟秋试探的问。

“能呀!”王觉非说。

“真的吗?简直像做梦一样!”

“哈哈!下去,咱们一块把它推到河里!”

“好!”

“这是爷爷的船,他很爱在河里划船的。小时候我经常和他一块儿,每次我都开心的不得了。不过爷爷去世后,它就没有再动过了。”王觉非边推边说。

“啊!是吗?怪不得,恐怕它都长在地上了!”孟秋喘着气说,“不过你有个很可爱的爷爷!”

“嗯!我很想念他的!”王觉非说着抬头看着蓝天,想起儿时的很多事情。

“好啦!赶紧推船吧,它才动了一点点!”孟秋看他面露伤感,忍不住将他从记忆里唤了回来。

“嗯,加油!使劲推!”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小船送入河中。

王觉非先把缆绳绑到小树上,自己跳上船,伸手将孟秋扶到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孟秋忍不住惊叫了两声:“呀!它可比在地上活泼多了!”王觉非不由的笑了,孟秋小心翼翼的坐下。

“坐着,不要动!不害怕吧?”

孟秋点点头。

王觉非跳回岸上,把绳子解下来,扔回到船上。小船开始在水流中微微前进。

“觉非!它动了!”孟秋喊道。

“来了!”王觉非小跑两步,轻快地跳进船里,船身猛的一摇,孟秋几乎把脸贴到水面上。

“啊!你真厉害!”

“我经常干这个!害怕吗?”

孟秋笑着摇摇头:“不怕!”

王觉非撑起长篙,但并没有划。任凭小船顺着水的流向漂去,他只稍稍控制下方向,以免船头碰到河岸。小河很窄,两岸的草葱茏繁盛,他们就这样在琉璃瓦一样翠绿的河水中漫溯。长长的水草抚过脸颊,凛冽的虫鸣绵延不绝,夕阳的余晖揉碎在水波里,水的湿气漫漫的沁来。

孟秋一动不动的坐着,连呼吸都轻而细微。王觉非站在船头撑篙,一篙一水声,一声一梦回。孟秋突然想起很多如幻影般的往昔——躺在乌蓬船里听外面的竹笛,船里笼着香,笛声在水面上低回宛转……那些已经遗忘的往事被再度想起时,会令人思维混乱,全然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

突然有水鸟从草丛中“朴楞楞”的飞出,把孟秋吓了一跳。

王觉非正看着她笑:“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是想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现在才带我来。”

“前一段时间天气热嘛,在河里感觉不好。再过些天冷了,也就不好了。所以要赶紧带你来玩!”

孟秋笑着说:“谢谢你,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王觉非看到孟秋开心的时候仍旧是微笑,沉郁幽幽的微笑,她的快乐也是寂然安静的。

孟秋微眯着眼睛看这一片怡然微醺的美景,慢慢的说:“我倒想起一首诗来。”

“念来听听,不过我语文学的不好,恐怕领会不了呢!”

“不会的,我们现在正处在这么一首诗里呢!具体说应该是首词才对!”孟秋沉默一下,略一思索慢慢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王觉非划船的动作比孟秋念的还要慢。他静静的听,时间像糖稀一样被抻的透明绵长。她低回的声音、娴静的姿影融在这朦胧滴翠的美景中。他不禁叹道:“太美了……”

“是啊,虽然描述的风景不是太吻合。但这种感受真真的就是诗里的那种感觉呢!”

“真的是呢!”王觉非打心眼儿里赞同。孟秋所念的词鲜活的印在他的脑海里,比语文课上所学的任何一首都清晰。

“我说的不错吧,这景色就是一首词。”孟秋说。

“你也包括在其中!”王觉非说。

孟秋笑而不语,他看着她一身白衣坐在舟中,衬着碧波恬然无语的样子,突然内心一动,他不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孟秋,”他说,“我觉得你就像从一首词里走出来的一样,也许你也可以写呢,你有这种灵气。”

“我只会念而已,怎么写的出来呢,写词的人估计连心都长着耳朵,不然哪来这么好的韵律。你想它每个词牌都那么苛刻工谨。我这么稀里糊涂的人,最多也只能写个‘无令词’吧!”

王觉非不禁笑了,孟秋的话和长篙下的流水般俏皮。

王觉非低头略一思索说:“我也想起一句,念给你听,不要笑我啊!”

孟秋点点头,王觉非开始念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在吾舟。”念完笑笑说,“应景吧!”

孟秋听了,涨红了脸说:“看我不撕你的嘴!”然后起身在王觉非肩上来了一拳,舟身又一摇晃,“哎呀!”孟秋不禁惊叫一声。

王觉非赶紧拉住她的手说:“快坐下吧!”

孟秋佯装生气复又坐了回去。王觉非只顾笑着撑着长蒿。

悠悠的碧波一行一行排远,夹岸的芦草、河里的水藻都摇曳滋长着。荣荣的青春年华是透绿的夏。那个夏天,那生命中绿的滴水的夏天,就在这玉一般的小河里凝滞。经过岁月的淘洗,那一年的记忆结晶成一颗琥珀,不复重来,永不老去。

王觉非和孟秋就这样顺流而下,走到了夏天的终结。

第二天天气就骤然变冷,开始下雨,秋天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