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从杂货店里出来,拎着一大袋子的东西,她走在街上,看到前面的黑衣男子就停下了脚步,她走近他,先开口说:“好久不见,魏远。”
魏远笑道:“是呀!真的是好久不见呢!”
此时街上的阳光凛冽,刺的人睁不开眼睛。魏远转过身,靠在墙角的阴影处,点了一枝烟,抽了几口才开口说:“他在找你呢!不是我说,他很不错。”
孟秋说:“我知道……不过,我们不可能了,你大可以放心。”孟秋望向天空接着说,“他当然很好。就像这蓝天一样,单纯干净。有污迹的感情,他不会要的。”
“真没想到,你会找这样一个男人。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样子,我还真有点……于心不忍。”魏远说。
孟秋淡淡一笑,问:“你妈妈可好?”
“好。她非常好,他们没有离婚。不过她每天还会把你骂上好几遍。”
“那就好。”孟秋说,“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冤怨相报何时了,我们就此一笔勾销吧!想必这样的结果,你也应该满意了。”
魏远将烟蒂踩灭,吐出最后一口烟,半晌方说:“是的,我很满意。只是我有句闲话,一直想问你。”
“你说。”
魏远沉思片刻才说:“像你这样的女孩,不该是那样的。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做?”
孟秋略略一怔,才慢慢说:“我有一个继父……他欠了你们钱,所以就把我卖到你们家的场子……”孟秋沉沉的说,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在讲述与已无关的事,“我没有任何想法,只想逃出去……我并没有图谋你父亲分文,更没有想要插足你父母的感情……你父母之间的感情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其实,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我的父母就是因为另一个年轻女子的涉足而离婚的,我也曾对她痛恨无比。你如此对我,我没有话说。其实,我应该感激你的。这些事,我迟早是要觉非知道的,只是没有勇气……谢谢你,帮我做了了断……让我及时看清了真实的我……”
魏远听着她的话,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他皱紧了眉头,久久才开口说:“既然如此,你多保重吧!我们……后会无期。”
孟秋说:“你也是,多多保重。”
魏远笑笑,他冷峻的脸一旦挂上笑容却是种不可思议温柔,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就走。黑衣男子瞬间消失在大街上纷杂的人群之中。
孟秋的新家是旧居民楼里的一室一厅,她自己住在里面,可以尽可能的把它整理的干净整洁。
她把超市的购物袋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卫生纸、洗发水、洗衣液、大桶的酸牛奶、全麦面包、沙拉酱、毛巾、塑料拖鞋……吃的用的一应俱全,简直是把整个杂货店都买了回来。她把这些物品放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心里默默的想着:应该够用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她把浴缸里放上热水。自己一个人,连门都不用关就开始脱衣服了。她把衣服随手扔在一旁的角落里,一边用手挽头发一边抬脚踏进了浴缸。
她把全身浸在水里,顿觉一切烦累都远离了她,她看着对面的镜子,看着自己柔美纤瘦的躯体,心里一点点的暖了起来。
但实在是太累了,如果可以像躺在**一般躺在水里就好了!
孟秋如此想着,身子一点点的向下滑,她把整个身体埋在了水下,黑色长发一丝丝漫展在水里,像开在水里的墨菊。
人从溺水到死亡要五到十分钟,在水里无法呼吸,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孟秋无数次的在想这个问题。
人沉在水里还会有感情吗?还可以思考吗?临近死亡之时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她曾很多次在浴缸里做这样的实验,但每次只坚持十几秒就再也忍不了了。
她从水里挣扎出来,湿发紧紧的贴在了身上。
棉布裙上印着雪白的栀子花,光着脚静静的躺在船蓬里,熏香的味道使人昏昏欲睡。
十五岁的孟秋听着鱼儿在船底吐泡泡的声音,仿佛她的世界也有一个光洁透亮的泡泡,它瑰丽五彩,那是她曾经拥有的幸福的生活。而现在它在水底升腾、升腾……终于在撞向水面的那一刻“嘭”的一声破裂。
她心里一惊,陡然醒来,她的妈妈正弯着腰倒香炉里的灰。
陈碧潭的侧影婀娜娇美,她身着月白色短袖旗袍,弯着腰把香灰倾倒在船侧的流水中,然后回船舱来,重新放入香料、盖上香炉。
她轻轻的走到孟秋的身旁,用手指抚开她脸上的头发,低着头仔细的盯着她红苹果一样的脸颊。
孟秋在依稀的睡梦里犹能感觉的到妈妈在她脸侧轻柔的呼吸,这是极其熟悉的感觉。自从婴儿时期开始,这个娴静如兰的女子就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走人生的每一步。她的妈妈是她的朋友、玩伴和姐妹。她感受着这种麻酥酥的感觉,不禁咧嘴笑了。
然而却有温热的**滴落在她的侧脸,她睁开眼睛,看到陈碧潭细长美丽的眼睛里晶莹的泪滴。
“妈妈……”她伸出手去抚摸妈妈的脸颊。
“秋儿,你说妈妈是不是个坏女人?”陈碧潭说。
“当然不是。妈妈是世上最好的人。”她说。
“秋儿,如果妈妈离开了你,你会不会责怪妈妈呢?”
“妈妈不要离开我……”她抬头仰望着她那美如皓月的脸,几乎也要哭了。
“傻孩子……”陈碧潭一把搂住她,无声的啜泣。
青绿色的水雾笼在碧圆的水面,入秋的天气应是微凉,而南方的夏似乎要更长一些,那一丝闷热痴缠着人间,久久不肯离去。
一连几天孟秋都这样呆呆的坐着,香炉里积满了灰,香早已燃尽,她用力闻了闻,却连一丝余味也没有——怎么可以飘散的如此干净!
她手里是一叠衣服,衣服还是温热的,每一件都留有妈妈的气息。而气息这种东西却是最最可恶的,看不到、摸不着,用任何感官都感受不到,却直刺人心,让人一直心痛、一直留恋。
“秋儿生日快乐!”那天,妈妈给她煎了香香的秋刀鱼,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馋馋的吃着。
孟秋心满意足,有妈妈在身边,再苦也是甜的。
她抱住妈妈的脖子,腻在她的怀抱中,把自己当作小小的婴孩。她死死的抱住妈妈,就像她即将要消失一样。
然而正如她所担心的,妈妈就消失在那天夜晚。
她的心一点点的冷了,周遭的世界也渐渐冷了,仿佛在三九天被扒掉了一层棉衣。这冷,却是一种突然的成长,一种被迫获得的坚强。她知道从此以后她是个大人了,她必须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那个给予她温柔抚摸、用爱恋的目光注视她的人永远都不在了。
她常常会想肉体和灵魂的关系。人在诞生之时一副肉体配一副灵魂降临人世,而死的时候是灵魂先消亡,还是肉体先死去?
陈碧潭是那么美丽的女子,孟秋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她极其珍爱自己,无论在任何境况下都不曾见过她邋遢颓废的样子,她总是衣着清丽,笑容淡淡,像开在云间的白莲。
然而,她被找到的时候却浑身淌着污泥,泥水沾污了她精心梳理的长发,水点子从她的手指上、衣襟上淌下来,她穿了件极其美丽的水红色丝绸长裙,却也面目全非。
孟秋并没有扑过去痛哭失声,而是一遍又一遍央求他人去取些干净的水来,把妈妈身上的泥快快清洗掉。她看着静静闭上眼睛的妈妈——这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凄艳的画面。
陈碧潭像一瓣坠入春泥的落花,没有谁能死的如此美丽,她神态安详,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平静快乐的梦。
孟秋突然笑了,锥心泣血、肝肠寸断的笑。
是心先死了,所以只能用毁灭肉身来求得心的解脱。
孟秋仿佛解出一道难题,轻轻舒口气,嘴角微弯,浅浅的笑了。
她拿过从超市买的水果刀来,明晃晃的刀刃比在左手腕的动脉上。她闭上眼睛,静静想着那喷薄的红云散在水中的样子……
“叮铃铃——!”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孟秋吓了一跳,从一旁的衣袋里翻出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她接了电话。
“您好!是孟秋,孟小姐吗?”轻快的陌生女子的声音。
“是的,你是?”
“你好呀,孟小姐!我们是太阳花幼儿园,我们看到您投递的简历了,如果您方便的话今天下午可以来我们这里面试,我们地址是……”
“好的!下午我准时过去。”孟秋说。
“好!打扰您了,再见!”对方清脆的说,旋即挂了电话。
孟秋放下电话,站起身来,照着折射进浴室里的朦胧的日光。
光柱里无数尘灰,无头无绪的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