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静静的照向市二院的病房,病房的早晨有着遥远而切近的气息,遥远的是眼前输液瓶里莹莹下滴的**,是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切近的是隔壁**的小米粥和油条的味道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的声音——

“早啊,你家老头子没事了吧?”一个说。

“没事了,正吃饭呢,嫌食堂的菜没味,我这不正要出去给他买馅饼去!”另一个说。

“那看来是真没事了,能吃了就行,走,我也出去溜达溜达,这一夜坐的哦……”

那两个人的声音远的再也听不到了,王守诚才略略回过神来,身边如雪趴在床边正睡着,她像是困极了,微微打着酣,睡得正香。旁边的椅子上一个女孩歪在椅子里也正睡着,而在她脚边的地上,竟是自己的儿子王觉非。王觉非坐在地上,头仰靠在椅子腿上也在呼呼的睡着。王守诚像是失忆了一般,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王守诚只是微微欠了下身子,如雪却已经醒了,她眼圈红红的看着王守诚惊喜的说:“老王!你醒了?”

王守诚说:“我这是……”

“哎哟,快别提了,你都快吓死我了……”如雪把他中风晕倒的事略讲了讲。

王守诚用手撑着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还在自己的家里,半夜从**坐起来,没有走两步便天旋地转,然后就再没了意识。

“现在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去。”看王守诚似乎没有大碍,如雪十分高兴的问道。

经如雪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有点饿了,便点点头说:“随便什么吃点吧。”

“好!”如雪说着便出去了。

他们这一说话,王觉非和孟秋也醒了,王觉非赶紧凑到他父亲跟前。王守诚见到儿子非常高兴嘴上却说:“傻杵在这干嘛,不上班了?”

“一会儿给领导请个假。”

“我没事,你上班吧!”王守诚看了一眼孟秋说,“还有……额……”

“孟秋。”孟秋提醒他道。

“对,孟秋,你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有你阿姨在就行了。”

正说着有个医生走过来说:“王守诚?一会儿有两个检查,家属去交下费。”

王觉非接过单子对父亲说:“我去交费,马上就回来,你好好休息。”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只剩下了孟秋和王守诚,旁边**的病人还在吃着饭,一旁的老婆婆在给他剥着鸡蛋,另外一张**只有病人自己躺在那里,安静的打着点滴,他紧闭着双眼仿佛是在睡觉。病房里一时安静极了。王守诚重重叹口气,孟秋又坐回了那张椅子里。

“叔叔,要喝水吗?”孟秋说完就后悔了,王守诚躺在**,要是喝水还得扶他起来。

王守诚却摇摇头说:“不。”

半晌,王守诚说:“你叫我叔叔?恐怕我比你父亲年纪要大吧。”

孟秋摇摇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爸都三十多岁了,他应该比您要大一些。”

王守诚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唉……都老了。五十多了……我还记得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的慢。谁知道一转眼,它跑的比谁都快。”

王守诚缓缓闭上眼睛,心里沉甸甸的,当他早上睁开眼睛看到孟秋的一瞬间,心里微微一震,这个女孩是那么的熟悉,她倚在椅子里垂着头,长发散在胸前,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微微蹙眉而睡。他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些沉在心底的、上了锁、起了渣的回忆竟如此鲜活的跳了出来。那个名字跳动在他唇边,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以为是她回来了。

王守诚沮丧地发现他自己左半边身子木木的竟然无法移动,此时孟秋看他神色凄惶,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便问道:“叔叔哪里不舒服,用叫医生吗?”

他沉重的摇头,与身边明媚的年轻女子相比,他就像具死尸一样。其实死了也未偿不是一件好事,王守诚望着窗外的蓝天和阳光。天亘古不变的蓝,阳光亘古不变的灿烂,而他却在宇宙的弹指间老去了。如果死在人生最明媚的时刻,就不用再面对此时难堪的衰老和疾病,就像她一样。

“我没事,你陪我说说话就行,不用叫医生。”他苍苍的说,“你平时工作忙不忙?”

“还好,不是很忙。”孟秋回答说。

“那你帮我个忙。”王守诚说,“我突然想到一句诗‘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是屈原的《离骚》,好多年不读了,都忘掉了,你帮我找找,抄一份。我住院无聊了也能看看。”

“行,叔叔有这个雅兴最好不过了,不过别影响了休息……”

“字写大点,我眼睛不好了,小了看不清。”

“行。”

“有好多东西年轻的时候觉得没有用,通通丢到了身后,多年以后再想想,其实那些被丢掉的才是真正的精华。这么多年如入鲍鱼之肆,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臭了……”他说着自顾自的笑了,然后转向孟秋说,“你们年轻人也别净想着挣钱,有时间了就读点清净无为的东西。现在的社会利欲熏心,太糟糕了。读读《离骚》、《庄子》、《归去来兮》……”他说着说着就停住了,“看看,我又老古董了,王觉非他妈妈整天这么说我。”

孟秋笑笑说:“叔叔你说的很好。你是个好父亲。”

“哈哈哈!好父亲!”王守诚朗声大笑,“这是你对我最中肯的评价了。”

一时王觉非交了费,如雪买了饭都回来了,见王守诚气色似乎是好了很多,如雪终于是放心了。一家人说笑几句,王觉非就在医院陪护,让如雪和孟秋回家去了。

这还是买上房子以后如雪第一次来王觉非的住处,她初来乍到显得特别拘束。孟秋和她一起进来,进屋后给她递来一双拖鞋说:“阿姨换鞋吧。”

如雪换上拖鞋,四下里一望,客厅里还是刚买房子的时候添置的几样家具,只是桌布地毯窗帘都换新了,是一水甜黄色调,让人心头暖意顿生。再看墙上多了一幅大大的镜框,却是一幅墨酣淋漓的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屋里参差点缀着各种绿植,墙边置物架上是几盆玲珑的多肉植物。

如雪顺手把包放到了沙发上坐下,头一仰长长的出了口气。

孟秋去次卧略略收拾了一下说:“阿姨去躺会儿吧,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

“嗯。”如雪确实疲倦极了说,“我先洗把脸,这一天真够累的。”

等如雪去休息了,孟秋打开电脑从网上搜了《离骚》来抄了,整整一上午抄了厚厚一沓,她细细读下来果然觉得语句优美唇齿留香。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时值暮春,落英缤纷,飘飘洒洒花瓣落了女孩一身,那女孩子浑然不觉,依然在树下低声吟诗。十七岁的女孩,长长的头发,眼睑低垂,黑裙白衫,寂寂然如在另外一个世界。

“你这兮兮呀呀的,读的是什么呀?”男孩问。

女孩突然抬头,看见男孩,不好意思的撩了撩头发:“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站这儿半天了,看你读的认真,都不好意思打断你。”

女孩红了脸合上书站起身来说:“走吧,我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就等我们了。”

男孩过去揽住女孩的肩,女孩挣了两下,还是被他揽住了,她把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冲着他羞赧的笑了,脸上绯红的如桃花一般。

“我家安排我近一两年出国读书,也许以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女孩伤心的说。

男孩瞠目结舌,一直一直看着她,然后一把抱住了她,她哭的十分伤心,他也忍不住流出了泪。

那天下着小雨,他一个人躲在那棵合欢树下,看天空飞过的飞机,似乎能看到她在离他远去。他的心碎裂般的疼。

“守诚——守诚——!”

是她!她远远的站在雨里,她头发湿了,贴在脸上,裙子也湿了。他飞奔过去,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她,她像只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把唇贴在她水淋淋的额头上。

“我们不要分开,永远不要分开……”她喃喃的说,“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们永远都不分开!”他说,“我爱你,方林!”

“方林,方林……”王守诚喃喃的说,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沁出来。

“老王,老王!醒醒!”

是如雪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如雪的脸在他眼前显现开来,她额前头发斑白,眼角皱纹紧蹙:“老王,你做噩梦了?”

“噩梦?”王守诚慢慢回忆着,明明是个美丽的梦,他差一点就想陷在这个梦里,不再醒来。

如雪从他腋下抽出体温计来,皱着眉头说:“怎么又烧起来了,我去叫医生。”

“妈,你睡会吧,我去叫医生。”一边的王觉非说。

王守诚这才意识到这会已是深夜,他的病床旁边搭了一张简易行军床,王觉非和如雪轮流躺着睡。王觉非把如雪硬拉到行军**,自己出门叫值班医生去了。如雪侧身倒在**,背对着王守诚的病床,她心里突然一酸,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听到王守诚沉重的喘息也不回头,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住了半个月院,王守诚已经完全康复了。这半个月来如雪无时无刻不在王守诚病床边悉心照顾着,只有累的实在不行了才会回王觉非住处躺在**好好睡会。而王觉非也是接连请了好多天假为父亲的病跑来跑去。孟秋则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每天都在家做好了饭菜送往医院,每天的饭菜都荤素相宜清淡爽口,每顿饭王守诚都吃的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吃的下饭病也好的快了。

每天午后王守诚都冲一杯槐花茶,就着夕阳半歪在**读孟秋抄的《离骚》,边读边赞叹说:“好文好字!清新秀气,赏心悦目呀!”

就这样直到出院的时候如雪扶着他在地下走了两圈,王守诚便说:“不用扶啦,我自己能走!”

王觉非和孟秋到医院接他出院时见到王守诚是红光满面,精神状态极其的好。王觉非心里很高兴,但是一边的如雪却像是老了好几岁,神色黯淡,白头发似是又多了些,和他父亲相比他母亲更像一个病人,王觉非又不禁一阵心酸。

“好啦,好啦!我们今天下午就回去,免得你奶奶在家太担心了。”王守诚说,“咱们一起吃个午饭去!天天在医院,待的人都木了,走,咱吃个水煮鱼去!”

“好啦,老王,刚出院能吃这个?”如雪把眉头一皱。

“少吃点,吃一口!我实在想那个味了!”王守诚推着如雪边笑边说。

他们都笑了,一行人说笑着走出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