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九重宫阙的嘉靖皇帝,为思田之乱和平解决,特派专人奉加盖了玉玺的奖状及赏银五十两,南下嘉奖王阳明的招抚工作。但当又听到了尽平八寨、断藤峡的捷报后,就且喜且疑起来,遂“手诏”首辅杨一清、吏部尚书桂萼等,议一议王阳明的问题。嘉靖以为阳明在自夸,还想了解一下他的学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嘉靖这个人比手下的大臣们还多疑善忌、鼠肚鸡肠。他有条件便充分地刚愎自用。因为他不是个人才,所以他不可能赏识真正的人才。与正德相比,他是合乎帝王常规的,然而皇权中人要想不流氓是不可能的。对于他们来说“格”是真理的标准,阳明太出格了,尽管是出格地做了皇上也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但是皇上没让你做,你就得被考察一番。
杨一清本是了解阳明的,只因阳明的学生上疏请阳明入阁时,刺激了他,他也怕阳明真入了阁。尽管阳明曾给他写信表示志愿去当散官,他还是不能放虎。他知道专以抱怨为能事的桂萼会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把这个风头让给桂萼来出。桂萼则根本就是个小人(杨慎就耻于与他同列朝纲),其素来对阳明就不忿——偏你把风头出尽,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他倒不晦默,旗帜鲜明地攻击起阳明来,把阳明的事功和学术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说:“王守仁这个人为人怪诞,不懂规矩,他的什么心学,就是自以为是。这次让他征讨思田,他偏一意主抚;没让他打八寨、断藤峡,他偏劳师动众地去打,这简直是目无王法。这是典型的征抚失宜,处置不当。”
阳明本来就防着这一手,还专门让宦官在前线对战绩做了审计。但那没用,整你的时候才有用。杨一清则说了几句这个人好穿古人服装、戴古人帽子之类的话,在聊天中贬低了刚刚立了大功的国家栋梁。桂萼又说了些阳明居然敢非议朱子,他的心学是在妖言惑众,等等。一场闲聊似的谈话就把阳明的工作终端审计了。这场廷对结束,阳明那泼天的功劳便被风吹走了,还埋下了后面禁毁心学的伏笔。
方献夫、霍韬、黄绾纷纷上疏为阳明鸣不平。他们从广西的地理形势、历史问题讲起,想教会皇帝懂得阳明干的这个活儿为大明朝省了多少钱粮人命,保境安民,多么重要,阳明根据实际便宜行事,正见出他为陛下分忧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认为他们在替老师说情,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得。个中逻辑其实是他想听的都是真的,不想听的都是假的。而且他这个皇帝认定一个道道:必须按照自己的旨意办,大臣越劝越要顶住。为了给他的本生父母争正统,他廷杖、发配、罢黜的官员比刘瑾并不少。他并不觉得这个国是他的,只觉得这个家必须把这个国的便宜占完,才没浪费了皇帝的权力。国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任谁也毫无办法。心学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心学碰见权力就成虾米菜了。
黄绾的上疏言辞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你们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淡淡地说知道了,便完事了。最高决策大凡如此。阳明这只鞋,是被他们践踏的鞋。尽管他们践踏这只鞋是在败坏自家的基业,但这样做开心便就要这样做。别人徒叹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没看到阳明写得情深词切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给压下来了。阳明写给皇帝看的东西等于给狗看了。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却是致命的。
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本来带着医生来到广西,但医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还得继续南下,炎毒更甚,遂遍体肿毒,咳嗽昼夜不止。出发前脚上就长疮走不了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喝几勺粥,稍多就呕吐。但是为了移卫设所,控制夷蛮,他亲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浑身是病的身体,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确定下了让廷臣认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条罪状,他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被抬回南宁,就移卧于船上。他实在等不见朝廷批准了,他将从梧州到广州,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诉这样做是大不得已,请皇帝怜悯他濒临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幸存余息,再鞠躬尽瘁。“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点儿怨仇,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也会涣然冰释。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阳明并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只因阳明不入他的团伙,不拜他当“老大”,他就视阳明为寇仇。朝廷就是个黑社会。桂萼也受过不公正待遇,但他并不因此增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天下没有好人的仇恨人的歹毒心。他与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对“猜人”。当他看到阳明表示要离开两广军门,只身回家时,嘴角浮现出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员所特有的微笑。这个因逢迎嘉靖而骤贵的马屁精,已感觉到皇帝对阳明不感兴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气,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皇帝舒服。他于是把阳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箧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我偏匿而不发,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他和杨一清等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传来的竟是阳明客死南安的消息。他们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既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也有随之而来的空虚。桂萼说,我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杨一清说,即使他还活着,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其实,他们倒王的真正动力在于与张璁的矛盾。张想援阳明入阁,以分杨、桂之势;杨、桂便来个先剪除新患再去旧病,唆使锦衣卫聂能迁奏阳明用金银百万通过黄绾送给了张璁,张璁才推荐阳明去两广。张璁、黄绾也不吃素,起而抗击。结果是聂能迁在锦衣卫的监狱被活活打死。皇帝也没别的高招,便用挂起来的老办法。按说应该颁发恩荫赠谥诸典礼,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嘉靖忘了他当初为了让阳明去两广,说了那些夸奖阳明的话——鲁迅说流氓的特征就是没标准。皇帝一没标准,大臣就更没有标准了——宫廷成了唱大戏的舞台。后来他们之间互有胜负地斗了几个回合,忽而张、桂去职;忽而一清落马。反正一天也不能闲着。
阳明在宦海的沉浮,从一开始,真正的导演就是上层的这种权力斗争。平定江西后,张、杨同具揭帖,桂个人单具揭帖一致反对阳明入阁。阳明赴广西,杨与桂谋,他势必成功回京,张璁、黄绾还得推荐他入阁。于是让他巡抚两广,把他铆死在那里。这种加官是带锁。黄绾、方献夫等王门学生的存在也是他们必打掉阳明的动力。一查禁王学,他们就在皇帝面前成了伪学之士。否了阳明的事功,才能否了他的学说,否了他的学说,才能扫除列于宫廷的这些张狂的家伙。他们倒没有把心学的学说和事功当成两件事。
嘉靖八年春二月,嘉靖郊游,桂萼密上揭帖,揭帖的内容还是那一套,什么擅离职守,事不师古,言不称师,立异为高,非议朱子,伪造朱子晚年定论,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悖谬张甚。但平叛捕盗,功有足录。宜追夺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喜不常居而怒则到底的嘉靖,大怒,将桂等人的奏本下转各部,命廷臣会议该定何罪。此时黄绾等阳明的学生被排挤到南京已说不上话,望风承旨的众臣自然以皇帝和阁臣的意见为意见,最后的结果就是:夺伯爵,禁邪说。事实上等于想将阳明的事功、学说都一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