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的身体状况与这种体制再也耗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成功几乎都是体制外的作品:不容讲学,偏讲学;并没让他平宁王,他偏起义师。若都按现成的道儿走,他也许能官至公卿,成为一世的大佬,但身死人亡,不会像现在这样死而不亡。

他关心着老家的书院和学生们,他归心似箭,以为与学生的相见渐可期矣,他写信问学生:老家讲会地的门前草该有一丈深了吧?

这么漂亮的战斗,兵部的奖赏还在宫廷里讨论来讨论去,他的一系列建议还须户部调查研究后再说,他没有别的权利和自由——甚至没有就此回家的权利和自由。一切都须上边定好了,你在圈子里来回走。若是奴性深重的人觉不得多么痛苦,但他受不了。

上了《处置八寨……》长长的奏疏,他就卧床不起了。等到九月初八日,他那生怕一物不得其所的周密设计还没得到答复,皇上倒派行人(官职名)专门来奖赏他,肯定他“处置得宜”,短时间内即令蛮夷畏服,罢兵息民,其功可嘉,赏了他白银五十两。行人到时,他硬从**爬起来,有人搀扶着也站不住,但还是望阙谢主隆恩。这种折腾再加上“感激惶惧”,他居然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他在谢恩疏中说:对皇上特颁这种出格的大赏,他只有感泣、觳觫惶恐,“惟誓此生鞠躬尽瘁,竭犬马之劳,以图报称而已”。他说,臣病得不能奔走廷阙,一睹天颜,不能略尽蝼蚁的赤诚了,臣不胜刻骨铭心、感激恋慕之至!

他是二月十三日上的《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过了七个月才来了这奖励,还如此感动。他四月初六上的《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现在还没任何答复。他一入广西就接二连三地上《起奏地方急缺官员疏》《举能抚治疏》《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等等。一边上疏一边请皇帝原谅他再三打扰、迹近冒犯。好像他不是在给皇帝办事,而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似的。他讲此地的官宦差得没法提,急需配备官吏,否则一切都得白干,马上会出乱子。他还教皇帝让所有的大臣各推荐十个,若一人举、九人不举,不用;九人举、一人不举,用;若五人举、五人不举,就得详细考察。然而都是对牛弹琴,他在这里鞠躬尽瘁,那边在准备给他背后插刀子。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烦,桂萼已在中伤他,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蜷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终身未得一睹此天颜)、又怕谗言说起(他替皇上想得周全,皇上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再次重申他在两广征讨招抚两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现在已无烦苛搜刮的弊端,不会再生民乱,他走得无后顾之忧。既对得起皇命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阳明曾借吁请边关人才时给皇帝上过课:那些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的人才,却只因为一时爱憎毁誉,就愤然抑郁而去,尽管天下共为之不平,公论昭著,亦无济于事。有多少豪杰可用之才,为时例所拘,因而弃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谓时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别拘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现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贪恶庸陋之徒,但那些蝇营狗苟侥幸求进之徒是永远会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的人,屈抑自放于山水田野间,他们能自得其乐,却是朝廷的损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却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还能怎样?

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龚自珍说王安石那篇万言书就是两句话: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尽其才。阳明的心学对自己和信仰他的学生有用,对于皇权及其体制等于废话。

到了这个层面,就不是什么学不学的问题,权力及其利益才是检验有用没用的试金石,更准确的概括是朝廷就是要铲除他这种人才。

大内之中,一个收拾阳明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权奸们有他们经权互用的权道。同样是权道,有良知则正义,无良知则邪恶。阳明的“主人翁”就是个待宰的羔羊。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不能把皇上教育成一个心学信徒。政治是不讲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