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王畿乡试中了举,但没有进京参加会试,坐船回到了山阴,阳明非常高兴,让他俩当助教,凡初入门者,都让他俩引导,等志定有入、有了基础之后,才正式接见。每临坐,先焚香默坐,无语,找感觉,然后让学生试举,立即予以针对性极强的点拨。现存他的语录大多是关于具体生活问题的表态。验证道行的高深与否,不在谈玄,而在具体世事面前通不通。
一个学生问:“我只是于事上不能了。”阳明说:“以不了了之。”学生一时难解,但也没想好,不敢再问。阳明接着说:“所谓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汝今所谓了事,盖以前程事为念,虽云了身上事,其实有居产业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单单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于了心事者,果然难得。若知了心事,则身家之事一齐都了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着手,世事何曾得有了时。”
有人说虑患不可不远,阳明说:“见在福享用不尽,只管经营未来,终身人彼而已。”为了将来而失却现在可是中国教化观的总账,心学与那种理念论不同,它是现世的,但又要在刹那之间找到永恒——这就需要找到良知了。
学生问:“举业有妨为学否?”阳明说:“梳头吃饭有妨为学否?只要去做就是学。举业是日用间一事,人生一艺而已。若自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悦人而务自谦,亦游艺适情之一端也。”关键是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是为了“悦人”,而是为了“自谦”,有自谦的功效就是“学”,在自谦的前提上“游艺适情”,举业也是人生一艺了。
一个直接而尖锐的问题是,怎么用心学这一套去答八股的卷子?一个学生就这么问他:“举业必守宋儒之说,今既得圣贤本意,文意又不可通,见解如此,文如彼,怎么办?”
阳明说:“论作圣真机,固今所见(咱们现在讲论的)为近。然宋儒之训乃皇朝之所表彰,臣子自不敢悖。故师友讲论者,理也;应举之业,制也。德位不备,不敢作礼乐,孔子说吾从周,无意必也。”所谓无意必,就是灵活点儿,别执拗,随体赋形,应物不伤,左右逢源。用他常说的话说,这叫“物各付物”“物来顺应”。(以上引文见《清华汉学研究》陈来等辑录的阳明语录佚文)
对初学者,必讲规矩。他在《教约》中规定得明明白白:每天早晨必须来一套“三忠于”“早请示”的功课,诸生务要实说:爱亲敬长的心是否真切,一应言行心术,有无欺妄非僻?教读时要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位就席学习知识。歌诗、习礼都有一套方法。歌诗不能躁急、**嚣、馁嗫,目的是为了精神宣畅,心气和平。每月的初一、十五,他的书院还要会歌。习礼,要澄心肃虑,目标是为了坚定德行。先难后获,不能上手就潇洒,那就成了良知现成派。
阳明本人是相当潇洒的,是比魏晋中的真名士还玄远、机趣的。譬如,他和学生一起出游,看见田间的禾苗,说:“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一个学生说:“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阳明说:“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闭塞了,不得发生耳。”
他跟人游南镇(会稽山),一友指岩中花树问:“(你常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
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