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父亲,一恸而绝,再加上朝廷不断地用各种方式加以刺激,他心力交瘁,大事已了,就顶不住劲了,终于卧床躺倒。他诚恳地写了个“揭帖”:

某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见;或不得已而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荧炬之微也,不亦缪乎?

除了他确实病着这个原因外,还因为有的御史、给事受阁臣的指使,提议禁锢王学。阳明不是怕事之人,但也不是好事之徒,他愿意平静地化解任何事情,而不愿意沾惹更多的事情。他一直认为他的“真理”一人信之不为少,天下信之不为多。“我只依良知而行”,率性之谓道,过分委屈自己即不是良知的本意。

当然,他也并不总病着,心情也在改变。尤其是日益增多的学生,使他不忍辜负,而且薪火相传全靠学生,他现在的事业也就是教学了。他遂有层次地接见学生。渐渐康复后,又像过去一样与学生一起活动,随地指点良知。

他的教学水平是出神入化地高了。尤其是他这种求根本的独创性的心灵学问,更是思想水平有多高,“学术”水平便有多么高。张嘴就是,不用搬书本,更不用讲知识,只是促进学生对自身增进正确理解,是让学生的体验日见“精明”,调出良好的精神状态。对心学来说,全部问题的关键之处要认识到,在人本身存在着一种独立的精神生活,它植根于人的心灵,又是独立的能超越主观个体的、能与宇宙真理相联结的。人的义务和特权就是要以自己的全部机能,不仅以理智,更需要以意志和直觉的努力,能动地追求更高的精神水平。这就是他的既根本又简易的“致良知”法门。

阳明举孔子回答一个老百姓的问题为例,说孔子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是空空而已,(《论语》)“但扣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他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有的学生太矜持,阳明则说这是毛病,因为“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胸中照管不及者多矣”。有的太随便直率,阳明又说是毛病——“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有的学生作文送别朋友,觉得这种做法有问题,一是作文时费心思,二是过了一两天后还想着,就请教该怎么办?王说:“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则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有的作诗送人,王看过说:“凡作文字要就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亦非修辞立诚矣。”

宋儒说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是“虽知亦问,敬谨之至”。阳明说不对,“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他精神水平高,能理解礼乐的本质,一些知识性的东西还是需要问的,只是一问即知而已。

他不主张强行致良知,而是“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良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若用一桶水一下子去浇一个小芽,便浇坏了它。

有人问:“您说读书只是调摄此心,但总有一些意思牵引出来,不知怎么克服。”王说:“关键是立志。志立得时,千事万事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尔。”“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强记之心、欲速之心、夸多斗靡之心,有良知即知其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说完这一套,他浩叹一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在良知状态就能与圣贤“心心相印”(终日与圣贤印对),就可以“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就可以时时刻刻在成圣的努力中,发现心被举业等事务给拖累了;也容易知觉到,克服之后,又能够“是个纯乎天理之心”。天理是自然合理的规则,是自然之道。心在“虚灵不昧”时才能与之吻合。

阳明经常指示学生去找“虚灵不昧”的心体。

所谓“虚灵不昧”是指心具有超越现实和各种妄念的能力。它是良知的存在样态,是心体的本然状态,所以它又是这个超越觉悟性的本源。说良知是光源自备的明镜就是因为它自身是虚灵不昧的。用阳明的话说,则是:“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做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做得障碍?”良知成了欧洲人信服的“以太风”了。

阳明只能说些小说家言的话:“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它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药可代?”——他的“拔本塞源”论的核心就是用良知这个伟大的“药”来治天下汹汹的逐物病,用良知教来抵抗拜物教。

他利用了深入人心的佛教、道教的关于虚、无的思想成果,建立良知的本体论。“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一些意思在。”因为一着些意思就“迷”了、“昧”了、有念念成邪。可以用佛教的“三身四智”来比方阳明的良知学。良知如清净法身是本体,是人之性;圆满报身是发用,是人之智;百千化身是相,是人之行。

“虚灵不昧”就是要体、相、用一体化,三而一、一而三。找不到无,就找不到有。就连无和有也是一不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