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找到虚灵的“无”呢?靠复杂的知识学只能是越找越糊涂,这叫作为学日彰,为道日损。只有简易的实践学即做功夫才能求得我心。《易经》并举了穷理与尽性;《书经》并举了唯精与唯一;《论语》并举了博文与约礼;《孟子》并举了详说与反约、知言与养气;《中庸》并举了尊德行与道问学。阳明坚持不懈地将这些对子融合成一个有机体。心既不能与物对立,更不能与别个心对立,谁还在对立状态谁就还在圣学的门外。

良知是虚的,功夫是实的。这虚实之间的要害是个“诚”字。知行合一是训练诚意的功夫。良知前冠一“致”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意念的诚、正及其用力过程。不但诚则明、不诚无物,而且不诚就没有力量。有智无力,即此智还是无智。无智无力的行只是个冥行妄做。知行合一这个“一了百了”的功夫又正是活一天有一天新问题的、需日新日日新的功夫。

把握住良知这个根本,然后加以所向无敌地推导,便是他教学生的简易直接的方法。人是可以成圣的,就看想不想成了。要真想成就克己省察,时时刻刻致良知,用阳明的话说叫“随物而格”,让良知之觉悟性、知觉性“自然”形成。

他跟同学们说:“我与诸公致知格物,日日是如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公听我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关键在于领会,而不是知识的积累。

寻找虚灵本体,须于不可见的世界多下功夫,主要是于见不可见的能力下功夫。这个见不可见的能力,主要在心,不在眼。然而,眼或者说视觉却是通心的。视觉也是觉悟性的一种。因为视觉自身能够想象、有超出自身的能力。梅洛·庞蒂在《眼与心》中说:“这种能力告诉我们,一丁点儿墨汁就足以让我们看到森林和风暴,那么视觉就一定有其想象之物。”眼与心统一于见性——能够见的性。一个学生用佛门公案来问“见性”问题:佛伸手,问众见否?众曰见。佛缩手于袖,问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学生不解意义。阳明说:“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阳明的回答和《楞严经》中佛的回答一模一样,关键是你的“见性”,你能发挥“见性”即使是盲人也能知道有手在。如同他说的不能从老人身上找孝心,没了老人,你知孝心还在。能见不能见不在目力而在心力,能力的根源在自性,能见的根在见性。就像爱因斯坦说的不是轮子在转,而是轮子性在转。

他觉得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这就是“诚意”的功课了。不能以外在的闻见为累,不能心随物转。包括念经,口诵心行即转经,口诵心不行则被经转。对经尚如此;对物则更当是如此。这样才能返回本心。而只有返回本心,才能切合无所不在的理。

有的学生将不睹不闻理解成本体,将戒慎恐惧理解成功夫,阳明马上加以修正,说二者是合二为一的,若“见得真”、理解得透,倒过来说戒慎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参《传习录》中)

他说:天地间鸟飞鱼跃都活活泼泼地体现着天理,这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鸟飞鱼跃跟人们为了各自的目的而奔波(“必有事”)是一样的,“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唯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功夫”。只要你抱着圣洁的诚意,就可以与印度室利·阿罗频多的神圣人生的心灵修说到一块儿去。

他对来自远方的求学者说:“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我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儒林外史》中说八股文做得好时也就有了一掴一掌血的功力。真是一番气在千般用,就看你干什么了。阳明的思路一言以蔽之,便是当世成圣人。

像所有的宗教要求“起信”一样,心学要求必须发起成圣的信心。良知是其真正的命根。他常常这样教训那些大弟子:“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个学生马上说我愿意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学生说:“愿立圣人之志。”阳明说:“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立志是调整诚意的起步功夫。青年毛泽东说得特别到位:“十年不得真理,十年无志;终身不得真理,终身无志。”发起成圣的信心就能诚意,诚意就可以见性、找到良知,找到了良知就找到真理了。

一个学生说他在私意萌动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立即克服。阳明说,你那个知得,“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的功夫”。那个“知得”就是觉悟性,就是良知的知觉性,所以是命根。当下去消磨,就是“致”,致良知就是这样的立命功夫。

学生问:“‘思无邪’一言,如何盖得三百篇之意?”阳明回答说:“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这种纯洁思想的努力,是种宗教化的独断论话语。

问:道心人心。他说:“‘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但是人心又必须是活泼的,不活泼的心便是死心了。大热天,他拿着扇子,也让学生用扇。学生说不敢。他说:“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作道学的模样。”

他跟学生这样讲孟子和告子的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是集义,所行都合义理,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而阻挠了。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孟子集义功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欠;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的,此便是浩然之气。”

心学的思维方法就是领会感受法,譬如一个学生觉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的。这已经是发挥性的理解了,阳明还要再度发挥:“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的,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致处,圣人也只如此。”不但要与天地一体,还得时时与天地一体。一旦不一体了,便又回到了凡俗世界。

所谓做功夫,或者说学问功夫,就是为了脱俗谛之桎梏,“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这个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有生死念头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命之学”。

有个学生问他《论语》中的“志士仁人”章中的义理。他说:“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性命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婉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与此等处看得明白。”

一个刚到不久的学生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革,扫除廓清,恐是挖肉做疮否?”

阳明“正色”说道:“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那个学生惭愧无地。过了片刻,阳明说:“此量非你事,必吾门中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座者皆“悚然”。(引文均见《传习录》下)

阳明的这些教法机智生动,不免让人眼花缭乱,其精髓在一“诚”字。诚,既是未发之中也是发而中节,只有诚了才能澄明,诚是于相离相、于空离空澄明之境。诚了才能开觉悟性、诚是无私心杂念的无念状态,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诚之所以重要,亦因迷误由己、损益由己。良知即是独知时,良知即是诚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