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虽立朝,这年的年号还是正德,八月,他回到山阴。

自他出山之后,弘治十五年回来养病,筑室阳明洞,练道术,时年三十一岁。三十六岁去龙场前,回来看过他奶奶。四十二岁时,当“弼马温”时回来过。四十五岁时,去江西前又回来一次。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是他激动人心的五年,也是大明朝动**不宁的五年——“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让千里马赋闲,又并非太平盛世,他又不是唐伯虎、文征明、祝允明一类可以当闲人的那种名士。面对着家乡的山水,他的感觉系统居然还要“尚忆冲蛮阵”“犹疑见虏云”——职业病也会成为“触之不动”的心体本身的一部分吗?

九月,他回到余姚,给祖坟扫墓。大半生已过,他也快回来与祖先为伍了。任何道术都不能让人不死,这是只能让圣人追求精神不死的驱动力。正如前不久,他在回答养生问题时所说的:“区区往年尝毙力于此矣。后乃知养德、养生只是一事。元静(陆九渊)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恐惧而专心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他用经验例证法,说白玉蟾、丘长春这些仙家祖师,享寿皆不过五六十,来说明长生之说,别有所指——精神不死。

他回到瑞云楼,指着藏胎衣的地方,老泪纵横。

阳明二十五岁时,钱德洪也出生于这个瑞云楼。当时阳明正结余姚诗社,现在钱率侄儿和一些求学者“集体”皈依王门。钱早就知道王在江西讲学的宗旨,想入门为弟子,但家乡的一些老人还记着王小时候的淘气事,反对钱这么做。钱力排众议,毅然入其门下。第二天,有七十四人同时投入王门。

阳明在老家的日子主要是:与宗族亲友宴游。古越一带胜地颇多,今日游一地,明日游一地,像朱子格物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有点儿林下宰相的风致了。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嘉靖皇帝下诏封他为新建伯——明朝规定平过大反叛的才封伯,特别卓著的封侯。还有荣誉头衔: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予诰卷,子孙世世承希。诰命是派行人——专门的官员送达的,那天,正是王华的生日,亲朋咸集,王华戚然不乐,告诫阳明说:“宸濠之变,皆以为汝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阳明跪下,真诚庄重地说:“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

当初,王华早就预料到宁王必反,曾在上虞的龙溪买了地方,准备避难。听到乱起的消息时,说阳明已被害。有人劝王华去龙溪,华说,我当初是为老母做准备,老母已不在,我儿若不幸遇害,我何所逃乎天地间?并告诫家人镇静。等阳明倡义,有人说宁王必派人来捣乱,劝华躲避,华说我要年轻,就去杀敌去了,现在,只有共同守备以防奸乱。乡人见华宴然如平居,人心安定。

后来,正德南巡,奸党诬陷阳明,危疑汹汹,旦夕不可测。当地的小人乘机作乱,来家里登记财产牲畜,像即将要抄家似的。姻族皆震恐,不知怎么办好。华平静如常,日休田野间,但告诫家人谨出入,慎言语。终于等来公正的评价。次年二月十二日,朝廷追封三代的正式通知下达,他让阳明弟兄赶紧到门口迎接,说不可废礼,听到全部仪式完毕,他偃然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岁。

阳明诫家人勿哭,抓紧给父亲换入殓的衣服,将内外各种发送的东西准备齐全,才举哀。他则一恸而绝。这是礼,不哭、装殓、再哭倒都是礼。王阳明努力学做圣贤以来就非常重礼,一方面尽礼一方面尽情。这两个方面集于一身,正是阳明的特色。

这回可帮了阁臣的大忙,阳明必须按规矩在家待三年。这三年足够他们消除阳明成功加给他们的不利影响了。他们将阳明的战役总结报告做了删削,又有人弹劾王学为伪学,建议朝廷禁止王学的传播。

阳明上书,辞去官方荣誉,原因是:“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而已。”他的目的是要同时赏赐一起立了功的。但他的建议、抗议都等于零。七月十九日,吏部下文,不准辞。他又上书,要求普降龙恩,抗议他们阴行考察,对于其他平叛官员,或不行赏而削其绩,或赏未及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而实使退闲,或罢官或入狱。当时都是冒着杀族灭家的危险倡义举事的,这样对待他们,以后国家再有危难,谁来献身?这种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的做法,只能凉透人心。

他跟学生说:圣人不是不要功业气节,只是依循着天理,该讲究功业时就得讲究。循着天理便是道,便不叫功业气节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他现在争个公道,是符合天理的。也的确是符合天理的,若不争便是假道学了。

他说:“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以上均见《传习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