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有种叫作“两不性”的苦恼。人生中有一种叫作“两难”的困境。中国智慧之要着是孔夫子标举的无可无不可,真正的无可无不可依靠自己的内部精神的自立能力。但任何精神性的东西都无法逃脱自称为某种东西而又无力成为该东西的矛盾。所以,真能从心眼里做到“无可无不可”也就真算高人了。

良知,不管说得多么玄,它必须让人在生活中“感到”它的妙用,才能在一个实用的种族当中被使用,事实上是在使用它的下限。但总算有了作用。这个作用便是一个学说或一个思想体系的意义和价值了。呜呼!

阳明的良知不是一个研究纲领,而是一个以人为出发点和目的的构造纲领。它想从根本上改变人与世界的关系,通过提高人的精神能力来改变整个知觉性、改变一念发动之意从而变被动为主动。这也算从所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中“捞”回了一点儿主体性,近乎于审美法的捞回——中国的儒、释、道都是“感性学”,它们的思辨方式都是美学法门。它们之间的本体论差异差不多类似于那种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论争,都想把美学变成价值学。阳明的变法是突出精神的能动性和成就感——把生活变成一种人在提高自身的创化过程——没有这种提高,人生便丧失了一切意义与价值。这是高贵的精神胜利法。

这种感性学是以文学的原理在工作的,就是说它滋养人性的作用与高贵的文学作品差不多,王阳明看不起诗文,是因为那种诗文没有多大的精神动员力量,因为不根本、不究竟。其实心学的意念法就是作用于人的感性感情体验,他的论证方法也是比喻、人情化的类推,思辨也是诗意的。这样说,并不贬低心学,佛学其实也是文学,靠想象建立体系,靠想象、比喻说服人。心学和佛学是伟大的精神哲学,因为它们都能塑造出人的感性、新的人格。

阳明是一直主张在事儿上练的。尽管每天都必有事焉,但还是事情严峻时更见功夫。大事来了。六月十六日,嘉靖的新朝廷下了圣旨:

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

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天理也应该如此。阳明的良知告诉他也当如此。他立即收拾起身,二十日开拔,以他的耿耿忠心和旷世奇才,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包括前些时日受窝囊气,能忍下来,也是想到朝廷终要起用他——他说良知就是在勃然大怒时能忍下来,在激动兴奋时能平静下来。他果然做到了这一点,而且眼下看来也算忍对了。

然而,他走到钱塘,局面完全变了。出现了有时候比圣旨还大的舆论——阁臣杨廷和等人指使言官上书,什么国丧期间不宜行宴赏呀,新政期间国事太忙呀,纯粹是制造出来的理由——鲁迅管这种捣鬼术叫“打浑”——张皇了不主要之点而阴暗地达到另外的目的。这种舆论是人造的,对于更有力量的人来说,它屁用没有——譬如当年戴铣、包括阳明他们攻刘瑾,就对刘瑾毫无威胁;后来言官攻张居正,反而让张把他们给收拾了。现在,站在舆论背后的是掌权的,舆论所指的是没权的,胜负立判。

朝廷已经相当成熟了,不会让“异类”混进来的。朝廷是用中等偏上人才的,像阳明这样的奇才很难加进去。他是个高度成熟的政治家,绝对不是一个市侩政客——他因此而加不进去,也因此而了不起。专制政体不会用这种“可能性”太多太大的人——这是一个铁则,专制社会从本质上排斥可能性,岳飞因有造反的可能性而被剪除,所以总有一些像桂萼那样的公然小人被重用,因为小人的专横霸道与体制“同构”。假若阳明当了首辅,至少会成为一代名相,明代会中兴,如果他能说服皇帝搞好国际贸易、文化交流,那日本式的“维新”就早在中国发生了——这是近代史上志士仁人的一个感兴趣的假设,其中有自我安慰,但也不全是臆想。

现在,他没有年轻时候的情绪反应了。他淡定得让阁臣们泄气,他的《归怀》说“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不是自己哄自己,“行年忽五十”“童心独犹在”。童心,是战胜这个世界的精神力量,一直努力修行终于又把童心给修回来了。

还有一首《啾啾吟》因为写得更土,所以可能是其真实心境的原汁原味的记录。据孔夫子说能做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只有他和颜回,现在阳明说还有我老王。我有了良知了,所以“信步行来皆坦道”。也有转败为胜的话头:我这千金之弹怎么能去打麻雀,我这高级金属怎么能去掘土?有心学意味的是:“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囚,是人生天地间的实况。穷,则表示连自卫能力也没有了。地球另一边的卢梭也在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要打破枷锁,靠什么?赤条条来去的人只能靠大丈夫气概,靠一种任侠气派,靠磊落的良知良能。掀翻天地先得掀开“内桎梏”——观念的枷锁,就是去掉那些经验状态的算计。傻子因噎废食,懦夫怕淹死先投了水。人生应该知天达命、磊落潇洒,整日生活在忧谗避毁当中,跟坐监狱有什么两样呢?

总而言之,唯有不在乎外在的得失毁誉,才能把价值标准还给人自身。

他一回到家里就说了一句:“却笑当年识未真。”——大约此时,他才真的觉得朝廷这么“闪”他也没什么了。无功者受禄,有功者有罪——专制政体必然性现象——歌德的名言:必然性是最好的律师。过去他多次请假,不见应允。现在倒好,让他回家一待就是六年。

当他得知阁臣在他与内阁之间打了“坝”时,他给新皇帝写了《乞归省疏》——过去都白写了,因为朝廷正需要狗来咬狼,现在他被视为狼了,所以一写就准。他对新皇帝表示了热切的拥戴,是希望新皇帝赶快起用他,单请假是用不着那么抒情的。然而,新皇帝有他的需求和逻辑,并不按着阳明的节拍跳舞。嘉靖忙着他的亲生父母如何也得当皇帝的问题——就是著名的明史上的大节目“大礼议”。阳明再度得到起用也是因他的学生在大礼议中获宠,有了举荐他的面子,他才重返军政舞台。

那些嫉妒他的人给他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他回家,给了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虚衔,然后下大力量调查、审核,跟着他一起平叛的只提拔了一个伍文定,别的或明升暗降,或干脆不升,有的还给“挂”了起来,让说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