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是光源自备的明镜

阳明学以良知为宗,别的提法都是阶段性的教学方针。他一生说良知随机发用,时而偏天理,时而偏感应,时而偏无,时而偏有,总体上不妨这样理解:良知是明镜,这个明镜是有自性的,其自性可以示现为无,却能显现万有。这镜子的光源不在外头,在心本体。因为心即天,心即理,心即宇宙。所谓心学,就是以心为体、以心为用的意术。天人合一是天心合一。人的一生,事态纷呈、林林总总,不出“人情事变”,而事变亦在人情中。阳明说“心意知事,总是一事”。我们要做的无非是致良知,致者,找也;致者,实现也、落实也。从修行功夫上说是找,从行起坐卧、五行八作、应变料敌等等行为上说是实现、落实。致良知是人心的总纲、人生的总纲。只有纲举才能目张。

正德十五年,王阳明历经百转千难、一口说尽了自己的心学:致良知!

他后来曾多次激动地描述他一口道尽这千古圣学之秘的心情:“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钱德洪《刻文录序说》)——自龙场时这“良知”二字已在他胸口盘桓了,他当时悟道时,就已悟及于此,只是还差一点儿,就为了这一点儿,他先是说“心即理”,后又讲“诚意”,讲“克己省察”“收放心”,讲“知行合一”。大方向、基本路线是一致的,但都不如“致良知”一语之下洞见全体,既包含了本体又包含了方法,简易精一。他说:“某之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他口说良知的最早的记载是在庚辰年(正德十五年)初夏之际于赣州。记载在《传习录》下(《年谱》说是在次年):陈九川庚辰(即今年)往虔(即赣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陈)曰:“请问如何?”(王)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儿良知,正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它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它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它,实实落落依着它去做,善便存、恶便去,它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它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子欠缺。”

这个良知就是天赋悟性——上天赋予的人人具备的觉悟性。佛,觉悟者;圣,也是觉悟者。悟了以后叫觉悟,悟之前的吾性则是觉解力、知觉性。佛学的目标是成佛,必须破我才能成佛。儒学的目标是成圣,必须致良知才能成圣。人人能成佛是因为人人有佛性,人人能成圣是因为人人有良知——还是用王解王,接着上面的话是:“在虔,(陈)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说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王)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于中用良心解释良知获王的赞同。可见,这个良心既在每个人心中,又是先验的、不以个体的差异为转移的。

因此,它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阳明接着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它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便非。如佛家说的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心印,即心心相印,不需要闻见道理、不需要语言文字,自可心心相印。阳明在别处说过,天下事不是是就是非,良知就可以像计算机一样处理这个像0和1一样二进制的大千世界了。所以是试金石、指南针。

还有,“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它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同上)这里一觉,揭示了良知是觉悟性这一本质。点铁成金靠的是知觉性翻转,烦恼即菩提。

但这“一觉”是不允许自封、口说的。口头功夫是脚不点地的,就是单凭聪明悟到此与做功夫做到此,也有天壤之别。用阳明的话说:“颖悟所及,恐非实际。”阳明区分过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勉知之,他认为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多数人都是须经困勉才能知之。他教学生静坐、克己省察、知行合一就是为了让他们从自家心体里生出这良知来。致,就是这个功夫、过程。生出良知以后,在事事物物上运用良知,是第二层面的致良知,即致良知于事事物物的致。致良知的主要目的是唤醒一种澄明的意识状态。各种知识是有终点的,而这种澄明的状态则只是起点,不仅超越有限又无情的知识理性,也超越蛮横的唯我主义。所以,它应该是最无危险的真理。

那么,良知到底是什么呢?良知就是不关乎思想、利益的直觉,没有附着物的知觉性。良知就是阳明一再说的“心”“心体”。道德化的解释是知良的意思,知道是是非非。这是浅而言之。深而言之是超道德的,是与天通的、与天理通(道德只是天理的一小部分)。这一通天的意思就是后来他四句教的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他太愿意看到效验了,所以直接奔道德教化而去,从而失去了成为世界级哲学大师的机会。良知是体、相、用三位一体的,一即三、三即一。阳明在“用”上耗尽了它的语义。譬如:

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爱其亲,无不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将跌于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传习录》上

这样,尤其是这样与知行合一结合起来,就直奔伦理、合理的社会去了。他反复地说不能行的知不是真知,想用“知行合一”“致良知”来克服人类的二重道德。他还再三申说:本体境界必须靠实功夫才能达到,本体论与功夫论必须合一。然而神州大地处处是这样的人:我的人欲便是良知,你的良知也是人欲。甚至杀人犯、卖假药的都口若悬河地说自己一本良知而行。

阳明教学生的时候,总是让他们从灵魂深处去“炼”良知来。并举自己下过格竹子那种死力气例子,说这“致良知”是他用大半生的性命提炼出来的口诀、心法,绝不是有口无心者皆可耍弄的套话、口号。若过滤掉其生命证验的信息、遗弃掉其中的生存智慧,只是掉书袋地来比证便是在以学解道,若是白捡过来贪便宜地说现成话便是在“玩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