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息:今晚。
程真复:哪里,几点?
短信息:照旧。
程真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日期,答应帮洪正德的期限仍有半个月。拿命换钱,又不肖猫,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她消费。最后一次了。
今夜酒吧“学生妹”主题。白袜堆膝下,乐福小皮鞋,灰色百褶裙仅盖住臀线,行进间漾出**,侍应小费与**贱目光成正比。
五月过了中旬,已经热得离谱。程真把袜脱了,来不及换掉上衣,拎起挎包就离开。酒桂坊街灯一贯亮堂,斜坡上人人体味干净,衣着大胆。间杂些渤湾收工职员,V领白衬衫,后开衩西裙,比学生妹侍应招惹目光流连。
夜晚九点,古龙水未掺酒气。再过三个钟,又是另一种景象。
程真上了专线小巴。车未开出,她在过道就见到坐在最后排的洪正德。欲盖弥彰,特意戴了顶蓝色鸭舌帽扮有型,遮住一双金刚怒目。是的,跑马地一无所获,他火上天灵盖。才会急约程真。
程真落座倒数第二排。
“怎么穿得跟中学生似的?”洪正德两道浓眉带了鄙夷,“不三不四,差点认不出你。”
程真语气不好:“大佬,赚钱艰难,我也不想的。”
“又玩临时失踪,杜师爷不会怀疑你?”
“明知他会怀疑我,你就不要约这么急,我命薄,怕死啊。”
“怕死又帮我?”
“今晚最后一次。”
“你这么不讲义气?”
“跟你无义气可言。”程真侧过头,“我是什么情况,你还敢单独去找珊珊?怕人家不知道你是警察,想早点递帛金给我?”
“我只是顺路帮胜炎去探望她!”
“讲得这么好听?他与你都没资格见我妹!”程真动怒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洪正德也气急攻心,却不忘正事,“跑马地那次,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场,你知不知道?”
“我又不在场,怎会知道!”
车即将开出。今夜司机耐心十足。门已关上,又被人截住,慢慢悠悠打开,跑上一名乘客。程真脸色大变——是叶世文。
浅灰色衬衫沾汗,额发湿了大半,他目光如炬,只望程真一人。洪正德牙关紧闭,往后倚去,装作与程真毫无关系。
从青龙码头逃命而来,叶世文想窜入窄巷,却没料到“金钱奴隶”程真竟然提前收工,就在他前面上了这趟小巴。犹豫两秒,叶世文当即截住车。
车启动,有点晃,由慢至快,渐驶渐离。路灯簌簌而过,像万花筒转换光怪世界,明暗经车窗剪裁,在她脸上流淌声息。
鼻管细直,却不高挺,秀气地架在双颧之间,经稍圆的眼点缀,显得幼态。那抹唇透红,肤呈乳色,目光怦然紊乱,**无边的水,很动人。她长得耐看。
叶世文走到程真旁边空位坐下,视线从沉默的洪正德身上带过,不作停留。狭窄座位无法施展长腿,只好故意岔开,隔着裤子触碰程真膝盖。
“今晚走得这么快,不想赚钱了?”程真呼吸一滞,已经无法装作不识。
“多管闲事。”程真维持镇定,“你刚偷渡上岸?还是去澳门输剩了两条蛋卷,游水回来?”
叶世文扫了眼车外,神经紧绷:“我这个人,逢赌必赢。”
“赌神,今晚打算去哪里?”程真瞥见他衬衫上一片擦痕,口袋里手机叮了一声。
叶世文不答,趴到前排椅背喘气,侧头往后望她。浪**哥儿,天生一副含情眼眸,先窄后阔的眼褶,长而密的睫毛,伏羲鼻挺拔,眉心稍隆,三五笔画勾勒棱角。叶绮媚不吝啬,每一处惹眼均赠予叶世文。
程真被盯得心跳漏拍,耳垂红了。她低下眼,一束光掠过,翘起唇珠像雨水浸润的樱果。
叶世文心痒,想直接伸手去摸,但肯定会惨遭报复,忍了冲动:“礼物中不中意?”
“不中意。”程真说得小声,这个场景并不适宜谈情说爱。
“程真,你好难哄。”
“没人求你哄我。”
叶世文无声笑了。
洪正德自然觉得诧异。但已至不惑之年,又与程真非亲非故,她爱跟谁陷入情网,轮不到他来管束。沉默太久,洪正德失去耐心,伸脚往前座轻勾,触了触程真小腿。程真知道那声信息来自后排。
“你今晚来找杜师爷?”
“不是。”叶世文降低警惕,倚回座位,“杜师爷最近见过什么人?”
“我怎会知道,我又不是情报局雇员。”
“他见的是不是外国人?”
“酒吧日日都有外国人。”
叶世文摆出耐心:“二楼隔间,我见丽仪一晚送了四次whisky-neat上去,美国佬的至爱。他们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做机械的,究竟杜元见的是什么人?”
程真查了信纸上的Logo,是日本山崎的造船商社。
这个消息她打算今夜透露给洪正德,半卖半送,便宜叶世文了。
“酒吧又不是只卖JakeDaniel's。”程真说得隐晦,“三得利那款whisky也很多人饮。”
叶世文立即意会。他没想到今晚自己点错相。那些外国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什么冷冻食品公司,是杜元借屠振邦周转的货物继续做黑色生意。
巨大货轮沉沉依偎海岸。
一个钟前,叶世文借集装箱的阴影笼罩自己,用相机拍下关键信息。
“文哥,我查过货运信息,屠爷一个礼拜只入一次货。都是例牌,正经货品,成衣与塑料数量少了很多,现在那些厂都搬去越南了。逢礼拜五靠岸,租两日泊位,礼拜日走。”
“有没有电子产品?”
“没有。”
叶世文在心里嘲笑屠振邦生意越做越小:“傻强,你去北面,引开他们。”
徐智强有些担忧:“撇下你一个,你行不行啊?”
叶世文伸手拍了他的头:“男人可以讲不行的吗?万一出事——”
“报警求助嘛,知道啦叶sir!”
哐当作响的金属碰撞,海风送去信号,几个黑衣人迅速纠集到北面。叶世文潜行至仓位木柜旁,用废弃铁棍撬开木板。泡沫箱厚实,又被封了几层塑封胶布。他用力凿穿,才在冰块里发现这些急冻硬火鸡。
真的只是食品?叶世文不信,折叠刀一扎,嵌紧鸡肚三寸,手腕往下压,刀口生生剖开结冰的肌肉纤维。内藏塑料袋也被划穿,叶世文认真细看,疑似药物药丸。不是违禁品也不用走这种路数,杜元果然在做黑生意。
叶世文心中既惊且喜,拍完照片准备让徐智强一并撤离。结果听见狂奔的脚步由远及近,踩在沥青路上,夺命般急促,叶世文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智强远远大叫:“他们有家伙啊!”
他怎会不知道对方有家伙?叶世文没时间用粗口问候讲废话的徐智强:“徐sir,我先走啊!”
“没义气!我回去洲界找投诉科投诉你!”
二人默契非常,叶世文一听便知徐智强要往东遁入观岸,他决定立即从青龙码头过海。
话刚落音,叫骂声即起。
叶世文已跑到车旁,开门,点火,安全带也来不及扣。方向盘往右打死,门嘭地关上,猛踩油门,车头一抬,咆哮铲出大路。
叶世文夺命狂奔。
一方以为是便衣警察,另一方以为是海运大佬,双双从青龙码头杀出,追过西区海底隧道。叶世文怕车身惹目,趁拐弯时把车弃在街边,最后上了小巴。
屠振邦向来只啖肥肉,不吮骨髓。三得利,日本人,是造船业。
叶世文后悔今晚打草惊蛇。但能从程真嘴里免费套到,比拿到新春贺礼还要高兴。叶世文忍不住凑近,撩起她脸侧长发掖到耳后。
“今晚这么乖,问什么都答?如果跑马地那日,你……”
“我什么?”程真立即打断,“我只是个侍应,什么都不知道。”她半掩下薄薄眼皮。
叶世文神色凝起,嗅出不妥。在上车闯入程真视线时,那种慌张,不是因为少女怀春。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一路寡言的洪正德。
洪正德屏息,如临大敌。
车里只有他们三人。
“扑街啦!”小巴司机突然大喝一声,方向盘往右打尽,也避不开从转角逆行而来的黑色轿车。高速相撞,一大一小两台车咬得前盖凹陷,震**极大。
程真没扶稳,跌入叶世文怀里。
刹车碰撞声四起!
“趴下!”叶世文低呼一句,趴下护紧程真的头。程真被震得耳鸣,呼吸急促地问,“叶世文!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她还不想这么快死。
“我没数过!”
叶世文锁紧车外动静,半分钟后没了声。
他竟被追上。
小巴司机打开车门,自己先逃一步。车外有人尖叫,逃跑,脚踩了脚,肩撞了肩。四下散窜,怕遭误伤,似极深夜开门时一哄而散的蟑螂——若地上有缝,恨不得钻入。
叶世文拉起程真的手:“快点走!”
“现在?”
“还问?想留在这里等人烧车啊!”
程真被他拖下车。二人在德辅道上逆车流奔跑,车祸立即造成交通瘫痪。所有人像避光的蝇,沿车身间隙扑棱,觅着更安全的空间而去。
保命要紧。
几个黑衣人,夜半三更墨镜挂脸,敏锐度堪比詹士邦。他们下了轿车,即刻发现叶世文。
他太显眼,紧随的程真也成为枪靶。
二人跑进内环地铁站。从德政道中大堂而入,在光滑砖面超速跋涉,倒影命悬一线的紧张。站内标识黑底白字,形似灵堂挽联。广播女声死气沉沉,粤语说完了便是英文播报——免费接驳机场快线,听上去像接驳地狱快线。
无人同情亡命鸳鸯。
有市民被他俩撞开,急急开骂:“赶着去死啊,你两个冚家铲!”
黑衣人从扶手梯上快步逆行而来,虎视眈眈,朝天花开了一枪。地铁内众人尖叫着抱头蹲下。
叶世文松开程真的手,右臂撑在闸机顶上,纵身一跃,潇洒逃票。他立即转身,想扶程真过来。只见她踩上闸机侧面,连裙底也不遮掩,**那条紧身打底短裤。轻巧以双臂撑高,腿绷直,腹背用力,她做了个自由体操的侧空翻。
叶世文惊艳一怔。
“还不走?”程真冲得极快,眼见列车到站,大门启动,只抛下这句话给叶世文。
又一记枪声从上空擦过。已出车的人听见,惊得立即跑回车内。一时间如鱼夺食,身叠身,博头位,挤在门口水泄不通。
黑衣人越过闸机,离列车门口渐近,来不及了。
叶世文掏出护身工具与相机,塞进程真手里:“你拿来以防万一!帮我保管好相机!”
“那你呢?”程真瞪大眼。
“我引开他们,你先走!”
“叶世文!”
“听话!”
叶世文趁尚未关门,把程真硬推入列车内。她身形娇小,三两下滑过人堆,回头一看,叶世文往洪士街大堂方向跑去。黑衣人紧追其后,还未打算狠下杀手。
看来杜元的命令是生擒,而非见尸。
生擒,尚有口气也叫生擒,断手断脚断子孙根,下场让人不敢想象。
还未跑到出口,叶世文就被其中二人持枪截住去路。他收紧脚步,胸口起伏激烈,识趣地举高双手往后退。
“嘿,嘿,easy,Ok?我英文好poor,你们应该听得懂粤语吧?”
“我们是中国人!”
叶世文苦笑几声:“两位身手不凡,看来是少林弟子——”
“搜他身!”黑衣人无心讲笑。
“啊——”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倒下,墨镜剥落,露出痛苦表情。
是程真。
叶世文立即反应过来,趁机扑倒另一名黑衣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叶世文只能化身一只怕死奋抗的猛兽。他挥拳打在另一个的太阳穴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直到那人无法抵抗,昏迷不醒。
“停手啊!”程真躲在离他们仅一米远的通道口暗处,忍不住大声开口呵斥。
她上了车,却为引开另外两个黑衣人,又下了车。二人发现她的踪迹,立即调头去追。
程真往后跑,未到车尾,又再钻入列车,灵活挤着人群移动。走过三个车门,她知道身后危险越来越近,心跳激烈,不敢回头。
叮叮叮——在即将关门前三秒,她顺手抓了靠近门口那位师奶的屁股,用力一捏。师奶吃痛,震惊望向身旁年轻男人,抬手就打,扯高嗓音尖叫。
“连我都摸?!我这个年纪可以做你老母了,死衰仔!”
“我会摸你?!八婆,你是不是在做春梦?!”
二人男女混双狂打,群众纷纷围观,挡住出口,呼吸稀薄空气。程真趁乱弯腰闪离列车,车门锁上,把只差几个身位就能擒获她的黑衣人一并带走。
她要去救叶世文。
叶世文松开了手,快步走到浅啡色通道,不发一言,拉住程真的手往月台去。下一趟反向列车很快到站,门打开,只见地铁站内一片狼藉。下车市民以为外星物种来袭,人人蹲下抱头,吓得当即拿起手提电话——不是报警,是讲八卦。
叶世文握紧程真手腕,用力推开熙攘的人,站到车厢连接处的短廊。
车辆再次启动。
“你个扑街!次次遇见你都没好事,我迟早被你害到冚家富贵!”
发髻松了些,几缕黑发濡湿在程真脸侧,面红气喘,惊魂未定。她骂不过瘾,又伸手去打那副厚实胸膛。
“你是不是傻的,人家用枪,你用拳头?你身上这件是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我叫你先走,为什么不听我的?!”叶世文伸手捧起程真恼火的脸。
“我……”程真仰头,被他炙热眼神融化,答不上这个世纪难题。
吻狠狠下来。他的舌很张狂,舔着那抹唇珠而入,掠夺一切甜美。她先是不愿,舌尖抵在齿关,指腹推不开山一样的肩背。那只揽在腰上的手,撩起衣摆,猛地捏住细瘦脊骨,酥麻窜出,她骤然软下几分力——半推半就,便从了。
舔舐间,叶世文占尽上风。吮嘬,咬噬,感受她呼吸颤抖。仿佛渴了千年,只有她这津液交融的吻,能挽回一丝生机。拥紧她,抵死缠绵。
程真记得叶世文那句“我这个人,逢赌必赢”。而她,第一次“认输”。
唇舌分开的时候,二人仍喘。叶世文手臂收紧,想贴得更深,深到能摸着她的魂魄。
“我没时间送你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
程真不自觉收紧抓住衬衫的手,心跳仍慢不下来。
叶世文从她挎包里摸到手机与相机,拨出自己的号码,又把手机放回包内:“我会解决今晚的事,过几日我再找你,现在太危险,你跟着我走会拖累你。”
“你现在知道拖累我了?!”她踢中叶世文小腿。
叶世文忍住痛,低声笑:“真真,你恶得像只母老虎。”
他又捧起程真的脸,认真地看。明明还是那双眼,那张嘴,偏偏一吻之后,恼怒也倍感可爱。只叹时间太紧,他看不够。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世文不答:“担心我?”
“巴不得你快点死!”程真瞪着他,“以免继续害我!”
“这么讨厌我。”叶世文压低声音,“我要回酒桂坊,去做丽仪奸夫。”
程真睁大眼:“勾二嫂?你……”
叶世文吻了吻她的鼻尖,笑而不答。
程真蹙眉。杜元没来酒吧那些日子,丽仪颈上也有过吻痕。大家只当作老板的艳情俗事,一贯心照不宣,高高挂起,哪会在意合不合理。
杜元早就戒烟,丽仪身上烟味与他无关。
丽仪不止一个男人。叶世文也发现了。
“你在酒吧假睡?”程真脱口而出。
叶世文笑意更浓。想赞她聪明,又想怨她迟钝,满腔满肺的喜爱打闹不停,他俯身凑在程真耳边:“真真,那张薄毯好香,与你一样。”
“早知我就冻死——”最后一字消音,程真心跳又快了起来。
这次是吻别。
楚河汉界,九纵十横。上手执红,下手执黑。叶世文辈分最低,每每与屠振邦对弈,拾黑棋先走。前炮进一,架马攻红帅,隔河“将军”。
屠振邦帅六退一,倚仕围救。他拎起斗彩瓷杯嘬饮,一寸大小的杯身,釉面绘青翠莲蓬,花托逼真,茎身招摇。热茶斟满,杯口氤氲白气,那朵莲蓬便在水下活了起来。这是屠振邦新得的一套昂贵礼物。
叶世文瞥了眼,看来是个有心人。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走棋的,教了你多少次?你飞象我就红车进三,那只黑马脚被绊,无人傍身救驾来迟啊。”屠振邦下手指点。
“知道啦,用车嘛。”
叶世文车七进三,前方兵阵列前。己方九宫内黑卒仍守边线,初局甫开,屠振邦折了只红炮,叶世文损了只黑马。
今晚第五盘棋,暖过身,对弈兴致渐浓。
叶世文在晚饭陪屠振邦这个“人间酒埕”饮了一斤女儿红。御寒的酒在午月时节宴饮,糯谷酿就攻心热气,与夏夜焖焗一冲,格外躁动。他连棋风也急了。
“阿元最中意用卒,中局子力最强。”屠振邦嗜棋,点评起来头头是道,“你呢,就最中意用车,同我一样,开局冲到残局,死都死得其所,生猛!”
叶世文颧下浮了暗红,开口也带酒气:“你老了,我还后生,肯定我更猛。”
屠振邦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你懂什么!”
“契爷,我一晚七次喔,你呢?”叶世文挑眉回望屠振邦,“七次夜尿?”
“死衰仔!”
叶世文挨了一记打在后脑。
“讲这些,近来有女人了?什么时候轮到我饮你的新抱茶?”
“最烦结婚。一辈子被一个女人绑住,有什么好?你看元哥,现在连陪你吃饭都没时间了。”
“他结不结婚有区别吗?玩无所谓,但被女人玩就是死罪!”
杜元从门外进来,只听见最后那句话:“背着我讲八卦?”
叶世文抬眼:“哪有人敢讲杜师爷八卦,不怕遭算计?”
师爷,谋生靠盘算。杜元最精,做事如蚺捕食,慢缠至死。
“我看你什么都敢做。”杜元走近,冷眼瞥往棋局,“这么快就出车了?好猴急,没看见那只红马在后面?”杜元替屠振邦走了一步。
屠振邦少见杜元这般主动。他往后倚入太师椅,嘴角一抹玩味,来回扫视面前这两兄弟。
叶世文倒也不慌,抬手挪了棋子,黑炮进一,隔卒打马。
“我有帮手的嘛。”
“这炮出得不似你,娘娘腔。”杜元长指一点,落在别处,“摆这里,攻兵打相。”
“我这只是娘子军,柔情似水。但你这只红马,贪食我的卒,又觊觎我只车,瞻前顾后,卧底马变蹩脚马——多余了。”叶世文眼泛酒色,不肯移棋。
杜元与他对视片刻,便收了手。落座旁边,双腿折起,平整衬衫下坚实胸口鼓起,又缓慢凹回去,他长舒一口气。
气氛转换颜色,月光透不入窗。红黑棋黏在宫格,散乱数只,却带一股往下坠去的力,把这屋内空气压得紧实。
“元哥,不玩了?”叶世文先开口,又瞥了眼面带疑惑的屠振邦,“契爷,你呢?”
“看不出你哥今晚心情不好?不要惹他。”
屠振邦笑笑,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他一贯不参与这两兄弟的争斗,事不关己,这座山头藏不住二虎。当初让叶世文回冯家,也有这个因由。哪有人观斗蟀还加入的。
杜元听得出话外有话:“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叶世文不应。
屠振邦手指敲着光滑扶手:“阿元,你身边鬼比人多,你要反省了。”
杜元沉默。
丽仪留在他裤腿的泪迹已干。当初是他先起的色心,丽仪身形婀娜,有股超出年纪的妩媚,越洋婚姻又很寂寞。如鱼得水的三年,他也讲真心,除了老婆就只有丽仪。而她却在三个钟前,跪求自己饶她一命。
本来只是调查叶世文行踪,他却在监控里看见丽仪整理衣襟,与叶世文前后脚迈入酒吧。
杜元怒从胯间起。丽仪妆也花了。眼见保镖要带走自己,不用心存幻想,也知杜元要遣她去做什么。她破罐破摔,大声哭诉:“杜元你算什么男人,我被迫跟着你三年,没名没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连找个好人家嫁了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却要这样对我!”
“你是不是犯贱?那个是我弟,你敢给我戴这种绿帽!”
丽仪怔了。杜元才反应过来,奸夫不是叶世文。叶世文却知道她出了轨,利用这段秽情,来制造不在场证据。一石二鸟。他是反将了自己一军。
杜元怒不可遏,狠狠打了丽仪一个巴掌,似要把她颈也甩断。扯起细密的发,强迫她仰高肿了半边腮颊的脸。细皮嫩肉,丽仪受不住这种力。
“你讲出他是谁,我就放过你。”
丽仪的泪坠到地上,晕了朵花:“我死都不会让你知道是谁。”
“玩真爱?”
“是啊……”丽仪扯了个凄惨的笑,“你与我玩不起,我就去找其他人玩。”
杜元回想近来酒吧发生的事,音调寒似冰封三尺。
“这几个月来扫场那个警察,生嫩面孔,手脚粗鲁,一看就知刚当差。但每次来都专门上二楼隔间去搜,偏偏不搜一楼舞池的人,是不是他?”
丽仪眼神熄了光。答与不答,撼动不了她即将面对的命运。
杜元却流露可惜口吻:“丽仪,我是真心中意过你。”
那些旖旎,她也曾投入。
“是吗?我从来没中意过你。”
原来都是演的。杜元松开手。沉默许久,他才开声:“拖走,我不想再见到她。”
保镖带走丽仪。一个中学毕业,家境低下,弟妹成群的美艳女人,大多命薄。她将去往哪里,今晚身边会是谁,三更暖五更寒,无人关心。
那朵泪花只留下浅浅的印,杜元鞋底碾过,没了踪影。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叶世文说得坦**,浮了困惑在脸上,“在元哥酒吧卖了几年酒水,反正又不傍身,应该不会传出去多少风声吧?”
杜元厌恶卧底,屠振邦更甚,他最恨男人因色误事。若他知道丽仪是杜元豢养的妾,又借他的货走私,杜元将彻底失去另一只手。
屠振邦掀眼去看杜元脸色。似乎他在外面已泄下一轮火气,此刻恼在胸膛,没有上头,但额角也凸起几抹青筋,事不小。
“当然没有。如果有,她不会今日才被发现。”杜元又舒了口气,让胸闷减退些,“世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动静这么大,半个酒吧的人都听到了,还能收不到风?”
叶世文只笑。他不过是赌,赌丽仪的恨足够多,多得要找一个足以威胁杜元的情人。上流人士她攀不起,低等贱民又不入眼,只剩警察。
丽仪也在赌,可惜未追注就输了。
“听酒吧里面谁讲的?”杜元追问,“丽仪家庭负担不轻,经常截单争客,她在酒吧没朋友的,除了程真——”
叶世文酒醒大半。这种试探,是诚意十足的挑衅。叶世文舔了舔牙根:“傻强今日去你那边饮酒,回来跟我八卦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文告诉我,不是想添油加醋,而是怕我责备你。”屠振邦终于开声,皱着眉,“做正经生意反而这么容易被人盯上。阿元,你在搞什么?”
“我也想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拜祖宗,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杜元望了叶世文一眼。
“前几日青龙码头那件事,你查清楚了没?”屠振邦追问。
叶世文与杜元对视。杜元眼底透出两个漩涡,黑而幽深,语气却十分轻松:“查了,小事而已。有两个傻佬偷货,不走运掉海里淹死了。”
把柄在手,你瞒我瞒,叶世文挑眉笑了。早就料到有此一日,这幕假戏由他俩这对伪兄弟扮演,也算实至名归。
屠振邦摇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之后还要搞代理公司,你想我被人盯上?”
杜元转头向屠振邦解释:“大伯,哪有这么严重?况且开公司又不是一日就搞得完的,还需要从长计议。”
屠振邦听不进去:“手脚不快又怎么把握机会?你太保守了,这样不行的。期货代理这件事,你有没有跟世文讲过?”
杜元半掩眼帘:“还未讲。”
叶世文望向屠振邦。
“你——算了,你不讲我讲。”屠振邦瞄了眼杜元,又换上大家长的口吻,“世文,这件事迟早你都要知道。我现在同你讲,免得你到时候去街外听其他人乱说,以为我屠振邦吝啬,一把年纪还玩专制,不敢给下面的人机会。
“我准备今年在海城开一间期货代理公司。我收到风声,国内很快要加入世贸组织,最迟不会超过两年时间。海城得天独厚,关税低廉外汇额度又很大,境外大宗商品金融平台放在这里最合适。”
叶世文浮了疑惑。这与造船商社似乎关系不大。
“只有我一个玩,肯定是不够的,”屠振邦捏起瓷杯,嘬了口茶润喉,“秦仁青你还记得吧?多年前我俩也有过几分交情,这次他有意向私下同我一起玩。”
屠振邦说罢,轻叹口气:“世文,你这么大个人了,有私心很正常。玩台底数这种事情是我教你的,教会徒弟就想摆脱师傅?跑马地那单事我问过你,你没跟我讲老实话。”
叶世文顺从道歉:“对不起,契爷,我只是不想那对母子看不起我。”
他装傻扮蠢,不过是想试探屠振邦与秦仁青深交到何种程度。一试便知,没断过线。
“你十岁就跟了我,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屙屎还是屙尿。”屠振邦嘁了一声,“你是怕秦仁青吹水,让你老爸知道你还跟我有瓜葛?我以前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但现在我也走了正道,甚至还帮北边各大城市与海城贸易做出贡献!他冯敬棠会什么?一句话十个字,里面有七个是英文单词,早就不记得自己是全湾区的乡下仔了!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
叶世文不答。
屠振邦惯会摆长者姿态,好话丑话由得他讲完。若敢驳斥半句,他就能恼上银河系,架着月亮撞地球。
“秦仁青一听说你是我契仔,不知多高兴。人家是真心赏识你,在我面前赞了你许久。这次我有心预你一份,反正与你爸那边不冲突,你自己说,要不要?”
“契爷开声,我肯定要的。”
再婉拒就要被屠振邦家法侍候了。叶世文抬眼去看杜元脸色,只见义兄不愠不火,一副早就接受安排的模样。
“查过通胜又问了李师傅,九月份立秋之后的日子最好,新公司一定搞个乔迁礼,才算有好彩头。”屠振邦现在才面露喜色,“我与阿元以前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查过,虽然没事,但名声终归不好听。所以要现买一个空壳公司去办证监会的授牌,底子清白点,否则做不了交易。”
杜元听罢,插了一句:“世文年纪最轻,洪安集团钱财上的事都没经他手,底细干净,不如找他。”
屠振邦倒想起:“没错,我记得你有一间没做过交易的投资公司,注册了好几年的。”
“契爷,可能不行。”叶世文不得不拒绝,“我手头的壳准备入股兆阳,大额融资进来,会被税务部门盯上的。”
屠振邦笑了:“衰仔,你真的哄到冯敬棠分钱给你?”
他以为才刚开局,没想到黑车大杀四方,先下一城。他确实没看错叶世文。
叶世文含糊其词:“最近慧云体联那条线出事,信得过的人太少,只好找我罢了。”
“好事,绮媚在天有灵,肯定替你开心。”屠振邦嘬了口茶,“反正还有时间,到时候再来商量吧。洲界那块地,是六月还是七月竞标?”
“七月。”
“那我同你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好。”
“世文,我虽然不中意你那个老爸,但你是我屠振邦半个儿子。有什么要契爷帮忙的,你不要跟我见外。如果以后你的消息我要靠其他人同我讲,就是你这个儿子不孝,听明白没?”
恩与威并施,是警告与震慑。叶世文自然识趣:“我明白的。”
直到叶世文道别背影消失,陈姐才进屋,替屠振邦收拾茶具。她望了眼棋盘,低声询问:“屠爷,还下棋吗?”
屠振邦抬眼,冷冷扫了杜元:“不用收,你先出去。”
陈姐托着茶具离开。
“四十岁人,还跟人玩真心,你以为我猜不到那个丽仪是什么人?杜元,我看你的右手也不想要了。”
“她不是——”杜元想反驳,又立即收声,“是我错,大伯,是我大意。”
“我早知自己是没儿子的命,五个女儿都成家了,我唯有倚重你。”屠振邦老目矍铄,“你怕岳父不满,连'屠'这个姓都敢改,我照样当你亲生地对待,什么时候没给过你好处?要在这种时候跟后生仔争一口气?
“跑马地是你报的警,是不是!想玩陷害,踢叶世文出局,是不是!”
杜元敢怒不敢言。
“杜师爷,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这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样子?那个女人都比你有谋略,至少知道搭个警察来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