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门被打开。曾慧云转头,见程真弯腰拾起那只珍珠发夹。

“曾校长,是你的?”

她认得程真,是程珊的亲姐。两姐妹眼型近似,但相貌区别颇大。程真眉宇间少了许多秀丽,目光又冷,不及程珊讨人中意。估计是一个像爸,一个像妈。

外人出场,曾慧云条件反射,收起所有情绪。

“是我的。”曾慧云露出合宜的笑,连眼球的红也瞬间逼退,“刚刚没拿稳,掉地上了。”

“这么贵重,不要摔坏了。”程真把发夹递回。

唐玉薇用眼神询问曾慧云,只见她点了点头,才敢把珍珠发夹夹上。曾慧云贪靓,今日要开记者会,穿这身暗灰套装已经火上胸膛,还不能戴心仪饰物,简直气愤。

她的相貌焦虑有时超出了唐玉薇的想象。明明她长得不俗。

“玉薇,时间差不多了,不要让记者等。”曾慧云交代一句,又转身与程真道别,“最近珊珊表现很好,八月我们在红磡有比赛,你记得来看,家属我们都会赠票的。”

程真点头。她已经听说了,卫生局介入调查慧云体联所有赞助的学校餐厅。曾慧云也不傻,记者会特意设在这里,无非是盼着大家念在她为海城体坛做出的贡献,给几分薄面,甚至打扮素雅,一派歉疚模样。

唐玉薇收拾好东西,先推开卫生间的门。高大背影撞入眼内,唐玉薇语带惊讶:“冯生?”

敬棠来了?!曾慧云急急扳开唐玉薇,越过程真,却只见冯世雄站在门外。

“妈咪。”冯世雄一身藏青色暗纹西装,眉宇轩昂,比冯敬棠多了几分倜傥风流,又比叶世文少了几分雄性野气。

他带笑开口:“我来陪你去记者会。”

曾慧云一股气凝在心头,不上不下,冷暖交杂,像冰天雪地里吞了口发烫的水。

长睫轻眨,她突然湿了半圈眼眶,忍着泪意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今日公司不忙吗?”

冯世雄牵起母亲的手,挎在自己臂弯上:“我怕你应付不来,有我陪你,你会安心点。”

曾慧云倚紧儿子。像茫茫大海中浮沉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的木。

“玉薇怎么帮你戴这只发夹?”

“不好看?”

“好看,但是太单调,要配多双耳环。等记者会结束,我们去宝格丽看看,最近新款都不错。”

冯世雄知道今年曾慧云没有收到结婚纪念日的礼物。

“好,你的眼光妈咪信得过。”

曾慧云这时才肯真心地笑。她始终是赢家——她有世雄,世雄有她,那两母子只有天人永隔。

二人往记者会的会场步去。一母一子,眼角眉梢全是彼此依赖的爱与呵护,密不可分,半丝供人置喙的余地都不留。

血缘是隐形的脐带。

程真望够了,收回视线,脸色淡淡。

有钱人真矫情。

“吃这么快?有人要来与你抢?”程真望着程珊大快朵颐的动作。

“好久没吃了,还是朱古力味的最好吃。”程珊塞了满嘴钵仔糕,“家姐,你感冒还没好吗?”

这种以钵装盛的糕体,竹签长长,戳在细密边缘,沿钵身一撩,撬起,插入,剥离——滑腻浸了层油光,冒甜气,三两口便能嚼完下肚。

程真点头:“病气太重,我原本都不敢来,怕传染你。”

“那你有没有吃药?”程珊流露担忧,“我陪你去看医生吧?还是我过去陪你住?你现在需要有人照顾,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煲白粥的。”

程真揉了揉程珊发顶,只觉得妹妹格外可爱:“小病而已,看什么医生,分分钟开完药,我病得更重。”

花钱买药,会致穷病积重难返。

程真忍不住又啰嗦:“你不要吃这么多,木薯粉不容易消化。”

“我太瘦了。”程珊杏眼一转,目光落到程真鼓胀的胸前,“我不多吃点,何年何月才能有家姐的胸围。”

程真翻了白眼:“要那么大做什么,好麻烦的。”

林媛曾开玩笑讲过,程真在肚皮里太不挑剔,只择了眼睛与胸部似妈咪。程珊就不一样了,挑三拣四,什么好看的都安自己身上。

程真怨过很久,为什么偏她长得像爹地更多。

那时候,她还会唤曹胜炎“爹地”。

“之前德叔来过。”程珊想起前段时间来看过她的洪正德,“他说他会来看我八月的比赛。”

洪正德与曹胜炎是旧识。都是富家子弟,同一所中学毕业,经老讲师介绍结识。二人年岁虽有些差距,洪正德却坚持以兄弟相称。再后来,法律面前,兄弟也没情面可言。

曹胜炎是洪正德亲手送入监狱的。

“他无端端来看你?”程真又惊又气,心里咒骂洪正德卑鄙小人,罔顾程珊安危,“以后除了我,任何人来看你,都不要见!”

“他因为工作来的。当时我在大埔那边校区,好像是哪个富商有赞助过,又出了不知什么事,所以他就来了。”程珊知道程真生气,声音也低下去,“放心啦,家姐,我听话的。”

“珊珊,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不是什么人来你都可以见的。还有,不要学人随随便便网聊,你都不知对面是人是鬼……”

长姐为母。程真开了口,便收不住。程珊听得耳膜起茧,想打断,又怕程真生气。家姐中学肄业,为供自己学体操,还打着一份日夜颠倒的工。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亲妹的天赋,程真不容易。

“知道了没?”

“知道。”

“不要太早拍拖,你还未成年的。就算中意,也不要跟人kiss,他摸你,你就大声叫救命!”

程珊瞪大眼:“家姐,你拍拖不kiss的吗?”

她是十五岁,不是五岁。半知半解的年纪,与同学翻透《YES!!》杂志,内含各种天花乱坠的劲爆描述。

程真反驳:“我没。”

“你之前不是跟一个大学生拍过吗?斯斯文文的。”程珊还记得照片里那位戴眼镜的高瘦青年,“你下班他还去接你,凌晨六点等在酒吧门口,我才不信你们没Kiss过。”

果然孩子大了不好骗。

“八婆珊,以后不要再提他。”

程珊撇了撇嘴:“那你现在有男友吗?”

程真移开眼,盯着人来人往的休息区门口:“没。”

不久前,有人也这样问过她……

“家姐,你在想什么?”

“没事。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啊,吃的!最多分一个给你。”

“这么小气?”程真抢了三个。

“你什么都跟我争,哪有这样做家姐的!”

“你小我七岁,就输了我七年,做小的要认命,孔融让梨没学过?”

“你每次都欺负我!”

“我是鞭笞你,教育你,让你提早适应社会的冷酷无情。”

重感冒,味觉失常,舌尖发痹,对一切酸辣辛苦无感。偏这口甜,丝丝缕缕,在软韧爽滑的糕内溢出,溢满,溢洒了。

一定是糖精下太多。程真边嚼边想,下次不买这档了。

今夜T-top搞“美女与野兽”主题揽客。一众女侍应换上兽皮短裙,臀缀毛绒长尾,头戴猫耳发箍,低头一看,上衣开襟快要低至肚脐。雪波**漾,好不惹眼。

程真用针线把领口缝起。

“有料怕什么给人看。”丽仪见程真从换衣间出来,发表职场高见,“开得越低,赚得越多。”

“卖酒又不是卖肉。”程真缺乏足够休息,大病一场,拖到现在声音还有些嘶哑。

“等下警察来扫场,你这副病猫样,跑都跑不快。”

“肯定跑得没你快!”程真笑了,“你最近是不是换了只香水,警察闻到自动弹开,搜也不会搜你?”

丽仪笑得爽朗:“我身上长了刺,一摸就扎手。”

“杜师爷摸就行,其他人摸就不行?”

“衰女,什么时候学会咸湿的?”

“跟丽仪姐姐学的。”

程真往吧台步去。迷离光束,在特意挑高的天花乱窜,又游弋到各人脸上,身上,照出一派放浪骸俗。**的大腿,无处安放的手,酒水卖得侍应快要忙不过来。巨大音浪掩盖每一句正常的话,只好伏在旁人耳边低喃。由陌路至熟稔,不过半分钟的事。我无须知你姓甚名谁,这里只图躯壳,哪有灵魂。

叶世文刚落座吧台角落,与邀他前来的杜元搭话。

杜元生得高大,是屠振邦早逝亲弟的唯一儿子,与他有几分神似。同款的高眉峰散眉尾,眼型偏长,鼻骨挺拔,颇有些风流气韵。

他刚过四十岁,妻儿都在国外。岳父曾在纺织大王郑生公司任执行董事,商界名望甚高,当年要求杜元改姓入赘。屠振邦表态不同意,气得在祠堂撒火,说这摆明要你食软饭。

杜元却心甘情愿,挨了帮规责罚,左手再也拎不动重物。

是为爱抑或为钱,众说纷纭。

“你们今晚搞什么?”叶世文眼神梭巡场内,带点色气地笑,“个个穿兽皮,扮齐天大圣?”

杜元也笑:“这就叫生财有道。”

入目一双细腿,站在三人圆桌旁。白皙,纤直,骨肉紧致,雪白的脚踩一字带高跟,连小小脚趾也翘着俏皮的粉。灯暗影浮,时而交叠,时而舒展,这双腿格外勾人。

可惜不够长。

他的笑停在望见美腿主人那刻。

程真刚接过客人递来的纸钞,眼尾透光,看来小费颇丰。长发披在肩后,往自己胸前熟稔塞入钱币:“第一次来啊?玩得开心点,有什么需要记得叫我。”

抬起头,遥遥与叶世文视线相碰。程真像遭点穴,嘴角凝于面部半空。

叶世文笑意更深。

杜元循叶世文视线望去,发现程真僵着脸走远。他开口探问:“你们两个认识?”

“谁?”叶世文立即回神,装作不知。

“程真。”杜元朝程真消失的方向挑眉,“你不是只中意靓女吗,怎么突然换口味了?”

叶世文还在回味程真呆滞的可爱模样,心不在焉地答:“我一向来者不拒。”

“有兴趣?”杜元笑了,表情意味深长,嘴角悬着稍稍不满。

叶世文没想到杜元会有这种反应,语气一顿:“她是你女人?”轮到他有点不爽了。

“我哪敢?为了你大嫂我连烟也戒了。”杜元否认,“你上次不是问过我关于她的事吗?”

叶世文确实在事后致电问过杜元。

“豪客城那晚她在场,替了一个女侍应的班。”叶世文半真半假地坦白,“我以为是她做的,所以才问你。”

“不是她做的?”

叶世文摇头。

“据说几年前她袭警,当时未够十六岁。她不认,蹲了一个月,从教导所出来找不到工作。人不靓但挺醒目,我就当做好事让她留下卖酒了。”杜元犹疑几秒,“她很缺钱,如果你想找她帮忙做点事,也无不可。”

叶世文想起她棒殴张勇城的模样。她肯替人出头打渣男,又怎会袭警?但无论是不是被强迫的,她那款脾气,必定对警察又咬又踢,野猫一样。

他隐下笑意,还未色令智昏:“缺钱?那你帮她加薪水咯,找我做什么。”

杜元不接话,转了态度:“跑马地那一单,你差点出事。到现在还对冯敬棠死心塌地,他立遗嘱写你名了?”

“他哪有这么快立遗嘱。”

“那你不如回来。你入冯家,满打满算七年了吧,他给了你什么?”

叶世文仰头饮酒,喉结滚动,似乎想把真心话埋葬腹中。

“我与他是父子。”

“你同大伯也是父子。”杜元也饮尽杯内的酒,“你五岁开始大伯就接济你们母子,养了你多少年?说回去就回去。世文,养恩大过生恩,你有的本事都是大伯教的。现在他老了,身边可靠的人越来越少,还开始担心你。”

接济?世间猛禽只饲稚兽,怎会哺喂猎物。

叶世文在心里发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又不成家,又不立业。大伯以前的得力助手里面,哪个现在不是住半山开跑车,老婆都换三四个了,你看下你自己。”

“又不见你换老婆?”

“乱讲。”

“成家就算了。”叶世文又要来一杯酒,“我手头有笔闲钱,不多。这两年传统工业没出路,新兴的话,做零售还是精加工机件出口好?”

杜元抬眼,与这个义弟视线相碰,他没避开:“精加工吧,在东南亚本城做不过日本,但做欧标或者美标的产品应该可以。厂址设在南沙或者盐田,那边地价优惠,有赚头。”

“做零售不好吗?半成品加工,或者急冻食品也可以。世道不好,人照样要吃一日三餐。”叶世文假意疑惑,“可惜海城地贵,码头仓位也不便宜,你说我要不要回去找契爷帮忙?他比我有门路。”

杜元沉默几秒,才隐晦笑笑:“看来你自己已经有打算,回去问下大伯吧。”

有人喊了杜元,说二楼包间贵客在等。叶世文顺着抬头,又见玻璃隔间内两个金发模样的人。杜元应下,转头对叶世文交代:“多玩一会儿再走。”起身后又补两句,“世文,其实我们两兄弟重新搭档,好过你跟冯世雄争家产。你想好做什么,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玩。”

“好啊。”叶世文爽快答应。

政策改变后,海城惨遭金融风暴,传统产业北上。为求重振城风,传闻要搞信息科技港,扶持轻工业与进出口贸易。免关税的地界,屠振邦倚着北边贸易那点过路费只会越收越少。

几年后经济腾飞,各行各业规范化专业化,没有屠振邦可以钻空子的余地。

未雨绸缪,屠振邦的决断力他从不质疑。洋人,海运,杜元的口吻,是想做出口生意。德国精加工机件?不是屠振邦风格,看来要舍身去青龙码头一探究竟。

叶世文不是蠢人,他已心动。十年前就心动了。

威士忌入肚,室内气温再低也挡不住体内缓缓燃起的热。叶世文要赶赴下一个局,先酒过三巡壮壮胆——他约了秦仁青,私下。

秦仁青也投资物业,租给杜元不算奇闻。若不是他出面牵线,冯家这艘豪艇连下水机会都没有,叶世文不会因小失大。

冯敬棠从愧疚到恼火,直至泄气,两个礼拜磨蚀所有暴躁。

卫生局已介入调查慧云体联赞助过的学校餐厅。曾慧云召开记者会,一改往日装扮,人与声都很低调:“请校方及家长无须过分担心,我们会积极配合卫生局调查……”

电台主持人说她装腔作势,鬓边那只珍珠发夹已有八卦周刊起底:裸眼鉴定是天然珍珠,价值不菲,绝对是餐厅供应商私相受贿之物。

没人想听公关新闻稿,坊间野史总比文献记载诱人。最懂市民的是媒体。

冯敬棠担忧声誉遭连坐,焦头烂额,约叶世文后日见面。

他欲站起,只见程真从眼前穿过,面无表情。叶世文伸脚,却被细幼鞋跟踩中,急急缩回:“喂,会痛的!”

“谁让你拦住我。”

叶世文听得出她病未痊愈。

“未病好还学人穿短裙,怕没机会入院?”

“不用开工就有钱吗?我不像你游手好闲,我有工作的。”

“工作”二字,程真讲得用力。看来是嫌自己碍着她做生意了,叶世文挑眉:“你这副丧样,谁会做你生意?”

“你第一日来酒吧?饮多了酒,师奶赛貂蝉。”

“哪有貂蝉把衣领缝起来的?”叶世文瞄了眼程真胸口,“你事业线文了前男友的名字,怕被人看见?”

程真拿托盘挡在胸前,视线落在他的闲散坐姿:“你把腿岔那么开是裤裆藏了针,怕扎伤自己?”

叶世文忍不住笑出声。他没太多时间逗留,站起来挨近程真,低头便见那对假猫耳立在她颅顶。伸手去摸,三角形,毛茸茸,与她十分相称。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

叶世文想到等下又是鸿门宴,心里乱。开口哑了几分,带点醉气:“程真,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

程真。薄唇一开一合,舌尖抵着齿缝,音平而糯。

“叶世文,你对我的态度也不见得好。”

叶世文指腹微热,从头顶落,于她颈侧那颗红痣上抹过,带了电,会刺痒。程真突然一滞,忘了避开。

“我要走了,明日再来找你。”

二十二岁——指尖触及之处,好嫩。

“我负责那区,低消五千。”程真心脏鼓动,从喉间传出,在头顶共振。讲出口的声音也不大,生怕叶世文能从她嘴里听见心跳。

这种时候谈钱,也只有她做得出。

“明日不要穿裙。”

这么关心,怕她着凉?不,是怕其他男人觊觎,他要把这口肥肉啖下,谁都不能来沾。

程真反驳:“轮不到你来话事。”

“听话点的女人比较可爱。”

“懂收声的男人比较靓仔。”

“嫌我?”

“是呀。”

“我这样都不叫靓仔,谁是靓仔?”

叶世文屈指在她脸颊一刮,转身就走。程真见他离开,也快步往吧台去,脸颊热度犹存。

叶世文真的带了瘟病,害得她心浮气躁。

站在楼梯间目睹二人交头接耳的杜元,看了许久,久到似读唇语一样,把二人暧昧涌动的台词全部念出。

最后把目光落到程真身上。

冯敬棠只有半个钟时间。工作餐是餐蛋三文治,配了薯仔沙律。清脆蔬菜切丝或切块,千岛酱或蛋黄酱?随便吧。冯敬棠无心品尝,味如嚼蜡。

他乘电梯至M层。那台BENZ,十分惹眼,泊在角落临停车位,才能挡一挡贵气。此刻,驾驶座有人阖目养神。

冯敬棠上了车:“这段日子去哪里了?累到在车里睡,怎么不回家里休息?”

先开口的是父亲。怕单刀直入伤儿子自尊,又急于知道他到底愿不愿低头。

叶世文睁开眼。年过五十的父亲,保养得宜,半吋赘肉都没有。发乌黑,肤透白,一双阔耳齐眉,唇薄但带笑,是聪明相。

叶绮媚很早便迷上冯敬棠的才华睿智,在一众穷鬼中鹤立鸡群,解她胸罩的时候心甘情愿。每个女人的初次都很痛,她的尤甚——这份掠夺误了终身。

叶世文收回视线:“逃出生天,我不躲起来,可以去哪里?”

不仅不低头,一上来还占领道德高地。

冯敬棠不满,眉心拧紧:“阿强同我讲你没事,我才放心。但你这么多天不复我电话,你觉得你这样像话吗?”

父亲威严犹存。

“你与云姨要过结婚周年纪念日,我不好打搅。”叶世文半垂眼帘,欲言又止,“之前她就试过发脾气,所以没找你。”

儿子委屈得很。

冯敬棠泄了道气。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报应,上帝或佛祖看不过眼他对叶绮媚的始乱终弃,才让叶世文在那日出生。

“你二十七岁了,阿爸记得的。”冯敬棠倚入靠背,“我每年都记得,所以每年都不是真心真意过这一日的。哄女人而已,你要理解我。”

叶世文不答。

冯敬棠没哄过叶绮媚,叶绮媚这一生,只有叶世文哄过她。

“世雄与阿强不敢跟我讲大话,秦总那边我也问清楚了。那日跑马地,是你大哥不够成熟,差点误事。”冯敬棠解释起来,怕叶世文对冯世雄有龃龉,“新闻公关是秦总去搞的,毕竟那是他的场。”

叶世文前日夜里已知。

“大哥没事吧?”他假意关怀,“我怕他吓到,当时他太慌了。”

冯敬棠想起冯世雄那副怯懦模样,在家里大声说当时差点没命回来见父母。曾慧云吓得搂紧儿子,泪流满面。此情此景,冯敬棠竟觉得送出国不如早早送入社会,起码能训练出胆识。

“能有什么事,有手有脚又没受重伤。”冯敬棠不想提了,“我们身边可能有警察眼线,我在排查世雄公司与慧云体联的人。”

叶世文问:“秦总那边呢?一听到有警察,当时他反应最大,我觉得他绝对不'干净'。”

冯敬棠揉了揉自己眉心,有点头痛:“他肯定自己会查的,我与他电话沟通过,他相信这次不是我们报的警。毕竟我的身份敏感,插手兆阳生意,会被说慈善资金来路不明。况且当时你被撇下又成功逃脱,他对你很赏识。”

叶世文不语。

“慧云那边出了点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叶世文抬眼望着周围。有台车从前面开过,走远了,他才开口,“云姨一向很谨慎,我相信没事的。”

“哼——”冯敬棠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太久,失了分寸。采购经理说自己是被栽赃的,谁会相信?迟点若真查出来什么,连我都要登报致歉。教育界事关民生,很敏感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还会影响到Rex那边!”

“可能是采购经理一时大意而已。”叶世文说得敷衍。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云姨根本不懂管理,放手给她没有一件事做得好。秦总这条线我担心日后合作有问题。”冯敬棠沉默几秒,压低声,“以后这个家里,她只负责慧云,兆阳的事不准她插手。”

“云姨肯吗?”

“我做事不需要女人同意。”

论大男子主义,冯敬棠与屠振邦不相伯仲。只是屠振邦在表,冯敬棠在里。

“阿爸,我前日见过秦总。”叶世文见冯敬棠语带愤懑,开口道了个让冯敬棠振奋的消息,“屠振邦与他很多年前有过交情,知道我是屠振邦旧人,肯给几分薄面,愿意与我再谈一次。”

叶世文盯紧冯敬棠的脸色:“那日大哥心直口快,他觉得我们不够诚意。”

冯敬棠眉心紧锁:“他昨日打电话给我了,话里话外就是嫌慧云出事影响他赞助的校舍,又对世雄意见颇大。要不我亲自约他,地点他定,你与我一起去。”

“你这样的身份与他见面,商业罪案调查科闻到味,来得比大白鲨还快。”叶世文摇头,“他有与你说洲界地皮的事吗?”

交易怎么可能一通电话就谈妥,冯敬棠语气诧异:“他跟你谈了?”

“谈了。”

“他是什么意思?”

“照旧。”叶世文想起前日夜晚种种,把备好台词念出,“之前谈的条款照旧,但他借资那部分,多加三厘息。”

冯敬棠气急,却遭叶世文拦住发话机会:“阿爸,银行贷款下来的融资肯定会被监管,都是委托给律师事务所去做。但这次监管律所我有办法,我可以争取到关绍辉律所,就是两年前帮你解决陈康宁被人栽赃假付款证明那单案的律师。他很老练,人也醒目。监管资金方面只要我们不出事,及时处理,不留手尾,他能给点面子,不会深究到底的。”

关绍辉,豪客城常客,宝姐多年相好,只有叶世文知道他们私生子在何处。

他从十七岁起就知道要为二十七岁做准备了。

“银行融资那批钱,要先缴纳完买地费用。还有剩余的,就以设计费支付到大哥公司,商业楼宇设计费没有所谓的标准,想定多少都是我们说了算。他是Parco股东,先以分红的名义计提出来,反正在海城股息分红的税费特别低,我们不亏本。

“拿着这笔钱短期内放入资本市场,赚回来的利息足够分期付秦仁青的利息了。Rex的钱不多,而且本就计划迟些再给。我们有银行与秦仁青两笔首期,应付今明两年绝对可以。”

叶世文十分笃定。

“Rex他们想有个自己的'营地',现在搞外国品牌建设不简单的,后期商业与学校运营开始的时候介入更好。说是这样说,早些给Rex也不是不愿意。”冯敬棠站队站得明显,“我都明白,就是打时间差,但有风险。而且这样玩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分成收益?我们的钱肯定要先到手。”

叶世文在心里嗤笑冯敬棠的鼠目寸光,却顺着他话去回应:“七成,开卖到七成,是现金净流量转正值的时候。减去税费也有赚头,兆阳的股东可以开始做收益计提,还能偿还银行开发贷款。秦总那边呢,也愿意帮我们谈更宽限的延期支付,所以本金归还不着急。兆阳股东的钱照样拿去利滚利,下一宗地怎么说后年也该拿了。只要合法,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阿爸,说到底,秦总这份利息我们不想给也要给。没有他牵桥搭线,你觉得银行会看得起兆阳这个小公司,批付贷款给我们吗?现在市场低迷,可是地价一点也不便宜,没有还钱实力银行怎么会把投资者的钱投给我们?况且这些资金,摆在银行就是棺材本,摆在市场就是老婆本,一个死一个生,你选哪个?”

冯敬棠听罢,陷入沉默。两个儿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种交易确实只能由叶世文去操作。

他想了想才开口:“但拿世雄公司股息分红去利滚利,不太安全。”

叶世文知他心思,“冯”字头的钱在资本市场出现,实在太招摇,这个慈善家父亲顾忌甚多。

“如果你担心的话,你让我入股大哥公司。以我的名义做股东分红,我去帮你赚息。”叶世文小心试探,立即补了句,“但也要先问下大哥意见。”

“他不敢有意见。”冯敬棠应得很快,“他两母子所有钱和资源都是我给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三十年前的寒门贵子,熬到岳父驾鹤西游,翻身做主,早就忘了“感恩”二字怎么写。

“那——”

叶世文未讲完,冯敬棠似乎被点醒,突然仓促决定:“世文,稳妥起见,以你的名义入股兆阳吧。”

再让冯世雄母子作乱,只会心力交瘁。曾慧云始终是世家出身,又把这份虚名遗传给冯世雄。路数正统,胆小怕事,玩台底数玩不赢人。冯敬棠亟需一个得力的人替自己周转,回归三年,他已被上面压得喘不过气。

叶世文不动声色。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楼宇规划、资金周转、甚至兴建成本他都心中有数,做得不比冯世雄差。至于多了那三厘息?他已谈好,与秦仁青对半分。

进入兆阳,不过是他在冯家的第一步棋而已。

秦仁青眼见有人主动送钱,笑得拍手称赞。他就中意叶世文这种见利忘义,罔顾亲戚人伦的无耻行径,有他当年风范。

万事俱备,叶世文却沉声反问:“我以自然人身份持股?”

“当然不行。”冯敬棠立即反驳,“你手头有两个空壳。投资公司没持牌、没做过交易,拿来做兆阳的董事股东,以后再通过调整投资公司的股份比例来变更控制权,这样更好。”

知父莫若子,拿持股比例调度自己的势力范围,是冯敬棠惯用伎俩。

这时叶世文才应下。

冯敬棠抬腕,发现已过大半个钟:“迟点我再与你谈细节,到时候Norah配合你。至于秦总那边,你跟紧一些。”

叶世文点头。

他急着离开,走远几步,突然又折回来。

叶世文摇下车窗:“阿爸,还有什么事?”

冯敬棠沉默。抬眼时,仿似又见到叶绮媚,目光暖了不少。那个温润如水的美人,分手时肝肠寸断,说你走了我就只能死了,棠哥,求求你不要撇下我。哪有男人舍得霜打娇花。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志在望北,金字塔尖,情爱始终排最末。

亏欠叶绮媚的,要还到叶世文身上。

“世文,生日快乐。最迟明年吧,阿爸陪你过一次生日。”

直至冯敬棠消失在电梯门口,叶世文仍未离去。

他为这句话苦笑良久,却一滴泪都没有。

叶世文确实在第二日来了T-top。岔着腿坐,衬衫松垮,一副败类模样,借酒吧昏暗的光掩盖发涩的眼。他绷着一口气,与秦仁青试探至半夜,哄得这位前辈笑逐颜开,又应邀去玩富豪游戏——清晨七点的高尔夫球。

屠振邦也爱打高尔夫球,叶世文耳濡目染,尚算擅长。

“世文,打得不错。下次我同其他大佬打的时候,你也一起来。”

“不召美女打球,召我这个粗人?”

“我们一杆入洞一百万,分分钟刺激过炒股,你不来?”

“那肯定要去了。”

午后陪秦仁青去沙头看赛马。还未到马季,难得有场草地赛,嗜赌的秦仁青不肯错过,大声吼着“金枪不倒”。

那马匹仿佛受了感召,果然金枪不倒,一气呵成,最终头位冲线。

“哈哈哈……世文,你的八字肯定好,这是我今年第一场赢马,你旺我!”

翠色欲流的赛道由金钱堆砌,比凡尔赛宫的地砖还要美丽。站在私人包间俯瞰下去,就像俯瞰整个香江,马匹追逐,观众呐喊,都以为会是这场比赛的赢家。没人想输。

叶世文一日一夜未合眼。惦记赴她这场单方面许下的约,便又驱车来了。

“喝什么?”程真站到叶世文面前。她今日穿了长裤,皆因主题派对落幕,转换西式古堡风格,蛋糕裙太大不好走动,改作长裤。衬衫后摆全开,是露背装。程真一头长发,刚好遮住,还能保暖。

叶世文开口,声音沙哑,很慵懒:“威士忌。”

“你怎么了?”程真第一次见他累成这样,脚尖轻踢他的腿。

“多谢你关心。”叶世文挑眉。

“一杯威士忌达不到这里的低消,你去其他地方坐。”

“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我要去杜师爷那里投诉你。”

“你尽管去,”程真语气嘲讽,“我立即致电民政事务处,拖走你这个碍人生意的无业游民。”

“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叶世文长得高,斜斜靠着抱枕。衬衫松了纽扣,露出顺颈而下的肩窝锁骨。光照上去,便截出阴影,有了色相的起伏。

“好不好看?”他知道程真在望自己,噙着笑低声问。

“好丑。”程真耳廓热了,转身就走。

她端来威士忌的时候,叶世文已睡着。偌大卡座只有他一人,声乐鼎沸,吵得快要戳穿天花,也唤不醒他。

程真找来一张薄毯,为他盖上。直到她收工下班,叶世文仍在梦里。人如潮退,酒吧也入眠,街道熄了灯。骄阳徐徐,自高墙缝隙而起,淡黄又转金,等来了第一趟小巴驶出。杜师爷的场,大多认得这位不羁义弟,有的是争着做他闹钟的人。

程真回家了。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关心叶世文,就像想不明白叶世文为什么要赠她热饮。

感情这回事,好难讲得清。

再过一日,叶世文便没来了。原来他说的“明日来找你”,真的只有“明日”一日。程真难掩心中稍稍失落,冰凉酒杯摸到发热,印上浅白指纹,又立即抹掉。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丽仪从她身旁经过,挤眉弄眼,往侧门方向使一道眼风:“有个男人在那边,说要找你。”难得见程真开张,她语气揶揄,“不要回来啦,我今晚帮你看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说罢还拍了她的臀,催促程真过去。

程真嗅着她身上有烟味,多嘴讲句:“你最近烟瘾大了不少。”

丽仪眼尾低下:“心情不好。”

鼓点过激,灯光散乱,夜场酒吧犹如雨打芭蕉。音乐淅淅沥沥,空气所及之处尽是滑腻,挤着掏空快感与汗水的人。

寂寞易生暗涌。

程真突然带了丝期望,三两步就穿过通道,走到侧门。

徐智强捧着一个长形盒子,转身便见到程真。他还记得这位凶神恶煞的小妹妹,坐在车里施威,心中难免叹息,原来文哥真的喜欢“受虐”,要母老虎才能管得住。

程真见是徐智强,脸上有些强掩的失意:“什么事?”

“文哥叫我给你的。”

程真接过:“他——”想问他去哪里了,却不知以什么身份去问,“又去瞎混啊?”

“文哥这几日都没空,叫我问你拿你的新号码,他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想要电话?叫他自己来问我拿。”程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智强原话转述,听电话那头的叶世文哈哈大笑:“好刁蛮,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

徐智强只觉得他乐在其中。

程真捧着那个盒子回到休息室。趁四下无人,解开丝带后,发现盒内是一支全新的RAWLINS棒球棍,深红棍身,黑色握柄。

他附了张纸:FOR真真,下次遇到坏人,记得保护好自己。

落款:阿文。

“神经搭错线,哪有人送这种礼物的。”程真忍不住嘴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