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振邦站起身,又瞥一眼初开的棋局:“你老婆好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长得是没那么上镜,但至少听教听话!男人,管不住裤裆那三钱肉,就是废物!”

他伸手走棋,红车倚兵,追在黑马脚后。

“我不管你有多少私心,我一日未死,就不要妄想在我底下搞花样。这盘棋你敢给我打翻了,亲叔侄,我也不会给面子!”

杜元咬紧牙:“我知道了。”

叶世文踏着月光离去。他酒气未消,又不愿留在元村过夜——这里的夜晚凄寂得很。

屠振邦曾经跟他讲,打得赢就可以见你妈,打不赢,一世都见不着了。往往这时杜元立在一旁帮腔,又屡屡对叶世文下暗手,从未软过心肠。

叶绮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看过他。

鼻青脸肿的夜晚,呼吸也会牵动伤口疼痛,叶世文捂紧嘴,不敢哭出声。

一个人要往下坠,只需要被抛弃一次就够了。

从十岁到十七岁,叶世文始终不肯低头。屠振邦深知他自尊心强,却偏偏纵容杜元使手段为难他。铁不煅不成器。在杜元决意驯服叶世文那次,他狠狠还击,最后竟是杜元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

屠振邦对他说:“你妈死了,我也留不住你,你回冯家吧。”

“契爷,他不认我。”

“你自己想办法。”

他把染得不伦不类的头发剃成寸头,在凌晨三点的豪客城温书。基础太差,又非三大不去,中七念了整整三年,二十岁才迈进大学。

那天叶世文主动约冯敬棠来见:“阿爸,我考上了中文大。”

两个月后,冯敬棠其中一名亲信死于非命。一场车祸,血肉模糊,为叶世文换来登堂入室的机会。

十年了。叶世文喉间发涩。

“文哥,不如去开间房给你睡吧?”徐智强转头去看后排的叶世文,“饮了这么多酒,还睡车上?被人打劫都醒不来。”

“不去。”

“……有一件事。”徐智强声音越来越小,“我在慧云体联盯记者会那日,见到程真。但当时离得太远,我没办法确认所以没跟你讲。昨日才偷偷查到监控,她连访客登记都不用填写就进去了。”

车厢比夜色沉默,只听见叶世文的缓慢呼吸。倒后镜里,他眼泛厉色。

“去海坝街。”

徐智强闭嘴。

那是叶世文从小长大的旧宅。

凌晨四点。程真换下短裙,坐在更衣室内。有同事推门进来,多嘴搭话:“还不走?反正杜师爷一早走了,客人都没几个,怕什么。”

“快了。”程真还在愁绪当中。

几个钟前,丽仪被杜元保镖带走,捂紧口鼻也能看见泪光。无人可怜她的遭遇,个个都在讲,背信弃义,咎由自取。一张靓面反而招惹祸端,倒不如普普通通,一世清白,做女人还是本分点好。

这里的受害者早被剥夺无辜的权利。

程真不想听。

手提电话响起。她心尖一惊,犹豫接起:“喂?”

“出来。”

“你在哪里?”

“出来就见到我了。”

程真从酒吧正门走出。天未亮,月犹存。那颗叫勾陈一的星,从肉眼不可见的银河里抛头露面,脱颖而出,亮晶晶,很夺目。

它又称作“辰”,旧历三月为辰,阳气动,万物生。

程真原名,就叫曹思辰。八字旺父,曹胜炎有了她之后升得比日立电梯还快。三五年便露了头角,结交上流,荷包渐隆。

后来败得比日立电梯更快,好景难长久。

几个钟前,杜元就站在她身旁问:“阿真,是不是快忘记自己姓曹了?”

程真抬眼。叶世文立在车边。他一夜无眠,饮饱酒与夏风,眼眶薄红。见程真出来,勾勾嘴角,把她尽收眼底。

杜元又说:“程珊的监护权,我可以给回你。”

程真心里压力过载,脚步慢了。还未走到叶世文面前,他已失去耐心,自顾自打开车门落座。

“你怎么来了?”程真坐在副驾驶,转头去问。

“睡不着,出来游车河。”叶世文酒醒了些,不顾道路交通安全协会的严正声明,打算直接上路,“陪我一起?”

“你饮酒了?”程真闻见酒气,立即蹙眉,“想一车两命?”

叶世文大笑:“怕啊?同命鸳鸯才浪漫。”

“我上世没做过好事才会跟你一起死。”程真打开车门,“我来开。”

“你会?”

“开飞机都会。”

叶世文没拒绝,与她换了座。程真系上安全带:“你想去哪里?”

“去看日出。”

寰宇安眠,夜幕太重,初阳尚未有足够气力掀起。纵横交错的街道,默契保持安静,生怕惊扰合眼后的那个世界。连做梦也奢侈的世道,多数人愁得无法入睡。

程真绕行至柯士道山旁。太平山顶连晨运的师奶阿伯都少见,夏日无雾,露华薄而空气燥,闷热未至,气温宜人。

他说要看日出,那便来看日出。来全城至高的山顶,捕捉冷眼看待人间的光——世事无常,它如常。

“你不下车?”程真把车停稳,“坐在车里面怎么看?”

叶世文懒洋洋下了车。感激海城地产发展商,城市设计条例,以及未来即将面世的风采发电站,诚意巨献这幅星火璀璨、繁华奢靡的人间景象。

灯光似过气影星误入歧途,玩堕落,博出位,慵懒躺入海港,食够了福寿膏,又饕足财政预算,洋洋洒洒,娇娆多姿地绽放。

青龙半岛、跨海大桥、海洋公园,讲得出,你就能看得见。

程真沉浸其中。

下一秒,她落入叶世文怀内。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酒精催促血液加快循环,他心跳有力,臂弯箍在她腰间。

程真怔忡片刻,见他没上下其手,或者……也会同意他上下其手吧。程真心乱如麻,便随他了。

“靓不靓?”

“靓。”

他问的是夜景,她也答夜景。

“天亮之后,就没这么靓了。”叶世文微微俯身,把下巴放在她肩头,“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太平山顶,是我妈带我来的。”

“来看日出?”

“是。”

“两母子挺有情趣。”

叶世文把脸埋入程真颈窝。在旧宅坐了太久,久到傻强惴惴不安。

“文哥,这里没水没电,你连媚姨的牌位都没供奉,回来看两眼也够了,不如走吧。”

叶世文又多留了一个钟,才肯走。

“那日她煮了一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很香,你吃过吗?我这世人最中意的就是这煲汤,因为我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煲给我。”

程真有些心酸。林媛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尽管后来死于非命,也曾供给程真无尽的爱与呵护。想到因病逝世的叶绮媚,她莫名地与叶世文共情低落。

“不如我们等下去吃?”

叶世文没回应这个提议。

“她打完电话,又哄我饮下汤。凌晨三点带我出门,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话刚落音,叶世文突然把她抵紧在高至腰上的栏杆,鬼魅般在程真耳边轻说:“她想让我陪她一起跳下去自杀。”

程真的呼吸一滞。

叶世文的肩往前压,强迫程真与自己低头去看。

黑,黑得无边无际。山底像巨物张开嘴,啃噬被舍弃的生命,蚀骨熔髓,失重下坠。命贱,触不了底,地府也去不成。自杀的人永远飘零,枉死城谢绝到访。

纵然不是万丈深渊,回**山风却狠狠拍着二人的发。

程真感到害怕。此刻的叶世文,比山底让人惊悚。

“我妈是第六个女儿,家里穷,她又生得靓,很快就被送人了。”叶世文的声音很平静,“寄人篱下,担忧两个养兄奸污自己。早早遇到个青年才俊,毫不犹豫抛身给他,二十岁就有了我。”

“真真,你二十岁的时候,有没有中意的人?想不想同那个人一生一世?”

程真声线稍颤:“没。”

“当然,你这般聪明,怎会置自己于死地?”叶世文的吻很凉,像失温蛛丝,缠紧程真的颈,“是我妈自己傻,想拿自杀威胁男人。但她又确实赌赢了,那个男人对她有感情,怎舍得她去死。”

“你呢?”有东西抵在了程真腰后。

她睁大眼,听叶世文一字一句地问:“你对我有没有几分薄情?舍不舍得我死在其他人手上?”

“世文……”程真稳住呼吸,“你做什么?”

“叫得好亲热,世文。不如直接叫阿文吧,我不中意那个'世'字。”

“阿文。”程真的指尖绞得发白。

“乖,就中意你这么乖。”叶世文的脸颊贴着她的发顶,“你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程真惊惧:“你找人跟踪我?”

叶世文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我关心自己女人也不行?”

“怀疑我?”

叶世文轻笑,胸膛隐隐在颤:“那你自己说一下,你有什么值得我怀疑?”

“我没。”程真半低着头,强迫自己冷静。

“讲,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我去找人。”

“找谁?”

叶世文的手指在程真腰侧摩挲。若不是今夜,他大概真的会史无前例,对这个女人念念着迷。是现在才想起要质问她吗?不,不是,也许早就想问,早就该问。不过是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程真不答:“你拿开。”

“怕死?”

“怕——”程真小心翼翼,手心贴上叶世文的手臂,声软了,“我不想你这样对我,拿开它。”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中意你吧,程真?”叶世文的语气比夜色寒凉,“我还未与你上过床呢,你在我这里能值几个钱?”他根本不吃这套示弱。

程真语塞。

大难临头,她听见这句羞辱,竟有种酸涩不忿的恼怒:“我不过是个侍应,确实不值钱。你不信我,干脆直接动手。”

“现在又不怕死了?”叶世文手臂收紧。

“趁没人上山,你还有大把时间清理犯罪现场。放心,我这种无依无靠的社会贱民,不是烧炭就是吊颈,死在这里起码房东会赞我有人性。”程真不肯让步,“没拖累他那间屋。凶宅,不易放租的。”

“你要同我斗硬气?”

“我认命而已。”

叶世文耐心耗尽:“你到底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这一下,程真怕了。她浑身僵直,薄薄冷汗自头顶到脚,堵塞所有毛孔,隔绝夏季的暖。她真的怕,怕得指尖颤抖,怕叶世文丧心病狂。他本就不是良人,哪会有善心。

“我去找我妹,她在慧云体联学体操的。”

“你有个妹?”叶世文反问,“亲生的?”

“亲生的,十五岁。”

“我没查到你有这个妹。”

“她叫程珊,监护人不是我。”程真的心脏似被猛力捏紧,“我有案底,儿童院不同意我做监护人,我找了个远亲帮忙。”

“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你有个亲妹?”

“我在那种地方上班,龙蛇混杂,哪日得罪大佬便殃及全家,我当然不敢让人知道!”

叶世文凝视她提及亲妹的神情,这双月下泛光的眼,他没见过。

“这是你看过的小说里面,哪一章节的剧情?”

“我没骗你!”程真惊惧加深,“我连我妹都同你讲了,你还不信我?!”

“你?我信不过。那晚在小巴后排的男人是谁?”

程真疑惑:“哪晚?我哪有认识什么男人!”

“扮傻?我在青龙码头那晚!”

“你什么时候去了青龙码头?”

她确实不知情。

叶世文语气带火,逼问回去:“你不是杜师爷的人吗?你会不知道?”

“我不是杜师爷的人!”

“我出事,你就旷工,他没怀疑过你?看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叶世文想起今晚杜元的语气,“难怪他三番四次拿你来试探我!还跟我讲什么德国公司,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日本公司,是不是?!”

慌张泪水涌在眼角,程真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晚的事,他只处理了丽仪,根本没理会过我!而且我不是已经讲了是日本公司吗!还不够吗?!”

“我出事你才讲,你不如等我死了再讲!”叶世文决意追问到底,“豪客城究竟是谁安排你去的?”

杜元阴暗的笑在程真脑里挥之不去——“他真的没跟你讲过?他是冯敬棠的私生子。”

程真浑身战栗,牙关磨紧:“都说了是冯世雄!冯敬棠太信任你,事事都让你参与,你以为他们母子容得下你?”

她又忆起洗手间门前那幕。母凭子贵?错了,是子贵母凭,儿子不好,曾慧云晚年不安。毁人清梦者,得而诛之,冯世雄母子作恶动机充分。

“从你嘴里,我没听过一句真话。”叶世文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有种可悲可惜的冷血感慨。

程真四肢发软:“我真的没骗你,如果我是杜师爷的人,我为什么要在地铁里面救你?那晚我明明可以自己走的!”

“你自作多情而已,大把女人想救我,你以为差你一个?”叶世文冷语以待。

原来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只是程真刹那的情难自禁。她好后悔。

“我妹什么都不知道的。”程真越讲越小声,“你放过她……当我求你,可不可以放过她?她只是个女仔,年纪还很小。”

生死关头,她仍不敢泄露杜元与洪正德,怕程珊出事。

“有什么话,留着上坟的时候再讲吧。”

叶世文低下头。他要挨得至近,听得至真,亲眼目送灵魂从肉体剥离。

“我……”

“砰!”叶世文在她耳边大叫一声。

程真脑里嗡地炸响,茫茫空白,热泪涌出。她被腰间手臂箍着,挨在叶世文怀里,心跳狂乱,似一具被抽走骨骼支架的残旧娃娃,柔弱无力。

“哈哈哈,是不是怕了?”叶世文忍不住大笑,把程真拥得更紧,“真的怕死?我以为你人瘦胆肥,原来这么不经吓。”

程真讲不出话。这是一场使诈,欺诈,甚至敲诈的“严刑逼供”。步步为营的主谋,逐寸崩溃的疑犯,离地千尺的海拔,大音希声,只有程真脑内回**不停的尖叫、愤恨、诅咒、问候叶世文祖上三代的粗口。

他竟然在笑。

“叶世文……你这种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她的声哑了,竭力忍住号啕大哭的冲动,只挤得出几个字来反驳。

“真真,黄泉路上有你作伴,我恨不得死快点。”

她有一双倔强的眼,不服从又假意冷漠,心软心硬于脸庞来回切换,叶世文忘不了程真。

情爱在尚未回神时,滋长过快。他低头去吻程真的脸颊,尝到她淡淡泪水的滋味,竟有几分沉醉,就爱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楚楚可怜,低声哀求,半点泼辣凶狠都找不到了,好满意,好满足,中意到不得了。

“死扑街,你真的有病!”

程真恼得失去理智,拼尽全力抢过叶世文手中的东西——不过是个金属火机。只有山风吹过,嘲讽她一输再输,似个撒赖孩童,天真幼稚。

“哈哈哈,傻女。”叶世文笑得更大声,“我不舍得你死呢。”

程真怒火攻心,立即把火机抛入山谷泄愤。

“喂!最新款来的!”

叶世文拔高音量,程真却不回应,站在原地用手背抹泪。惊魂未定,软弱无辜,月下柔柔汲泪,程真十分委屈。叶世文暗叹,这副面孔明明初遇时就见过,此刻印在眼内,竟心软得一塌糊涂,像重新认识了她。

“算了算了,我打个折给你,你赔我一只就行了。”

“你去死啊!”

“每次谈钱都这么小气。”叶世文强行把程真抱入怀里,扭动挣扎当作她在示爱,“不过高空掷物是违法的,你小心教坏你妹。”

他想起徐智强说“那个程珊才十五岁,确实与程真有几分相似。品学兼优,跳艺术体操还拿过不少奖。但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姐夫,你说关不关我事?”

程真张嘴咬上叶世文手臂。她恼了、羞了、怕了,泄愤般用力,又禁不住落泪。像野蛮的兽第一次尝试撒娇,少了许多有技巧的温情。

她庆幸自己尚未泄密,侥幸自己虎口脱险。与叶世文斗硬气,真斗不赢?今夜之后,程真不信了。不信他没陷入这片情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以身饲虎,也要剥下他一层皮,大家都不要好过。

叶世文不怕痛,反而伸手摸入程真衫摆。跌倒在地也要抓一把沙,才不算尽输。是的,自己非要选择信她,玩遍心机又如何?

上天总是公平的,不给她祸水红颜,就赐她撩人身段,不赠她温柔性情,就送她坚韧伶俐。

输了,输了,偏偏是他中意得更多,就中意她这只母老虎。

“真真,为什么那晚要救我?”叶世文佯装叹息,“你的舌头是不是浸过迷魂药?舔完就中了你的蛊。”

“放手啊!”程真未平复的心跳又再急促起来,“我是鬼上身才会救你!”

叶世文笑了:“舍身救我,又不想我知道你妹。程珊肯定长得比你靓,你怕我移情别恋。”

程真语气不屑:“你以为她会看得上你这种猥琐佬?”

“不反驳是不是会死?”

好不过三秒,针尖对麦芒。

车辆后排座椅宽阔。

二人斗气斗累了,一坐一卧,把整个车厢占满。

叶世文枕在程真腿上:“你坐好,我要睡觉。”

“你自己睡。”

“就睡这里。”叶世文不肯挪开,“真真,我好累。”

地平线被无心纵火,燃了束光,又蔓延遍野,明黄转金红,破窗而入。整个车厢被晨光扮上妆容,似诗人醉宿的烟花柳巷,短短一歇,胜却无数。叶世文一夜未合眼,讲好来看日出,自己却先入了梦乡,还把程真的手捂在胸前,十指交握,他不肯松开。

程真失去睡意。她记住了叶世文这副毫不设防的模样。呼吸沉稳,惬意至极,长睫掩作半帘,如峦起伏的五官放松,睡相安分。

程真心尖一紧,像遭绣针轻刺,又像埋头闷在水底,发不出任何剧烈声响。

“丽仪想活命,跟我讲叶世文手下那个傻强,前段时间送了份礼物给你。”

程真对丽仪那点仅有的悲悯**然无存。

“他只是一时贪新鲜而已。”

“那你想办法帮他保鲜。”

“他不会同我讲他的事,你找我没用。”

“他会不会同你讲,不是你说了算吗?”

“杜师爷……”

“比起叶世文,你猜谁更想知道你是曹胜炎女儿?听说程珊体操成绩很优秀,还计划参加国际大赛,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她着想吧?才十五岁,以后大把世界等着她,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保证他会对我真心。”

杜元用力捏住程真左肩,痛得她咬紧牙关。

“不记得这里了?同我做生意,我愿意开价,劝你最好接受。”

程真企图忘掉与杜元的对话,却一句比一句深刻,像焊死在脑底,连潜意识也不放过她。指尖传来的体温,太清晰。

程真又去看叶世文的睡颜。这次他不再假寐,像累极的鸟,找到个栖身枝丫,小气地占住不放。

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一场渺梦。成人情爱就是白砂糖掺刀片,又甜又腥,真心当游戏,程真没有后悔药可吃。

阿文,祝你好梦。醒来之后,盼你也别后悔。

梦里那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在砂锅猛窜热气。

叶绮媚无心看火,捧着黑色话机啜泣:“棠哥,你上次在电话里面答应给钱的。”

电话那端的男人语气流露不耐烦。

叶绮媚泪湿了襟,声略哑,却添无限可怜:“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我只是想你分点关心给阿文,他已经七岁了,不可以没爸爸。”

男人许了个承诺。

叶绮媚却摇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棠哥。我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在这边真的好难,那些男人——”

对面似乎态度大变,叶绮媚脸色慌张:“没!没有,我没对不起你,我情愿死都不会做那种事!你要信我!”

鸡脚软烂,煮出胶质,黏了底,焦与香并逸。叶世文跑入厨房熄火。煲汤不是煲咖啡。过了火候,又糊了汤底,再香也会带苦,不好喝。

叶世文不介意,全因这是叶绮媚绝无仅有的母爱。凉了就加热,烫了就放温,薄盐也好,浓油也罢,世上妈妈不能尽如人意,这煲汤却会由他独自饮尽。哪怕苦也不愿分半匙出去。

“冯敬棠,你以后都不会见到你儿子了!”叶绮媚抹掉脸上的泪,温柔声线阴沉起来,“我今晚就带阿文去太平山顶跳下去,你同曾慧云睡在半山公寓望着吧!”

电话被挂断。

“阿文!”她叫了一声,叶世文从厨房跑出来。嘴角还沾着油荤,来不及拭净,他已贪喝下一碗热汤。

叶绮媚笑得像只缥缈的鬼,艳丽而幽暗:“饱了吗?”

“饱了。”叶世文怕叶绮媚责备,“阿妈,我有留一半给你的。”

“阿妈不饮了,你再去饮多碗。”

叶世文又添一碗。叶绮媚却不停说:“再饮多两碗,饱点才有力气。”

“阿妈,我饱了。”

叶绮媚把汤水勺入碗里:“你不够饱的,再饮。”

“我真的饱了。”

“你讲大话,根本不够饱,快点饮!”

“阿妈,我真的饱了,我没骗你,真的……”

“我讲了你不饱,你就是不饱!”叶绮媚尖叫出声,蹲在地上,拼命把瓷碗边缘抵在叶世文唇边,“你不饮多点,怎么长高?如果矮过冯世雄,你爸就不要你了!”

叶世文挣扎得厉害。

“你一定要比冯世雄好,什么都比他好!”

汤汁洒了母子一身。叶绮媚怔在原地,美目透红,凝视裙摆上濡湿黏腻的痕迹。叶世文慌得发颤,生怕她又动手。半夜三更,阿妈打仔,肯定无人来救。叶世文怕痛。

静了许久,预期中的巴掌并未出现。叶绮媚低声开口:“我去换条裙,等下我们出门。”

“阿妈,我们去哪里?”

“去看日出。”这次她异常冷静。

叶世文跟着叶绮媚出门。她锁上士多店的门,换了浅蓝连衣裙,腰身系起,束出玲珑线条,又把左胸侧用剪刀割了个裂口,不怕夜风袭人,惹来沿途的目光流连。她早就习惯。一个女人怎会大摇大摆,花枝招展地赴死?她不过赌气罢了。带着叶世文坐在山顶等了不到半个钟,果然,冯敬棠就驱车赶来。

“阿文,你在这里等我。”

“阿妈,你要去哪里?”叶世文认不出那是冯敬棠的车。毕竟这个阿爸见得太少,连他的模样也无从忆起。

“你听话,困了就在这里坐着睡,我等下就带你走。”

叶世文似乎看见是个男人,有点惊喜:“是不是阿爸来了?”

“我叫你坐在这里等,你就只能坐着等,不要再问!”

叶世文噤声。

冯敬棠在车内发火:“怎有人像你这样做老母的,大半夜带儿子出来跳崖?”

“如果我不去死,你怎肯出来见我?”

“你在发什么神经!”

“是啊,爱你爱到我发神经啊!”

叶绮媚第一次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一哭二闹三上吊,她玩尽了,泪洒当场,又装模作样不愿扑入冯敬棠怀里。

“我不想哭脏你的衬衫,等下还要回去,你家里那个不好对付。”

冯敬棠心软了些,瞥见她裙子上显眼的裂口:“都裂开了,你还穿出来?”

“哪里?”叶绮媚假意在裙摆上探索破损之处,“这条裙是你送我的,我不舍得扔。”

“我再买一条给你。”

冯敬棠抬手,她乘势往前,倒在男人怀里。

“棠哥,为什么你舍得对我狠心?”

叶绮媚早已解开腰后拉链。

“阿媚,你与世文在我身边,我会分心的。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不能任性。”

“我知道我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

她又喘又哀,又去吻他的脸,像一株飘摇藤萝,紧紧系在冯敬棠身上。天大的火气也没了。

“我无名无分怨不了人,但阿文是无辜的,都是你的儿子,你怎可以这么偏心,不让他回冯家?难道要他念屋邨学校,出来做个飞仔,二十岁就被人砍死吗?”

“我什么时候偏心过?”冯敬棠有些心虚。近几年曾慧云似泄愤般花钱,家里家外开销太大,确实给这对母子的钱不多,“他要念书我可以给钱,但回冯家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无端端多个儿子,我怎么对外解释?”

“棠哥,阿文想去德保罗。”

“不行!”冯敬棠想也不想便拒绝,“世雄就在里面念书的,他们两兄弟不能在同一间学校。”

“那——培元书院,在青龙半岛,不会影响到世雄的,好不好?”叶绮媚柔情满目,只想为叶世文争个出头机会,“下个月就可以报名了,还要交学费。”

冯敬棠抽回手,把证件取出后,整个钱包塞进叶绮媚裙侧口袋。

“培元就算了,私立名校要推荐信的。这些钱够他去报一间不错的公立,哪里念书都一样,只要他有心上进。明年我会在洲界搞一间公司,到时候安排人给钱你们母子,以后不要再拿你和世文的命来威胁我。”

天下间,哪有父亲想儿子做烂仔。

叶绮媚主动迎上,像月下海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棠哥,让阿文十岁就回冯家吧。”

“这个迟点再商量。”

“你现在就答应我,棠哥,求求你了。”

叶绮媚早知冯敬棠惯了在电话里敷衍。不骗得他出门,上了她这艘鼓足帆的船,畅游一番,他永远不会点头。

真爱?不过是脐下三寸的交易。叶绮媚心里很痛,却笑得让男人心醉。

冯敬棠一向抵挡不了她的风情,否则叶世文从何而来。他心甘情愿应下:“好好好,十岁就十岁,我答应你,答应你。”尚存一丝理智,冯敬棠追问,“世文呢?”

“我不舍得带他出来受凉。放心,他在家里睡觉,不会有人来扫兴的。”

叶绮媚目光闪烁,怎会不知男人骨子里自私享乐的本性。

冯敬棠略喜,又开始扮正义:“你怎么能扔他一人在家?”

“他很懂事,又早熟,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就是有时候太挂念你。”

“世文是个乖仔。”冯敬棠有些愧疚,“过段时间,我去看他。”

“那我呢?”叶绮媚娇嗔,“不想来看我吗?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我很想你呢,让我再帮你生多个儿子好不好?”

“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冯敬棠被嗲得骨头松软,竟有些后悔带出来的钱太少。

叶绮媚值得更多的打赏。

天际泛了鱼肚白,二人早就忘记还有个七岁男孩在山顶饱尝冷风。幸好,他垫肚几碗花生眉豆鸡脚汤,也能抵御些无可奈何的寒凉。

那时的叶世文怎会通晓人事。他只知不能随便露宿郊外,要守候在此,等着叶绮媚带他回家。一夜无眠,叶世文站在栏杆前仰高了头,去看冉冉升起的骄阳。

哇——好红,好亮,他连眼都睁不开。却仍不死心,再望去,望得真点。云野烧红,香江染醉,船舶呜鸣太远,只瞥得三五只黑影,在雾里若隐若现。

树叶不绿了,楼顶不白了,路灯不闪了,空气不静了。海港沿岸,镀满红的、艳的、狂的、怯的,金色浆液在这个世界流淌,像上帝一心奢靡,买下几百吨啤酒倾泻庆祝。深色染了嫩黄,浅色缀了浓橙,马路弯弯曲曲,车流断断续续,有人出门,有人归屋。凡尘被注入温度,烫得叶世文身子也暖了。

原来日出,是这样的。

好可惜,阿妈竟然没看到。

一座山顶、一辆汽车、一颗红日、一个可有可无的父亲。七岁的叶世文只盼欢乐,二十七岁的叶绮媚只顾期望,心事未曾交换,两母子说到底也是陌路人。

叶世文许下愿望——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再来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