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上次那两个外国人同杜师爷一起上了祥丰大厦。”
“几楼?哪个单位?”
“……不知道。”
“你没跟上去?”
“文哥,杜师爷开车我怎么靠近?在地下停车场记住了他们的月保车位567,连电梯都不敢搭同一趟。你知道啦,杜师爷很精的,我怕他认出我。”
“你每次都差临门一脚,我看你妈下辈子才有孙抱了。”
“……”
叶世文坐在祥丰大厦四楼物业管理处。面前一杯每斤五十的铁观音,茶液浓浊,摆明浸泡许久,又不舍得倒掉,兑入温水就端上来。嫌他不是贵客。
“叶生是做哪行的?大概需要多大面积?楼层方面有没有特殊要求?目前我们3A、13A层还有空置的区域,分别是八百呎、一千呎。精装交付,天花吊顶和地毯都有,廊尾是公共洗手间和茶水间。”
租赁部职员张文杰戴黑框厚底眼镜,经培训上岗,依书直说。手持一张客户需求问卷表,叶世文答一句,他就打一个勾。
又不是甲级物业,服务自然差强人意。
叶世文挑眉:“13A?你们这里不租给外国人的?”
海城人在乎意头与口彩。4与14,一听就摇头兼摆手,改作3A与13A,附赠物业管理费折扣,大把人愿意进驻。只是洋人也有忌讳。
职员立即回答:“那一层不租就行啦,外国人都集中在顶楼三层。”
叶世文特意选了上班时间,电梯高峰期,发现到顶楼三层的人根本不多,反而六楼那间律所客如轮转——都是来咨询办理破产的债务人。
“我要五千呎,左右打通,或者上下连层也可以,最重要视野够好。”叶世文往后倚入沙发,“我做电子出口的,来的都是外籍客。在长沙湾有两间厂房,这张是我的卡片。”
行走江湖,以前掏枪,现在掏卡。仅仅十年光景,海城彻底变了。
职员睁大眼,双手客气接过这张黑底镀金粉的名片:“你……你稍等一下。”
他跑回隔间办公室,唤来租赁部主管李小姐。李小姐一听见需求面积,踩着两吋高跟鞋哒哒而来。再看看来人,外形俊朗不凡,又没戴婚戒,这种家底殷实的靓仔简直见一个少一个。她亲妹还待字闺中,年方二六,十分匹配。
“叶生,”李小姐态度极为热络,“我姓李,听说你想租视野够好的楼层?你放心,我们顶楼绝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叶世文轻笑:“刚刚那位张生讲只有3A与13A有闲置。”
“顶楼三层已售,是业主委托我们转租出去的。他刚来两个礼拜,对情况不熟,以我的口径为准。”李小姐也不惊慌,转头向张文杰交代,“冲两杯热茶过来,记得拿我办公室的茶叶。”
“不用了,我想看看场地。”
“没问题。”
二十三楼电梯打开。李小姐走在前头,替叶世文介绍:“目前就是B区那边有一千五百呎的两个闲置区域,如果加上二十二楼同向的两千呎,就有五千呎。平时不想搭电梯,走防火梯上来一样方便。我们这里禁明火禁烟的,别看是乙级,物业服务水准直逼国金中心。”
叶世文走在廊内,三米天花吊顶白灯,本地写字楼大同小异。
他视线落在右边那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前台靓女正与派信人交谈,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往年租这两个位置都要竞标的,二十三楼肯定比二十二楼贵,推窗就望会展中心街景。但业主开口了,只要是海城人产业一律扶持,不需要竞标,同心同德嘛。签五年赠六个月物业管理费,每年还送镀金生肖摆件,优先出让外墙广告牌位置。同商圈的秀华与东惠绝对给不出这种条件,我做这么多年招商,不骗你。”
经济不景气,连这种位置的写字楼也不敢搞竞标租赁。若再推拉几个回合,招商的销控价格表立即拿出来。声声啜泣说,你看看我们的定价,全城最低了,简直是割肉喂商人。
好景坏景,套路不变。
李小姐保持职业笑容,回头一看,叶世文目光落在对面公司前台靓女身上。超短裙,紧身衫,勒得那截细腰快断了。一头棕红卷发披左侧,露出右边闪眼的浮夸耳环。
贪色忘事,这种人,做不了她妹夫。
李小姐清清嗓,换一副口吻:“叶生,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叶世文回神:“挺好,不错。对面公司是做什么的?我见他们没有挂牌,如果是同行的话就算了。”
“做冷冻食品海运的,与你不一样。”李小姐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贪图美色,“别看他们低调,生意一直不错。我们这里是旺地,进来的没哪个生意不好的。”
“冷冻食品?哪里出货为主?”
“青龙码头那边。”李小姐疑惑,“你们做出口的,在码头也要争泊位?冰鲜与电子产品应该无关吧,储存方式也不一样。”
叶世文摇头:“泊位是船坞公司的事,我们租仓卸货,确实没关系。”
李小姐才有些安心,难得有台大客,不能松懈:“我们不是商场,不搞业态竞争的。”
“他们老板贵姓?”
“不太清楚,A03是业主那边私下放租给他们的。”
“那业主贵姓?做哪行的?”
“叶生你真是面面俱到,问都问得比其他人详细。”李小姐笑出一口白牙,“业主姓秦,做投资生意的。”
姓秦。叶世文目光一敛:“你们有没有赠他们车位?”
“有,负一层563至567都是他们的。”李小姐怕叶世文觉得不公平,又立即抛饵,“你想要多少个车位?我尽量帮你申请,靠电梯附近还有几个靓位,方便你接送客人。”
567。叶世文心中有数,点了点头:“我看看这边的洗手间。”
“直走尽头右边就是了,茶水间也在旁边,我带你过去。”
“不用,你回物业处,我等下去跟你谈租金。”
“不如我在门口等你吧。”李小姐怕丢了客,“有什么需要,你叫我一声,我也方便接应你。”
叶世文挑眉:“男女有别,你想怎样接应我?”
李小姐霎时脸红:“那……你拿着我的卡片,有什么需要,立即call我。”
她决定下去叫张文杰上来守住这尾大鱼。
叶世文接了名片。
从A03公司门前经过,只见那个派信的人还站着,低头不知在写什么。叶世文确认没看走眼,径直推开厕所的门,在隔间内点燃一支登喜路,拨出电话号码。
“元哥,你今日在不在酒吧?”叶世文听见对面的答话,“又去澳门?怎么不叫上我?”
杜元语气带笑:“我被朋友临时叫过来的,过几日再回,你到时候来酒吧找我。”
“好。”
看来虎不用调,自行离山。
五分钟后,烟抽完,叶世文将烟蒂抛入马桶冲走。他洗干净手,听见走廊上传来呵斥,打开男厕大门,一团娇小人影由远至近,即将在他身侧掠过。想从防火梯跑?她腿太短,肯定会被追上。
叶世文抓住对方手臂扯入怀里,另一手捂紧对方下半张脸,掩盖所有惊叫,拖进厕所隔间。
四目相对。叶世文笑了,程真愣了。
“你今日派哪里?”
程真没说话,递出信封封面,收信人地址明晃晃四个大字:内环区广场。
近两年来,大量律师事务所裁员,闲杂人等统统失业。财务掐指一算,外聘兼职派信员比雇佣打杂师爷更优惠。
同为律所兼职的陈家乐对程真说:“我这里有几封祥丰大厦的,你去内环区广场顺路,帮忙派了吧。”
往日这种无耻要求程真只会立即拒绝,但她瞥见信封上那个收件人“DavidTo”,伸手接过,“可以。”
陈家乐诧异,听到声音才知道程真带病上班。与她共事半年,话不投机,却第一次觉得程真柔弱可怜。是他过分了。
“我派上环附近,你有没有那边的?我帮你派吧。”
“真的?”
陈家乐点头:“嗯。”
程真把一半信件掏出,无视陈家乐瞪大的眼,爽快塞入他那个即将撑爆的信袋:“这些都是。”说罢直接离开。
打工而已,讲同情心?好幼稚。
杜元的信,封面全是英文,程真学历有限,只读取了几个关键字眼。Kawasaki,日本川崎,盛产三得利威士忌,她看得懂。Engineering,她看了半日,连拼都拼不出读音。
这一封来自日本公司的信件,显然十分谨慎,特聘海城律所发出,大概率与合作磋商的邀约有关。
程真从电梯出来,找到了祥丰大厦23楼A03单元。
没有挂牌,掩人耳目。前台靓女身姿娇娆,与丽仪同款,看来这处确实是杜元私下租赁的经营场所。至于经营什么,就在信里。
前台靓女站起,在程真的签收单上确认。程真却突然开口:“不好意思,这封信可能内含卡片,麻烦你拆开看看,确认没有遗漏。”
前台靓女看了眼收信人:“这封信我不能私拆。”
“你不拆开确认,万一丢失重要物件,我好难交代呢。”
“这是我们老板的信。”
“不如你致电给他问一问?”
前台靓女拎起听筒又放下,美丽面孔浮出“麻烦”二字。杜元日常收无数信件,连账单也发来此处,因这种小事叨扰他本人,会被骂死。她决定自行拆开,美工刀只割了一半,又犹豫起来。
“我还是去问下健哥吧,你等我一下。”
前台靓女离开,程真确认四下无人,轻轻把封口撕开,掏出信纸一看——全英文,摆明耍她!
程真只浏览两秒,从前台便签纸撕下一张,快速拓印信纸上那个Kawasaki公司的Logo。
她把信纸折好塞回原处,立即离开。刚走到电梯厅,男人的吼叫在廊内回**:“快点!她肯定还没走掉,穿绿色格仔衬衫!”
梁荣健一向观察入微,程真大意了。
她疯狂摁着电梯下行键,却停在十七楼,就是不上来。回字形办公楼层,她立即绕过另一侧往B区跑去。尽头是防火楼梯,追赶声音从两边回廊穿透过来。程真加快脚步。
有人从厕所推门出来,她来不及闪避,就被男人用力扯住手臂,捂紧嘴,连拖带抱推入男厕隔间。
刀未出鞘,程真惊得怔住——是叶世文。
叶世文不肯撒手:“不要出声。”
他锁上隔间的门。
有人在外面呵斥:“男厕也搜!”
男厕大门随即被踢开,开始逐格搜人。程真急得脸红,抬眼盯紧叶世文轻佻的神情。只见他终于松手,用嘴型传话:“求我。”捂紧程真身侧装有小刀的口袋。
有人用力拍门:“有没有人?!不出声我就撞进去了!”
叶世文继续笑,菱形薄唇在双颊勾出两个俊俏括号,占尽上风,十分得意。程真眉心拧紧,皱得像一只刚出屉的小笼包。
这时要她求饶,简直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漏煤气锁门窗,大白鲨教游泳。
他偏偏就是这种人。
“求、你。”程真惜命,不情不愿,讲得咬牙切齿。
叶世文用力把她推到门后,程真忍下痛叫,恼得想从身后揍他两拳。他直接打开快被拍烂的薄门,迈出厕格,又假意提一提裤头:“你们搞什么?”
杜元这处的保镖都是新人,显然不认识叶世文:“里面就你一个人?”
“你上厕所要两个人才能上?”叶世文语气不耐烦。
“你……”保镖忍下粗口,“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绿色衫的女人?”
“找女人来男厕?”叶世文欺身往前,两个保镖下意识退后。他掏出手提电话,“我看你两个不像正经人,我现在就叫保安上来。”
另一人丈量几眼叶世文的身形,扯了扯同伙手臂,示意闭嘴。再看看厕格,确实不像有人:“可能走步梯下去了,走不远的,去追!”
二人又匆匆忙忙跑开。
“喂,走了。”叶世文回头,见程真从门后出来。身形矮小,被门板夹住也不占空间,她果然适合作奸犯科。
程真抬脚就要走,被叶世文叫住:“你哑了?连多谢也不会讲?”
“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就跑了。”
“我不出手,单凭你那十五吋短腿,不用一分钟束手就擒。”
“……讲话就讲话,不要人身攻击。”
“还没病好又去做贼?”
程真讲话带鼻音。她伸手把信袋拉开,露出白色信件:“做兼职啊!你见过有人做贼,带着信去做的吗?”
叶世文瞥了眼,确实都是律所的信。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有一封信被人撕了,以为是我做的,就追出来。”
叶世文还想开口,却被程真动作打断。她把扎起长发松开,眨眼间倾泻而下,幽深如绸,皮筋压出的折痕似春风拂过高低的浪,有摄人心魄的光。
细白手指从上往下,她逐粒解开衬衫纽扣。
叶世文眼神暧昧起来:“如果你想这样报恩的话,我不介意。”他还记得那晚雨夜里的曲线。
“我不报复你就算好了。”
程真冷语击穿叶世文的绮丽幻想。衬衫大开,她露出里面的打底T恤。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易容?不如直接淋镪水。”
“这样肯定不行,但我有帮手。”
叶世文轻笑:“不会是我这个幸运儿吧?”
程真不答,眨了眨眼,翻出包内口红。壳身掉漆,拧了三四下才露出膏体,她认真对镜涂抹。
艳色正红,分明是浓烈美人专属。叶世文想笑她审美畸形,幼稚小妹扮半熟少妇,却在镜里与程真目光不期而遇。
心硬如钢,讲个“求”字像要了她的命。轻轻挑起的眼角,睫毛短密,偏生出扇形的弧。眼风吹过,波光粼粼,瞬间勾住叶世文呼吸。
黑发黑眸,配这抹红唇,太合适。
程真与叶世文视线纠缠,心跳快了几拍,移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逛街。”
“写字楼厕所比较好闻?”
叶世文不答:“你撕烂的是什么信?”
竟然重要得派人来追。
“不是我撕的。”程真耐心解释,“律师楼的信,损毁一封要扣五倍日薪,你当我傻的?况且上面全英文,我哪看得懂。”
“这一层只有杜师爷公司租下来,信是谁寄来的?”叶世文走近,“你看得懂收件人,肯定看得懂寄件人。”
“你是杜师爷义弟,你不去问杜师爷……”程真试探地问,“莫非你们两个有仇?”
程真前脚出事,他后脚去套话,只会被野蛮驱逐。命运太过离奇,逼得他又要从这个女飞贼身上下手。
叶世文笑不出来:“告诉我,谁寄来的。”
“我可以讲。”程真侧过身与叶世文面对面交易,“但你要保证我安全离开这栋楼。”
“凭什么?”
“凭你想知道。”
只一刹那,二人四目相接,在各自颅内达成某种交易。
叶世文语气挑衅:“不如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你去吧,我就说是你指使我来的,还包庇我藏在男厕。”程真不甘示弱,“反正那两个人见过你,你也跑不掉。”
叶世文单方面宣布自己撞邪,否则怎会每次见她都恨得牙痒。
双眼在程真脸上来回巡视,他突然抬手搂住,不顾程真扭动反抗,连推带拥把人夹在身侧拖出男厕。
“好痛啊,放手!”
“再叫?还可以更痛,不是要我带你走吗!”
租赁部职员张文杰就站在门口,见二人搂抱而出,惊得张嘴:“啊——叶生?”
“张生,我女人嫌你们写字楼的洗手间不够刺激。”叶世文特意大声解释,又低头假装哄怀里的人,“我现在就回家凿烂所有墙,以后你冲凉全程直播给我看。”
程真双颊透出羞愤的红:“你个扑街!”
“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往往容易暴躁,你是在怨我。”
张文杰的嘴从此合不拢了。
程真被叶世文拖入电梯,还刻意绕路去海运公司门口,大摇大摆。前台靓女犯了错,被梁荣健怒斥一番,根本没心情看这对怨偶。程真却惊得把头低下,状似鹌鹑。
叶世文又气又好笑,她怕杜元的人,却屡屡挑衅自己。这是觉得他比不上杜元?
二人簇拥到楼下,穿过大厦侧门,程真被叶世文带去了一间刚开门迎午市的茶餐厅。
“你要吃什么?”叶世文攥紧她肩头,站在门口强迫程真去看墙上餐牌。
程真犹豫三秒:“……肥叉饭。”
“我要手撕鸡拼油鸡,鸡腿肉,不要给我鸡胸,鸡胸太柴。再加个西多士,雀巢鹰唛,不要淋日本炼奶。一杯冻鸳鸯,奶茶同咖啡要三比七,冰至少五块,不冻不收货。”
“靓仔,这样点餐,你自己去厨房煮啦!”
叶世文与餐厅伙计示意:“会给小费的,找她买单。”
程真拔高音量:“我什么时候讲过买单?”
“小气鬼,碟头饭而已。”
碟头饭,以快著称。熟食为主,米饭为辅,下单五分钟内不上桌,便是老板失职。
熟食又唤作“斩料”,凭一把沾油不锈钢片刀,背黑刃锐,肉料斩出十八般花样。垫在台上的松树实木砧板,经年受力,圆心凹陷而木脂不溢,上乘得可作传家之宝。耐磨,耐砍,剁骨如削铁,一刀一板,养活一家三代。
这是升斗市民命运里的韧劲。
叉烧要“片”,靠指劲,刀要斜,手要稳,厚薄凭眼力,每块都不偏心。油鸡要“斩”,使腕劲,刀背直,皮骨断,白肉切面平整,骨髓带血才算至鲜。
程真咬一口叉烧,脂厚而嫩,给这间门面简陋的内环区茶餐厅,打了个满分。
叶世文诧异:“你吃这么肥腻的?”
白肉多,红肉少,油汪汪,她竟嚼得有滋有味。
“下午还要去送信,不吃多点哪有力气。”程真瞥了眼叶世文,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逐条夹出手撕鸡里的芫荽,“你不吃就不要点这个啦,浪费。”
“错——”叶世文反驳,“我吃,但吃的是味,而不是菜。”
程真为他的矫作翻了个白眼。
人来人往的店铺,吱喳不停,白领踩着碎步来与走,生怕油污蘸染身上布料光滑的西裙。一顿午饭赔一条裙,确实不值。全场只有程真与叶世文沉默就餐。
“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程真吃罢,眼珠优哉游哉转两圈:“我学历好差,看不懂。”
“你不讲就不要指望出这个门口。”叶世文双手抱胸,在桌下踢了程真一脚,“今天等于白做,兼职费也拿不到了。”
程真想踩回去,却被他缩开,扑了个空:“一封信而已,说不定是水电催缴,又或者是信用卡公司寄来追数。”
“你派的是律所出的信,不重要他们不会追你,识趣的话就快点讲。”
“不会被我猜中了吧?”程真挑眉,“你真的跟杜师爷有仇,不敢去问他?你们是十几年的兄弟呢。”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叶世文失去耐性,“不要以为我每次都会放过你。豪客城,跑马地,还有今日的祥丰大厦,你猜杜师爷想不想知道?”
“那你又猜一下,那张闪存卡冯总想不想知道?”
曾经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说翻就翻,二人脸色沉得比铁达尼号更快。
叶世文早料到她绝非善类。他直接站起来,背光而立,黑影拢在程真身上,添了无数危险气息。然后挤坐进来。程真呼吸一敛,冰冷物件抵在她腰侧。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两个热恋中的连体婴。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市区,不是北水镇。”
他趁下楼时摸走程真防身的用具。
叶世文把她半拥在怀里,姿态亲密,语气冰冷:“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胡万友律所。”
“寄件人是谁?”
“不知道。”程真挣扎不开这个拥抱,“我中三肄业,单词太长,我不会读。”
“写出来。”叶世文用膝盖顶了一下她的信袋。程真不情不愿从袋里拿出纸笔,犹豫半天,写了个“entrance”。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再写多个“enjoyable”,但写成了“enjoeyble”。
“差不多是这样,e和n开头的。”
“entrance这么难也拼对了,enjoyable这么简单你竟然拼错。”叶世文感慨字迹虽美,但语法实在太差。他夺过笔,自己写了一个“engine”。
“这个呢?”
“……这个比较像。”
“你果然是文盲。”
青龙码头出货量极大,光靠这个单词,根本猜不透是什么。但与机械相关,似乎只有两个国家。
“是日本还是德国的公司?”
程真揉了揉呼吸不畅的鼻头,被店内风扇吹得声音嗡嗡然:“好像是G开头的,德国?”
说谎而已,她十年前就做这种事,放心,她也很熟练,骗一次就过去了。没花钱就想买料,程真不做赔本生意。
叶世文挑眉:“看来你也不算低能儿,还懂德国是G开头的。中国呢,是什么开头的?”
“Z——”程真咽了咽口水,把话吞回去,“是中文发音,C开头才对。”
叶世文被她逗笑,连胸膛都在颤动。目光落到那个红红鼻头,又掠过腿边一大沓未派的信,沉默几秒,他收起自己的手:“不要走开。”
“我还要去送信。”
“你敢走我就拧断你的头。”
“……暴力狂!”
叶世文不理,径直出门。
程真把那张画了Logo的纸叠好,塞在信袋最底层。数一数剩余信件,看来今日要奔波到下午六点。
两分钟后叶世文回来。他衔了支燃尽一半的烟在唇上,又在门口处逗留半分钟,走进来的时候抛出一小袋东西到桌上。
坐下,他捏着烟蒂碾熄,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塑料袋的活结。
“一个礼拜开七日工,你是永动机?我看你要病到明年。”叶世文看了两眼用药说明,掰出锡箔板的药片,递到程真面前,“吃了它。”
程真一怔。她没想到叶世文会去买药。
“是不是要我喂?”叶世文被她这副傻样逗笑,“嘴对嘴那种?”
程真立即捏起药片,用温水服下。水不热,人却热了,绯粉从鼻头晕向两边面颊,她控制不住自己。比起在楼上男厕那副煞白面孔,现在披头散发竟有些娇俏迷人。
眼见她把自己鼻头揉红,还捧一大堆信,靠劳力赚钱又不怕人笑。叶世文禁不住心软,鬼使神差去买药。
该是见色起意的年岁,却对这具灵魂动念。
可惜他没时间沟女。
“走了。”
“不送。”
程真抬头,目睹他站起,又出门。风鼓动叶世文衬衫,拢出肩宽腰窄的线条,脊骨挺拔,仪态堂堂,他有足够本钱让女人脸红心跳。可惜他太危险。
程真背起信袋,站在收银台前:“多少钱?”
“你男友买单了。”收银伙计递出打包好的饮品,“姜煮红茶,他说你走的时候给你。”
程真接过。隔着纸杯也有些烫,郎朗夏日,这个白痴竟赠她热饮。千年冰山遭遇温室效应,裂出无数隐约缝隙,是程真的心。
她暗里有点后悔——那是日本公司呢。
“程珊,注意手部动作!彩带抛得不够高,要手腕用力!再跳!右脚绷直,保持挺胸!”穿了身红色运动装的教练在深蓝地毯上拍着手指挥,“三、二、一!”
程珊如幼鹿奔跃,迎着鼓点往对角线迈腿,三步后猛地用力一踩——干净利落的前空翻,接上挺拔的endingpose。彩带却绕在左边脚踝。
音乐停了。教练激动上前,凑在她旁边逐项指点,急得像只松绑的蟹,来来回回,在高温蒸屉中横行。
“我讲了多少次……”
程珊只顾点头,抬手抹去脸侧的汗。长发扎髻,盘于脑后,**那张青春少艾的稚嫩面孔。从侧面望去,肩颈秀美,胸脯微隆,脊骨自颈下伸去,细长优雅,稳稳架住这朵待放花苞。
程真来慧云体联多次,面孔熟悉,也惯了与体联的人套近乎,像个小心翼翼的家长,生怕程珊受委屈。
她得到允许可入场观看训练。
许多年前,站在一千六百呎橡胶赛地的人是她。
程真并不活泼,人又贪懒,每个礼拜日上午必定朝林媛无病呻吟。肚痛、脚痛、头痛、心口痛、十二指肠痛,如果可以拥有的话——她可能连前列腺都会痛。总之身体无一处好,妈咪,放我一马,不练了。
林媛在被窝里摸到程真小巧的鼻,捏紧了:“还装睡?我看你怎么喘气。”
五秒之后,程真掀开被,扑入林媛怀内:“妈咪,我不去了,不如让你肚里的妹妹或者弟弟代我去吧。”
程真的小手覆在林媛隆起的肚皮。鼓鼓的,圆圆的,藏了个幼小玩意,听讲几个月后便要出来与自己争宠。能争得赢她?程真不信。
“你不是一直讲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林媛丰腴的脸上挂满笑,“现在又肯要了?”
“如果肯代我去上体操课,我愿意要。”程真戳戳肚皮,“要七个!礼拜一到礼拜日,一日一个,那我以后连中学都不用上啦!”
林媛笑得眼弯。与程珊转过来的脸重叠起来。秀眉如黛,鼻骨丰隆,平滑的颧侧线条,紧致收拢在下颌。不点而朱的唇,未语先笑的眼,程珊与林媛一样,温柔而貌美。
程真挥了挥手。程珊快步跑来,短短裙摆像绮丽鱼尾,在腿上生姿。她倚在围栏边:“家姐,你再等下我,我要多练两次才可以走。”
程真点头:“你鼓点踩准些,收脚要稳。不要贪靓穿这种训练服,裙摆会打到彩带,刚刚你还差点出界了。”
程珊吐了吐舌,又冲程真皱眉,嫌她啰嗦。转过身,这条小小美人鱼游回浅蓝色的场地。
音乐又起。程珊要应对八月的比赛,提气聚神,依着场边教练的咆哮,又再踏上舞步。她长相拔尖,性情活泼,天赋极高,曾慧云总是偏爱这种类型的学生,送去参赛容易博镜头关注。
连教练也对程珊有偏袒,毕竟程真送了不少礼品。
怕影响程珊专注,程真站起身,从观席位置往西边去,经小门出。天空蓝色的外墙在日照下泛着海洋的光,烟波浩渺,整幢场馆是一艘漂浮的舟。前窄后阔,入门先见接待区域,奖牌镶框,置于高处,暗绿棕榈科植物配深棕浅白的外摆家具。大理石地砖常年雇人打蜡,又聘了专业人士维修细微裂缝。场馆主人十分好面。
听说这里是冯世雄设计的,寓启航之意,海城体坛在此扬帆。
程真只是想去个洗手间,目光收回,沿连廊小径往女厕方向走去。推开木门,一只夹带火气的珍珠发夹从主人手里掷出,打在程真鞋边。
“Norah,你转给敬棠,我有话跟他讲。”曾慧云站在洗手池镜前,任由助理唐玉薇替她盘着细密的发。眼眶泛着些许血丝,看来烦事忧心,不得好眠。
电话那头女声直接婉拒曾慧云:“冯太,老板交代今日要你自己出席。新闻稿我也问过,昨晚已经提前给了你助理唐玉薇。”
曾慧云深呼一口气:“他究竟发够脾气没有?是不是要怀疑自己亲生子?我不需要你传话,你叫他来听电话!”
“冯太,老板怎会这样想呢?他今日真的太忙,我也只见了他十分钟。”
曾慧云挂断电话。
“冯生不在全湾区吗?”唐玉薇以手指抚好碎发,又凑近问,“可能是太忙而已。”
“他肯定在全湾区,不想理我罢了。”曾慧云抿住唇。
冯敬棠私下数目,摆不上台。从前在全湾区沙咀道租了一层旧写字楼,有几个亲信帮忙打点。刻薄脸Norah骨头最硬,成了首席财务官。寒酸鬼陈康宁傍身最久,还能替冯敬棠把持股份。口风密实的裙带关系,谁发薪谁是老板,曾慧云气得胸闷,无从入手。加上跑马地会所那一夜,关系是她搭的,差点连冯世雄也出事。冯敬棠更恼。
卫生局声势浩大,嫌她“慧云”这个招牌碍眼。又因经济不景人心浮躁,早就想杀鸡儆猴。
维护全城安危,刻不容缓。曾慧云不走运,撞枪口了。
全湾区——曾慧云暗讽,不就是那只白面狐狸精的温柔乡吗?人都死了许久,还要三番四次出来勾魂,遣个孽种来扮委屈。
冯敬棠是儿子命,情愿要子不要母,对叶世文越来越上心。这次还因保护了冯世雄,怕是遗诏要易名了。
年过五十,曾慧云自以为参透半生,恩怨消弭。说到底维系夫妻感情的,是利益与孩子。所以叶绮媚死了,留个野种,于冯敬棠而言就有情分在。
情分?不如说是纠缠三生三世的孽障,与她十足相似的脸,越看越让人生厌。
唐玉薇见曾慧云不言,又道:“明日还约了秦太去沙头咀宣道堂,不要难过,你眼角红丝都出来了。”
“她答应与我见面,秦总那边应该还有机会的吧?”曾慧云盯着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助理,有种慌措涌上,问得紧张。
唐玉薇立即笑了:“当然啦,卫生局摆花架子,一个记者会罢了,没事的。过两个月就是旧历七月,还要筹资派平安米呢,正事要紧。”
“年年都一样,需要这么早就搞?”
“冯生上个月建议再加些物资,毛巾、牙刷、牙膏,棉被床褥也可,今年会是个寒冬。”
“他倒是对闲人有心了,我呢?我这个冯太太,他准备把我陈列在哪里?冷宫吗!”
唐玉薇噤声。
曾慧云苦笑。她一个世家千金,深信主爱世人,众生平等,每个礼拜在圣约翰大教堂唱赞歌,布施爱与包容,却要在家忍受前清作派,以夫为纲。
他说过最爱是她。
今年结婚纪念日曾慧云喝掉整瓶红酒,等足一夜。冯敬棠不归,初夏被衿便凉得像坠入冰窟。
怨她的也是他。
“校长,不要戴这只,太红了,这么显眼会被八卦周刊乱写的。”
唐玉薇小声提议。曾慧云对着镜子发呆,眼内流转悲欢离合的愁绪,不自觉拿起那只缀红宝石的饰夹。切面平整利落,鸽子红色泽均匀通透。冯敬棠送的。
她肤质一向偏沉,这只饰夹却能衬出几分好看脸色。曾慧云重重叹了口气,把红宝石饰夹放回化妆包内。见唐玉薇拎起一只密排珍珠发夹:“这只吧,不俗气又端庄。”
又白又圆,精细优雅。曾慧云接过,往头上一比,镜面内珍珠华彩夺目,她这张脸顿时竟像熄掉了灯,暗哑无光。
曾慧云眼眶泛红,似叶绮媚骑在自己头上嘲笑一样,狠狠往地面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