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又开始响雷。
乌云坠向无人之境,继续集结,把雨水纷纷拧下来。海风猛烈起来,程真马尾的发梢贴在脸颊腮边,风夹雨一吹,皮肤竟有些痛。
她把快艇丢弃在伶仃岛码头一隅。
“你走得动吗?”
“你扶着我。”
叶世文揽紧程真,一步一挪,脸色是失血的白。纵是身强力健的**,也遭不住这种程度的伤口。
况且他还浸了海水。
下雨天,岸上人烟稀少。程真不敢与叶世文走大路,二人沿小径拐进岛内腹地,推开路边最近那间“红叶宾馆”的玻璃门。
墙上挂了两个大钟,白底黑指针,罗马数字。一个是海城时间,东八区。另一个不知是什么时区,久望才会发现,哦,原来是个坏了的钟。
前台窄小,有口按铃,有份台历,角落还有个黑色的电话。像什么都具备,又偏偏什么都很寒酸。
旁边就是楼梯,可供二人迎面上下的宽度。若来客臃肿些,就要侧着身过了。
一个上小学年纪的男孩,校服恤衫还未换下,在前台里面俯着脑袋做功课。
家庭作坊,无证经营,往往不愿生事。他们虽然不是嫌疑犯,但也不想大雨夜遭警察盘问。叶世文撑不到去医院。程真十秒内判断完毕,这是一间最合适不过的宾馆。
“开一间房。”
老板娘潘欣在前台抬头,看见一个神色寡淡的女人,她身后还有个男人。腰上有伤,脸像半死。
“小姐,”潘欣开口,“其实我建议你们叫救护车。”
叶世文听罢,有些不耐烦。他往前一步,却被程真轻轻拦住。
“伶仃岛的医院在另一边,救护车来一趟都要四十分钟,况且现在还下大雨。”程真重复诉求,“老板娘,我们不会阻碍你做生意,就当帮帮忙,好吗?”
潘欣没答话,往后看了一眼自己儿子,从抽屉中拿出钥匙:“上二楼吧。”
潘欣走在前头,时不时往后瞄。她特意放慢脚步,细细观察这一男一女,二人戾气不重,应该不是经常打家劫舍的飞仔飞女。
“这间。”潘欣用钥匙拧开走廊尽头206的门,侧过身,让程真与叶世文入内。
“需要登记你的身份证件,住一晚的话押金四百。”
程真不敢在潘欣面前解开叶世文的伤口。她抬起眼,与叶世文对视几秒,叶世文点了点头。待程真和潘欣关门下楼,他才解开那件渗血的衬衫。
触目惊心的红,染透所有布料。
叶世文出了满身冷汗,直接把衣服剥下,拿干净毛巾拭净伤口四周。万幸,伤口不算深,只是动作过大,撕裂了几处。
程真来到楼下做登记。
潘欣接过钱,再抬头细看程真,一脸仓皇后的疲惫,眼神却保持警惕。她又说:“靓女,他的伤口如果不缝针,止不住血的。”
程真一怔,急急追问:“最近的药店在哪里?”
“枪伤还是刀伤?”
程真不答,嘴角抿紧,在无声质疑潘欣询问的动机。潘欣微微低头,挽在脑后的发髻垂落几丝黑发,半熟风韵,颇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的艳丽。
她是个寡妇。
“我以前做护士的,这里住过的三教九流的人,什么伤口我都见过,我可以帮他缝。”
一道闪电在街外亮相半秒,闷雷随即于空中鸣叫。
潘欣从柜台下面拎了个药箱出来。她又折回房内,两分钟后拿一件白底小黄花的对襟睡裙出来:“这件我很久没穿,你将就换上吧,不然会感冒的。”
程真犹疑。
潘欣看得出她的谨慎:“不信我吗?你再站下去,恐怕上面那位要失血休克了。”
程真想到叶世文苍白的脸,轻轻点头。
她俩一起上了二楼。
叶世文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忍痛。程真推开门,身后跟着潘欣,叶世文抬眼一看,吓得立即扯过茶几上的毛巾挡住自己。
他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底裤。
叶世文警惕又疑惑地用眼神询问程真。
“放心,我孤儿寡母经营一间宾馆,对你们构不成威胁。”潘欣把药箱放在茶几,自顾自打开准备。她套上一次性胶手套,认真审视叶世文腰侧伤口。
程真与叶世文交换目光。她用嘴型说了句“没事”,叶世文稍稍放心,视线在潘欣穿长裙的腰身兜转,确认她身上藏不了武器。
警察不会找他们,但难保屠振邦的人会找。
屠振邦当场逃窜,也不知道洪正德有没有把人追回。
潘欣用手指轻轻摸上去:“差半吋就伤到内脏了,伤口裂得很厉害。”
她转过头,对程真道:“靓女,你先去冲凉。”
程真不肯:“我等下再去。”
潘欣只笑:“你别留在这里看了,我怕你心痛。”她挑了挑眉,眼角弯出些许揶揄的弧度,“过来人,我懂的。”
程真耳根一红。
叶世文见她T恤湿透,开口道:“去吧。”
程真犹豫几秒,看着潘欣熟练拿出剪刀镊子,转过身进了浴室。她关起门,遭雨水打湿的后背靠着瓷砖墙壁,深呼吸了好几分钟。
头稍弯下,想着那个瘆人的伤口,程真的眼泪便无声坠落。
老板娘说得对。她怎么可能不心痛。
“先吃一颗止痛吧,缝完估计就起效了。忍一忍,千万别动。”
叶世文的冷汗从头顶冒出,每块肌肉被痛觉牵引,于皮肤下深深颤抖。
潘欣嘴角带笑,手上仍在熟练操作缝合:“怕她担心?连痛都不敢叫。”
叶世文无法答话,他快将自己的牙咬碎了。
“OK。”潘欣把手套摘下,再细看纱布包扎的部位,一副很满意的口吻,“果然宝刀未老。”
“你是医生?”叶世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潘欣收拾着医用废物,打算一并带下楼丢弃:“我那个男人,以前受伤都是我缝的。”
叶世文问:“他现在呢?”
“死了。”潘欣站起来,又说,“没你那么好运,建筑地盘横梁断落,砸到头,当场死了。”
她离开了房间。
叶世文站起身,在原地缓过阵阵昏眩,才挪步到浴室门口。里面程真吹头发的声音也停了,半分钟后,她打开门。一股湿热气息从门缝溢出。
叶世文看着她沐浴后肤白发黑的模样。微湿的眼眸唇角,一身白底小黄花长裙,遮住肩,又挡了膝。他有种美妙错觉,仿佛二人已厮守多年,不过是此刻搭上时空穿梭机,回到过去年轻任性的日子里。
他伸手摸在程真颈后,额头抵上她的额顶,视线沿那双倔强的眼,探入程真心脏至软处。
她的眼波漾红,显然哭过。
叶世文笑:“真真心疼我了?”
这只雌兽将肚皮翻出示人,以表亲昵,还收起四肢尖锐的爪,好可爱。
程真眨了眨眼,睫毛把再次涌现的酸气拂去。轻轻推开叶世文的手,程真略过他的问题:“你起来做什么?唇白脸青,精神不振,快点去**休息吧。”
“我身上都是海水,要冲凉。”
“伤口不能碰水。”
叶世文侧过身,从程真旁边挤进浴室。他挑眉问道:“那不如你帮我洗?”
“你休想。”程真脸红,直接替他关上浴室门。
她把长发拢在胸前,挡住没有穿内衣的部位。从走廊穿出,程真下来一楼。雨越来越大,街上人影与鬼影都不敢现身,生怕被暴雨砸穿五脏六腑,三魂七魄。
这种雨夜,是替宾馆赶客。
程真有些晃神。
她在浴室里已打过电话给洪正德与程珊报平安。
洪正德罕见地没有发火,只叫他们明日一早就要回上九龙警局录口供。他激动万分,只差开香槟庆祝,“我抓到屠振邦,连人质都解救了,你们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你也一样。”
“我就不睡了,今晚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长命功夫长命做。”程真难得温柔一回,“德叔,家里有人在等你呢。”
程珊又哭又笑,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稳稳落地。她说她见到洪正德也安全回家,脸色带笑,似乎如释重负。
程真特意选了一间离洪正德家很近的酒店入住,把程珊安置在那里。出发前想象过许多个万一,万一死了,万一残了,万一双双入狱……
万中无一,她和叶世文是感动了上帝,才获得所有侥幸。
那些残留在案发现场的痕迹,也会被雨水洗刷,稀释,再冲开。从山尖滑落沟渠,汇入这个终年翻腾的海港。
时间与海,能消弭一切痕迹。
“是不是饿了?”
程真被潘欣的声音唤回魂魄,转过身,只见潘欣语气带笑:“我煲了糖水,要喝吗?”
程真摇头:“我不饿。”
她走近前台,把钱放下:“多谢你帮他缝针。”
潘欣没拒绝。人情与钱银分明,不是锱铢必较,而是不愿亏欠他人。况且拿人手短,满打满算,也能当作捂嘴费。
她对程真多了几分欣赏,直接收下钞票。
“伤口记得不要碰水,生冷发物少吃,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
潘欣边说边扫视程真。哪怕用长发挡住,也看得出她胸围丰满,越遮越明显。
潘欣荤素不忌,又忍不住笑了:“要不要帮你开另一间房?有些动作起码半个月不能做。”
程真先是一愣,意会后由颈红至脸,什么都不说就上楼了。
叶世文斜靠着床头,发尾微湿,脸庞终于不再死气沉沉,嘴唇有了些许血色。他手里拿着程真手机,见她进来,立即掩下眼底的紧张。
“你去哪里了?”
“雇人缝针不用给钱的?”程真把门关上,“你饿不饿?”
“没胃口吃。”叶世文摇头,“我之前送你的手机呢?”
“扔了。”程真走到床边坐下,掀开被子一角,在检查叶世文包扎好的伤口,“那个手机号码我留给刘锦荣,我怕他会追查到我,索性连手机都不要了。”
叶世文沉默。
若在此刻坦白,似乎会破坏今晚千金难求的温馨。许是因为下大雨,屋外喧闹,把这一室暖黄与程真衬得十分温柔。
就当作一个自以为善意的秘密吧。
程真突然开口:“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洪正德的?”
“什么勾勾搭搭,讲得好难听。”叶世文笑:“救程珊那次。”
程真望进叶世文眼里:“阿文,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雨似乎不想停。这样黑的夜,连风都浸**在深不见底的颜色,穿街过巷,处处涂黑泼墨。整个城市恍若被时空倒置,活在泥土之下。不见天,不见日。
他说出所有。除了窃听这种会引爆程真脾气的禁忌操作,与自己那个不堪回首的身世,其余的,叶世文能坦白则坦白。
“你怎么知道珊珊会出事?”
“我跟踪了曾慧云。”
“那你有没有跟踪过我?”
叶世文笑:“有,但我怕你会发现,所以让B仔去跟踪你。”
程真没接话。想到自己把那两卷空白菲林交给刘锦荣,既好笑又讽刺。她有些恼叶世文,想了想,又开始恼自己。
过去种种,好像都说不清了。
程真把脸转开,摸着自己的发尾,在指节绕圈。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曹思辰的?”
“情人节那日下午。”
“为什么将股份和地皮给我?上亿身家都不要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叶世文凑近程真,“拿了钱就走,不好吗?”
程真手指动作停下。她回头,看着叶世文与叶绮媚如出一辙的五官。他妈生得美,他自然也俊,狼狈受伤也是个型男。
程真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男人的基因痕迹。
她轻声道:“明知故问。”
叶世文笑意更深:“我想听你讲。”
程真眼帘半垂,遮住百感交集的心情。数秒后,她才掀眼,轻轻说一句:“因为不舍得你。”
叶世文怔然。
她缓缓眨眼,语气与目光一样坦然,**,兼具温柔。今夜之后,谁还要傻到带着防备度过余生?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说,哄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开心,能有多难?
就当作自己从不知情吧。
程真把头靠在叶世文肩上。
阿文,以后每年的生日,我会替你也许一个愿望。盼你健康,幸福,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可以的话,我们厮守久一点,争吵少一点,爱得深一点。只要不分开就好。
叶世文拥紧程真。
他好兴奋,又好害怕。担忧一松开手,这个女人化作聊斋里的狐妖。从雨中来,身姿婀娜连连勾引,戏弄完书生,天亮就走。
她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叶世文笑着说:“你骗过我太多次,我现在都不敢信你了。”
程真把他推开,皱紧眉头反问:“你什么意思?”
“你帮杜元窃听我。”
“是不是这么小气?”
“真真,你欠我很多个道歉。”
“你在山顶威胁逼供过我,这笔账又怎么算?”
“你骗我豪客城是冯世雄指使你去的。”
程真越说越急:“我救过你的命,两次。”
“我救过你妹。”叶世文眼见她脸色大变,补充一句,“我还顺便解决了郑志添,以后外面没人知道你是曹思辰。”
他的表情简直是在邀功。
程真咬牙切齿,叶世文摊出右手,掌心一道浅色的疤:“我差点变杨过。”
程真顿时语塞。历数桩桩件件,她不觉得内疚,而是难以相信这么幼稚的斗嘴游戏,她竟然较真,还输了?
“事实摆在眼前。”叶世文笑得太过开心,终于有一回讲到她无话可说,“你就是欠我的。”
程真扯了个讽刺的笑:“那位和你一起登报的女明星——”
“是不是这么小气?”叶世文立即反驳,“我说过那件西装外套不是我的!”
“还不认?我一讲你就知道是谁了!还解释什么,你这只千禧年大**虫!”
程真又转过身。她居然把自己说恼了。胸脯起伏不停,白裙下隆起曲线,连呼吸都带酸,摆明在呷醋。
叶世文伸手摸入程真裙底,软滑的大腿,触手生温。
“做什么?”程真语气带嗔,拨开他的手。
“真真……”
程真拢紧衣襟,一屋春光收在裙下,不露半分踪影。
她直接把灯熄掉。
二人躺在**。叶世文把她圈入怀里,那只不规矩的手又再次回到她身上。
“喂——”
“我的手好累,给我放一下。”
程真也乏了,便任由他耍赖。
“真真,你有没有想过我?”
程真还未合眼,望着一屋灰暗。耳侧是熟悉的呼吸与气味,她的胸口涌动难以言表的情绪。
“有。”
“想过多少次?”
“很多次,数不清了。”
叶世文低声说:“我也很想你,怕你过得不好。”
程真稍怔,然后侧过身,黑发枕上他的肩头,隔着胸腔抚触彼此心跳。脚尖也怕夜寒,程真碰了碰他的小腿,叶世文便把她抱得更紧。
到家了,好暖,疲倦半生的她不想走了。
“我梦见过你。”叶世文的手指顺入她腰后的长发,“梦到我们住在一间很靓的房子,就像我买给你那间一样。不,比那间要更大,更靓。有泳池,有海景,外墙是白色的,房间里的地毯踩上去很软。”
程真听得十分触动:“还有呢?”
“你穿女仆装喂我吃草莓……唔!”
叶世文捂紧胸膛。
她这一拳未免太用力了。
“……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青龙码头。”
“姓名?”
“程真。”
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职员在确认身份。她抬起头,熟练地在手侧那堆资料中挑拣,叠好,把身份证件放在最上面,递给程真。
“下礼拜一开堂,不要迟到。”
程真接过。
她离开夜校机构办公室时,热浪如遭点穴,在整条街上静止。
九月初,龙舟水过去,台风天脚程便加紧起来。天文台说什么热带与高压,外围与气流,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这次飓风来袭,路线曲折,一时先经吕宋岛,一时又经马尼拉。菲律宾国土不大,倒是年年易遭风摧雨毁。
程真又想,不知屠娉婷母子现在如何。
“阿文,你确定你没找他们麻烦?”
“我是那种人吗?我不过是打算把分公司开在菲律宾,让B仔帮我过去操持,你想哪里去了?他们本来就在国外生活多年,回去等于回归。”
“只有他们两母子?”
“屠振邦有个旧人也去了,叫陈姐,你不认识的。”
程真听罢,不做评价。
总之暴雨前的蒸笼气候,是海城惯有的生态。
她要到马路对面去。
抬起手遮在额前,烈日甚毒,照得程真手背发热。她半眯着眼,在马路对面捕捉一个久违的熟人。
那人与她对视几秒,转过头。似是想到什么,又把脸转回来,一双美目经过再三确认后,她把视线低下去,当作没看到。
这番打量,让程真有了些搭讪的兴致。绿灯亮起,她随人流快步穿过斑马线,往左转,在花店门口停下。
“茵姨。”
黎茵穿了身嫩绿连衣短裙,长发披肩,那双大眼在时光里留住了俏丽。身段纤瘦,她手里挽着几个纸袋,硕大硬挺,即将压垮两条细白的腿。看一看LOGO,难怪这么重,原来价格不菲,显然刚刚在沙头咀血洗一番。
洪警官近来收入颇丰。
黎茵在弯腰拣花。她听见叫声,挺直腰身,姿态不慌不忙,语气略带诧异地道:“思辰?”
程真笑了:“好久没见。”
佛城那套房程真要求退定,被黎茵亲戚明嘲暗讽一番,说耽误了他们移民,没钱就别学人买楼。黎茵肯定知道林媛的一双女儿尚在世间,逛街见到,也不觉得出奇。
海城本来就很小。
“是啊,好久没见。”黎茵把挑好的花递给老板扎起,“你住这边附近吗?”
“路过而已,看到你,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这么多年没见,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你还是很靓。”黎茵外表本就不俗,程真这话也不算假意奉承,“德叔果然疼老婆,你一直没怎么变。”
她当然不会有变化。家境殷实,丈夫威风,菟丝花的拿手招数就是“保鲜”。怕老,怕丑,由脚指甲武装到眼睫毛,迎合世俗审美。花这种东西,不就是供人观赏的吗?
拿来形容女人,多少带了点轻视的味道。
但黎茵不介意。
因为她也想不到这一层。
她只当作一个晚辈夸赞自己,没什么好谦虚的。黎茵伸手接过花店老板递回来的花,有了道别的理由。
“德叔最近怎样?”
黎茵打算告别,被问着爱听的问题,又展露笑容:“还是老样子。升了总警察之后,还要日日加班,忙得很。”
程真笑道:“我还不知道他升职了,恭喜你们。”
黎茵点点头。
一台黑车缓慢停在花店路边,是来接程真的。驾驶座上的白少华面无表情,一如那日在清晨码头边看见叶世文拥着程真下船时那样。
起初,白少华是有不忿的。
大哥选什么女人傍身,轮不到他来置喙。况且这还不是傍身,听说股份都赠她了,叫阿嫂的话还会被骂没礼貌,要叫程老板。
那日,他们在清晨六点离开红叶宾馆。
潘欣未起床,只有一个扎马尾的女仔在一楼前厅拖地。二十出头,细眉细眼,见着来人也不打招呼,只是抬手一指,示意前台按铃旁潘欣留下的退房押金。
她是个哑妹。
潘欣从何而来,哑妹又是何故流落此地的,红叶宾馆的客人从不知道。
一幢宾馆,人来人往。留不住客,倒是留下许多故事。
他们回到码头,坐最早的船去九龙半岛。身上衫裤洗过,晾了整夜,干不透,穿上的时候还带着潮气。与清晨海面的冷风一撞,程真打了个寒战。
叶世文拥住她:“不舒服?”
程真摇头:“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世文笑:“放心,我没事。”
程真往远处眺,伶仃岛码头已沉到海平线下。栖息一夜,晨光浴海,红叶宾馆竟像个大雾散去的海市蜃楼,看不见了。睡眼蒙胧,程真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船身晃浪,她小声说:“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警局,再去找关绍辉,兆阳有很多事要立即处理。”
“我也要去找洪正德,我要拿回珊珊监护权。”
叶世文沉默几秒,又问:“你爸……曹胜炎跟他关系很好?”
程真点头:“洪正德老婆和我妈咪关系也很好,但出事之后我们没再见过。很正常,人人都想自保。”
“他肯帮你?”
“那日是他去救珊珊的。”程真直言不讳,“虽然我和他互不欣赏对方,但作为警察,他确实是个好人。”
叶世文低下眼:“你倒是挺了解他。”
“是呀——”程真见他脸色稍变,又故意说,“他穿警服还挺有型的,我小时候见过。”
叶世文知道她在揶揄自己,也不说了,抬手轻挠她腰侧。程真怕痒,无声地笑,把头埋入他肩窝,在上岸前小睡一回。
下了船,就见到白少华。
叶世文问:“屠家伟没事吧?”
白少华说:“没事。”
“那两卷菲林呢?”
“你交代事成之后才匿名给警察,我寄过去了。”白少华一脸从容,“昨晚青龙码头出事,又涉及屠振邦与杜元,估计这次连天星船坞都要被调查。”
“你帮我送她回去。”叶世文交代完,又转身对程真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忙完来找你。”
程真不放心,视线落在叶世文腰上:“阿文,我们先去医院。”
“我去,你不用去,程珊还在等你。”
叶世文不容程真拒绝,直接拦了台的士,自顾自打车走远。白少华把视线收回,冷冷地对程真说:“走吧。”
二人一路沉默。良久,程真忍不住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豪客城那次是你栽赃我的。”
“……”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跟踪过我?”
“是,我还见到你和杜元有说有笑。”
“……然后你就告诉叶世文了?”
“没错。”
“……”
这回是真的沉默了。
程真也看见车来到。白少华与徐智强不一样,他年纪小,又重情重义,总爱替身边的人打抱不平。
这两个月叶世文性命安全无虞,事业进展有成,白少华才消了气,肯唤程真作“阿嫂”。
今日叶世文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时间已至2001年9月,农历入秋,世间尚夏,新鲜事也渐渐作古。
兆阳地产负责人要公开道歉,对资方,对供应商,对社会大众,检讨几个月来企业营运的混乱与披露未来的建造计划。
关绍辉说,道完歉,再让媒体那边大肆报道天星船坞股东丑闻,很快就没人记得兆阳究竟做了什么。地块在手,一切无忧,钱这回事,不过就是先赚与后赚的区别而已。
程真要去发布会现场等叶世文。
他没有把全部股份要回去,只拿了可以在董事局占席的一部分。又通过关绍辉搭线,融了另一笔资金进来。
洲界宗地项目即将重启,程真依然是兆阳地产的大股东。
叶世文戏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打工仔。”
程真睨他一眼:“你的薪水高得离谱,我怕是养不起。”
“我贴钱又贴人,白天是经理,晚上是老公。”
“听上去像一只做慈善的鸭。”
“……”
夫妻档开公司,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她决定今晚再劝一劝叶世文,她没有心思在做生意这回事上。
程真对黎茵说:“茵姨,我要先走了。”
黎茵才意识到那台车是来接程真的。车标蹭亮,折射无数道日光,招摇又刻意,黎茵实在难以忽视它彰显的昂贵。
那晚洪正德浑身狼狈回家,一推开门只顾抱紧她。
黎茵想发火。儿子上次好不容易考了B,这回又考了个D,气得她要“藤条焖猪肉”,打算好好教训这个蠢仔。
洪正德偏偏在这时候回家。
他手臂收紧,低声说:“老婆,我回来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浑身汗气,商业犯罪调查需要去搬砖的吗?”黎茵嗅了嗅,突然一慌,“为什么会有火药味?你去枪战了?你不是答应我不冒险的吗,你个死佬,你想我守寡啊?!”
洪正德只觉得她骂人骂得好动听。听一辈子都不会厌。
一个月后,黎茵就笑了,总督察夫人的名衔不消三日传遍她的姐妹茶局。
她再看看程真的车,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洪正德和她讲过的话,果然人不可貌相。她曾对林媛笑说,思辰长得有福气,以后肯定是个富贵夫人。
千帆历尽,一语成谶了。
风水轮流转,海城也一样,这边高楼起,那边高楼塌。来来去去的喜与悲,只要不在自己那栋楼,管它呢。
“思辰,”黎茵开口叫住程真,“我也好久没见思娴,听说她现在拿了不少奖,有空的话我们出来饮茶吧。”
程真稍怔。
人在低谷时,冷眼甚冷,路过的闲人多望你一秒,你都觉得是在笑你寒酸。如今身价百倍,善意甚善,久违的故人迎面相遇对你略献殷勤,你竟然也不想拒绝了。
缘由无他,不过是有钱了,看什么都是好的。钱真是好东西。
“好啊。”程真应下。
她上了车,把手上的资料放在后排座位。
白少华驶出车子,问道:“阿嫂,是认识的人?”
“嗯。”
“你们聊什么了?”
“她约我饮茶而已。”
听上去像个熟人。最近程珊出国比赛后,程真更加深居简出,也少听她提起朋友。今日说自己要来报夜校班上课,白少华从记者会会场赶来接她。
他过两个月也要去国外了。
“你们约了什么时候?我安排人接你。”
程真突然哑言。
她与黎茵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饮什么茶呢?
程真哈哈大笑起来。
白少华皱紧眉头,满脸费解:“阿嫂?”
“我没事……”
程真笑了许久,久得泪水快要涌出来,用手指轻拭眼角湿气。
白少华的车尚未驶远,又瞄见倒车镜内黎茵左携右提的模样:“需要送你朋友一程吗?我看她东西拿了很多。”
程真收起笑容:“不用了,我和她不顺路的。”
无论以前,抑或今日,她们本就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
当晚,叶世文一身刚沐浴完的潮气,呼吸也带湿,从身后凑到程真肩头。
“看什么?”
程真立即把书本合起:“走路没声的?你是鬼吗!”
叶世文从她手中抢过书本,把擦头发的毛巾抛到一边。夜深了,最近嗜睡的她竟然没有早早上床,窝在睡房沙发温书。
肯定有古怪。
程真从沙发上腾起,扑了过去:“给回我——”
叶世文侧身避开,把夹在课本里的漫画书抽出,眉心皱起:“你看《蜡笔小新》?”
“……给回我。”
叶世文把漫画放下:“你不是说后日要考试吗?看漫画怎么考?又是你自己说要念书的。”
“那我也会累的啊。”
程真从他面前走过,表情有些生气。掀开被子钻进去,连头也埋入,大**鼓起一个小小的包。
她以前上中学时就不是优生。如今耽误多年,重新开始,课堂上总是慢人一拍,程真有些恼自己反应迟钝。
一边努力一边堕落,似乎是世间大多数学生临考前的宿命。
冬至刚过,快要到圣诞节。
一眨眼,2001年即将成为历史。
程真与叶世文搬到了中西区旧山顶道旁的一幢公寓里,方便二人一个上学一个上班。从前睡车睡公屋,如今高床暖枕,叶世文却时不时失眠。
他说自己是事业心重。
程真说,你是太湿热了,要饮凉茶。
一只手从床沿探入,自下而上,轻捏程真。养尊处优几个月,她丰腴了些,让人更加爱不释手。
她不乐意,身子扭动几下:“你做什么?”
“不是说累了?我帮你按摩一下。”
程真推开叶世文的手:“免了,无福消受。”
叶世文躺下,单手支着脑袋,凑近她耳边问:“上次到底考了几分?”
“……不记得了。”
“我在洗手间垃圾桶见到你那张失踪的试卷。”
程真耳根一红:“饿的话就让梁姨煮多点,翻垃圾桶找东西吃对身体不好的。”
梁姨是家里佣人。她是上次王宝琴帮忙找来照顾程真两姐妹那位,厨艺精湛,人又寡言。程真只会煮公仔面,叶世文担心她营养不良,便找了王宝琴。
程真嘴比脾气硬。
叶世文知道她不想承认自己成绩不好。谁笑话她都可以,就偏偏不能是叶世文。脸皮薄,爱面子,成绩不好在她眼里就是脑子笨,她怎么肯认?
她可是程真呢。
叶世文说:“我第一次考会考的时候,考了六个E。”
程真沉默几秒,转过身,躺着看他:“真的?”
叶世文大笑起来:“假的,我哪有你这么蠢。”
“你去死吧——”
她拳脚并用,又踢又打,半分钟就被叶世文制服。长发稍乱,程真连颈侧都红了,气得不想讲话。
眼睛瞥向一边,不肯望叶世文。
“真的,是真的,别恼了,逗你而已。”叶世文吻了吻她。
程真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真后悔。后悔没让梁姨在饭菜里下毒,直接把他毒哑。
二人动作迅速升温,在交缠之际同时喘了口气。
一个野蛮入侵,一个温柔接纳。
叶世文深知自己幼稚小气,却偏要程真一再包容。他精神贫瘠,能给的只有身外之物。程真内心丰盛,被她爱才叫作有福气。
只要她在乎你,她会把你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
快感并非一刹那,而是像徜徉海面之上,一浪推一浪。程真浸在余韵当中,浑身发软,眼泪濡湿了鬓边的发。她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见她侧躺着闭眼,睫毛轻轻颤动,似是还没睡着。叶世文笑了,睡到程真身后,轻抚她的头发,问道:“睡着了?”
“嗯。”声音还带点哭腔。
“睡着了还会答话?”
“梦话。”
叶世文无声地笑。他摸到被子里程真的手。
程真指根一紧,突然睁开眼,在室光下抬高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钻戒。
真大,不知是多少克拉,什么切工,总之一个字——大。大到以后成为中年师奶,在麻将局上伸到对面摸牌,闪瞎所有人的眼。
程真心里雀跃起来。
意料之中,不算惊喜,但也开心。前几天吃早餐的时候,她随口说了句“今年结婚吧”。
叶世文把咖啡放下,应了一句:“好。”
“不要摆酒,不请客人,我懒,不想麻烦。”
叶世文笑:“也不能什么都不要。”
程真在**侧过身,盯紧叶世文逐渐泛红的耳根。
这只禽兽竟然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还不跪下?”
“中不中意?”
二人同时发问。
叶世文率先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跪?”
“那给回你。”程真作势要摘掉戒指。
“喂——”叶世文把她的手攥到怀里,“不跪了,男人老狗跪地求婚,好丢脸呢。”
又不是拍TVB连续剧。
“没诚意。”
“我余生只跟你一个,还叫没诚意?”
程真脸色冷下来。
叶世文赶紧解释:“讲错,是我余生只爱你一个。”
程真把手抽走,轻摸这枚戒指。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笑了起来。叶世文见她喜上眉梢,又凑近去吻了吻她的脸:“中意吗?”
“嗯。”
“我们明日去登记。”
“你不是有事吗?”
“早上七点起床,我回公司前陪你温书,下午两点我们去登记,然后晚上等我回家再帮你温书。这次如果又考了D,走出去你不要说自己是兆阳地产的老板娘。”
“……不结婚就不是老板娘。”
“以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叶世文把她搂在怀里,“我想好了,我们先要一个仔,然后再要一个仔,最后要一个女。女仔嘛,当然要做妹妹,有人疼爱。”
“生那么多,打算组支足球队?”
“生够三个,以后我死了你就改嫁不了了。”
程真懒得搭理叶世文。
她摸着那只戒指,沉默起来。
叶世文问:“又不开心了?刚刚不是还在笑吗?”
程真扯了扯嘴角,想开口,眼泪比声音先涌出来:“没,我想念我妈咪了。”
林媛现在会开心吗?
会的吧。
程小姐,我盼你有屋、有田、有真心人,三餐四季,衣食无忧。添丁添财添福寿,祸不及己,夜夜安寝。
她心愿已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