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文失去耐性,朝暗处警察示意,又一记鸣枪警告。砰的一声,子弹深深陷入旁边木柜,杜元耳边嗡鸣,他立即把手机抛开。

“放下武器,站出来。”

杜元咬牙:“你今天带了帮手,我站不站出去,都会没命。”

偌大的码头,无际的海面,零零星星浮着几艘船,今日泊岸的货物不多。天星船坞公司在上岛码头新船下水,大峰山有了新机场,离岸区与全湾区之间准备填海建造知名主题乐园。

人人都去凑新的热闹。

青龙码头,已不是往昔的青龙码头,以后只会以客运为主。

任何繁华都会变迁,终成一个城市痕迹,烙在这片岛屿,静静地供途人与旧人穿梭缅怀。

杜元的声音在这个人少船稀的码头,显得单薄又恐惧。

叶世文笑了:“到这时候,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杜元,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师爷,不过两个中文字,却在叶世文牙际兜转一圈,生生嚼碎杜元的自尊。

杜元听罢,气愤交加,顿时站了起来。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了。早该狠下心来,饿他几年,又或是哪次商战将他推出去做替死鬼,脏事脏水尽往他身上泼。

如今就不会有这副高大威猛发密肤白的得意模样。

叶世文穿过一楼铁门出来的时候,仿似第一次浸浴在阳光之下。这个季节的海城,风与光都是暖的,有人嫌热,有人嫌晒,他却觉得连血液都被照得通透。

他对杜元说:“身上的东西,扔开,然后举高双手,趴在集装箱上。”

杜元犹豫几秒,决定先保命。他把武器抛到远处,转过身,按照叶世文吩咐去做。

“我不是天星船坞的话事人,你该找的人不是我。”

叶世文不回应,只是笑,笑屠振邦自以为是,养一群面忠心奸的反贼在身边。你看,几百年来义字当头的屠家子弟,出事即出卖,连三秒犹豫都省了。

杜元继续说:“我是听谁的话行事,你比我清楚。今日我会来码头,是帮谁做事,你也很清楚!”

叶世文懒得听他狡辩。到了此刻,还要听电影里的死跑龙套念内心独白,实在不合时宜。

“放心,已经有人通知他来救你了。养一只狗几年都会有感情,何况是养了你这只畜生几十年。”

“你——”杜元还来不及反驳,已经被叶世文扎紧双手。

他将绳结用力一扯,勒痕生生咬紧杜元手腕。杜元痛得发抖,嘴里嗷嚎起来:“叶世文!你个扑街,是男人就别婆婆妈妈,给我一个痛快!”

“我被迫叫了屠振邦'契爷'那么多年,你现在想要痛快?未免太天真。”

叶世文脑里闪过叶绮媚的模样。

“这是你契爷。”

“这是你元哥。”

叶绮媚幽幽地说。

屠振邦的祠堂灯火通明,十岁的叶世文心中暗无天日。他再也见不到叶绮媚,无所谓,这个妈也不一定像林媛那样,会紧紧惦记自己的孩子。

阿妈,其实我也偷偷恨过你。

但我不敢讲。

天下间哪有子女抱怨父母的道理?生我,养我,于你而言都不是一件易事。无论如何,每个孩子都会离开母亲的怀抱,你比旁人狠心些,我也不怪你。

短短一生,暖过就好,哪怕只有几回。

叶世文将杜元双腿扎紧。

杜元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在颤抖:“你到底想怎样?”

“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他冷冷看着杜元,心中毫无起伏。

叶世文跨过杜元,从自己车内拿出工具与绳索。只听杜元话也说不清了,哆嗦着骂人,又开始求饶,像在念世间最无用的咒语。

他企图爬走,身躯在地上盲目摩擦,衣服与汗水磨出一段扭曲污秽的痕迹。

叶世文截住他的去路。

“叶世文……”杜元挣扎不开,“你敢动我,你就背了人命,这辈子就玩完了!是屠振邦要搞你,不是我!全部都是他!一切都是他指使我去做的!你应该去找他!”

叶世文不答。

“包括你妈……”杜元忍痛喘气,脸朝下吃了满嘴灰尘,“我,我没搞过你妈……”

叶世文手上动作一顿。

杜元以为他心软,立即说:“程真,我也没碰过……”

叶世文不想听了。他把杜元扎紧,封嘴,拖到离岸边还有二十米的距离,把杜元固定在临海下坡的地面。

然后,他把车驶出。

先快,后慢,逐寸逼近。

杜元被日光照得睁不开眼,侧过头,眼见车轮渐行渐近,他在原地奋力挣扎。

海风仍在吹送夏季的潮热,腥气骤重。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叫升到空中,细微而锋利,刺穿晚阳。那抹圆瞬间爆红,又从深红中透出暗灰,往西边海底沉去。

杜元双眼紧闭。

岸边两只正在啄羽的临停海鸥,受人间惨剧惊扰,猛地腾起。翼下夹风,似是带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徐徐远飞。

叶世文踩紧刹车停下。

其实他想和杜元说的是,我跟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还想说,阿强真的回不来了。但他选择沉默,因为杜元也不配与徐智强相提并论。

杜元看着距离自己头颅还有十公分的车轮,裤裆泛起涌动的潮意。

他哭了。不是怕死,而是羞愤。他居然被叶世文吓得三魂尽失,半点反抗力气都没有。

远处听不见海鸥叫声,倒是有了车声,码头泛青的灯如游魂上路,飘忽地亮起,光线朦胧。叶世文回过头,把后排安放的公仔摆好,露着半个黑色脑袋。

抬腕一看手表,屠振邦来得真及时。

六点十五分,正好是晚饭前。

他一向不能忍饿,脾气会变得格外暴躁。冲动起来就没了屠爷风范,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市井老伯,有几分滑稽。

叶世文先行下车。

屠振邦的车已驶停在集装箱外。

叶世文往远处环视一圈,借光影重叠的角度,在确认警方埋伏的狙击手暗藏何处。

刘锦荣与屠振邦下了车。只见叶世文一人倚在车旁,姿态惬意。满地战斗过的痕迹,货物歪斜摊开,停在叶世文车前那一个……

屠振邦双眼怒睁,不敢相信尿了一裤子的人是杜元。

刘锦荣也看见杜元,率先反应过来,瞄见车内人头:“阿爸,杜元的脚还在动,家伟现在在车上!”

屠振邦咬牙:“不一定是他。”

叶世文听见,又笑了。他把屠家伟的书包抛到空地,冲屠振邦开口:“屠振邦,自己孙子的书包都不认得了?”

“叶世文!”屠振邦拔高音量,略带颤抖,“放过家伟!”

“好啊。”叶世文笑,“叫你那些人现在就走。”

刘锦荣怒吼:“不可能!”又转头对屠振邦说,“我联系不上邓叔,他敢这样站在那里,肯定设计了埋伏!”

叶世文对刘锦荣这种“抢答”的态度不甚满意:“不走?刹车是坏的,我只要一松开,它就会碾过杜元,带着屠家伟冲进海里。要不要试试?”

“不要!”屠振邦立即应下,“走,叫他们走!”

“阿爸!”

屠振邦回视刘锦荣,压低音量:“现在轮到你话事了?叫他们在'这里'的先走!”

刘锦荣恨得咬牙,冲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十来个保镖纷纷上车。原来停在最远处那台面包车也是屠振邦使人开来的,一瞬间车轮碾尘,咆哮着离开。

屠振邦直接开口:“叶世文,你要多少钱?只要我给得起,我都可以给你,你放过家伟!”

“我缺钱吗?”叶世文嘲讽地笑,“直到这一刻,我都是兆阳地产的大股东,你觉得我像缺钱的人?”

“阿元被你绑了,我这条命也没剩几年,还不够你泄愤吗?”屠振邦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我们既往不咎,你放了家伟。以后你玩你的地产,我搞我的船运,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看来人老了真的会心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谈判的。”叶世文不为所动。

屠振邦轻哼一声:“你被杜元搜刮这么久,早就没了羽翼,今天你能带来几个人?我现在还肯跟你谈条件,你也别太得意!”

“我的命确实没你的金孙值钱,但这可是你唯一的孙子呢。”

刘锦荣那双眼深深剜在屠振邦脸上。那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屠振邦维持镇定:“你到底想怎样?”

“你们两个互相搜身,将对方身上的武器手机全部扔开。”

叶世文微仰着头:“我知道你还有保镖,没猜错的话,应该在那边。”他示意了东南向的那艘临岸的船身,“别想暗算我了,没用的。”

“屠振邦,人越老就越怕死,你的希望都寄托在屠家伟身上了。今晚,要不就你孙子陪我死,要不就你陪我死,你自己选吧。”

对面二人顿时沉默。

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屠振邦冷冷地转过头,对刘锦荣说:“我过去,你救家伟。”

他自顾自开始掏出口袋的东西,甚至连手机都抛远。男孙就是**,根者,命也,屠振邦惜孙就是惜命。

刘锦荣音调微颤:“阿爸……”

屠振邦厉声呵斥:“叫你去就去!那是你儿子,还不快点去抱走家伟!”

刘锦荣犹豫着也掏出了手机。他朝叶世文方向迈出几步,却被叫停。

“你儿子书包里有一副手铐。拿出来,把你岳父铐到那扇门上。”

刘锦荣回头去看屠振邦。他的腰脊依旧挺拔,花白的发,眼神似刀,目不斜视地盯紧叶世文每一秒变幻的表情。

他没说肯或不肯。刘锦荣不敢动了。

屠振邦瞄一眼自己女婿苍白的脸,主动走上前去,从书包内翻出手铐。里面夹层藏着几张随堂小测的试卷,屠振邦看见“屠家伟”三个字旁红晃晃的A,心中百感交集。

陈姐还是看走眼了,家伟哪里像他?家伟可是个好孩子呢。要长命百岁,福禄无边。

“我自己来。”屠振邦没有犹豫,往左侧走,把自己铐紧在那个临时办公室的门口。他抬起眼,无声审视四周,乌云在头顶快速地集结。要下大雨了。没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个接货码头,若没把握赢叶世文,他不会这么轻易拿自己去换孙子。

办公楼后面有他带来的保镖,是抄另一条小路赶来的。

一命抵一命,叶世文不过是想拖时间。

“等一下。”

叶世文叫停走到半路的刘锦荣。他笑着说:“秦仁青和杨定坚的老婆孩子,你们藏在哪里?”

刘锦荣一怔,立即与屠振邦对视。

屠振邦没想到叶世文会有此一问。他哼了一声,又说:“与你无关。”

“那你跟孙子讲拜拜吧。”

刘锦荣在原地吓得大叫:“不能松开!”

“她们到底在哪里?”

“叶世文,这种问题,你问来做什么?”屠振邦老目矍铄,“你这种反骨仔,还会有靠山在外面帮你吗?你跟过我,现在又跟我对着干,整个海城没人容得下你。”

“屠振邦,你那间期货公司又不止秦仁青一个大投资客。永利机械的老板,风行家纺的大股东,还有千里物流的几个董事,全是业内名人,跟着秦仁青和你买过期货,亏得底裤都不剩。你以为别人讲道义,人家只想跟我谈利益。

“你把秦仁青送进去,杀鸡儆猴,他们没人敢吭声。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以为他们对你敢怒不敢言?除了警察,你的生意做到现得罪过多少人,你心里有数。我只不过是好心,送一份大礼弥补他们而已。”

屠振邦没说话。

他被叶世文戳中软肋,不得不思考起来。坊间忌惮他的名声,就算有人亏过钱,也是哑巴食黄莲,不敢对他做什么。

但如果那群人恼羞成怒,真的伙同叶世文做出今天这种事……

刘锦荣忍无可忍,冲屠振邦说:“阿爸!都这时候了,家伟重要还是其他人的妻妾重要?!”

屠振邦咬紧牙关,花白的发遭汗水浸渍,一缕一缕地垂着,像衰败柳树在河岸苟延残喘。

叶世文不杀人,他玩诛心。

这个契仔,真的跟自己一模一样。

屠振邦料定叶世文跑不出这个青龙码头,低声道:“她们在南郊澳。”

“南郊澳哪个位置?”

“棠街东,三横巷。”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叶世文冷冷地说,“让你女婿打电话过去,开扬声!”

他抛出一个手提电话。

刘锦荣俯身拾起,连请示岳父都没有,直接拨出熟悉号码。他对儿子的在乎程度远远超过岳父。电话两端的人,在这个安静码头清晰对话。刘锦荣问了人质情况,又交代记得守好哪几个关键街口,见到陌生面孔要提高警惕。洪正德安排的B队警察追踪了这个号码,立即派人赶去营救。

叶世文根本不在乎到底是不是南郊澳。他答应与洪正德合作,就是为了凑齐屠氏一门这行人,做到出手果断,一网打尽。

哪怕会牺牲他,又如何?

所有财产资料,程真不要,他还是给了关绍辉代为转交。他这一世人,确实不怎么值钱。但无论今日他会落得什么下场,程真必须余生安好。

因为她值得。

“可以了吧?”

屠振邦眼见刘锦荣挂断电话,朝叶世文发问。

叶世文竟觉得异常平静。

幻想过几千个日夜,屠振邦跪地求饶,屠振邦自杀赎罪。叶绮媚哭过的泪,化作这片幽深的海,在叶世文心头不停翻涌。他也哭过。在尚未长成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时,他也替自己,替母亲,替命运的不公痛哭过。

此时此刻,他目睹屠振邦为了唯一孙儿,连自己把柄也舍得不要。

每个人都会有软肋。

他不痛快,也不舒畅,只是觉得一切终于化作灰烬。

叶世文说:“可以了。”

这句暗号终于出现。

只一瞬间,四周的警察得到命令,全部一拥而上。天边滚了一道响雷。屠振邦惊得老目圆睁,难以置信这里埋伏的全是警察。

程真的手在轻轻颤抖。

距离太远,天色已暗,她担心叶世文会被屠振邦的保镖伤害。

“天台刚刚上去了两个屠振邦的人,办公楼和办公楼后面那辆旧货车都有。”洪正德压低音量,“没我命令,你不许准出去救他!”

程真答:“知道了,啰嗦!”

他们赶到的时候,屠振邦也赶到。斜阳红光燃亮这一片深沉的夜与海,鱼虾蟹龟被人声车声吓得仓皇游去,一平方公里内的微小生物纷纷潜逃。洪正德扯紧程真蹲到坡上的一台装运车后,视野够高,能审视局势。

幸好叶世文没事。

程真心里松一口气,却被洪正德厉声提醒,周遭埋伏不少屠振邦的人,叶世文现在不死等下也会被射成蜂窝。

“怕做寡妇就不要跟他拍拖,现在走还来得及。”

“德叔,你儿子还在等你回家。”程真目光笃定,用义无反顾的口吻说:“我和他也一样,只是想有个人在家里等自己而已。”

洪正德瞬间沉默。

终于听见叶世文说出那句暗号。洪正德在对讲机一声令下,暗处警察与屠振邦保镖双双出现,陷入混战。

屠振邦被从办公楼闯出来的保镖带往小路逃走。

刘锦荣站在码头中央,没人敢上去掩护。他立即反应过来,扑向车边,与叶世文双双撞到车身。

他看到车后排竟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人形玩偶。

刘锦荣怒火攻心,双目睁红,恨不得撕碎叶世文。他的手臂率先勒住叶世文颈项。叶世文骇然,背对着被刘锦荣扯往海边。浓黑天际被闪电撕开一道巨大裂缝,重重地将豪雨砸下,砸得叶世文眼皮发麻。

他的腰侧传来更尖锐的撕痛,瞬间蔓延上脑。

刘锦荣竟然有凶器在身。

“叶世文,我就算死也要带上你!”

刘锦荣身形不及叶世文高大,但已经伤了叶世文,胆量瞬间加持武力,直接将叶世文拖进岸边的小型快艇上。

叶世文的血从裤管淌到水泥地面,又被疾风夹裹的天上水冲淡。黑夜黑雨,一切颜色尽然失色。

无人察觉生命从体内流逝。

洪正德气得想骂人。他担忧开枪射击会伤到叶世文,一直无法瞄准刘锦荣。

叶世文忍痛大叫:“你们别管我!”

“不要!”程真吓得脸色苍白,大雨淋得她满头湿发,泪水瞬间混了进去,“德叔,他们贴太紧了,别开枪!”

“我知道!”洪正德也被雨打湿全身,拿着对讲机吼:“草蜢,带人去追屠振邦!公仔,你立即通知海警包围,刘锦荣要开艇逃跑!”

一辆白色快艇从岸边咆哮着乘浪出海。

洪正德大喊:“追!”

下一秒,程真从路侧跑到海边,冒雨跳上另一台快艇。钥匙绑在船舷。她插入点火,瞬间迎着海面嘶吼不停的暴雨,紧紧咬在刘锦荣船后。

叶世文被反扣双手压在狭窄甲板。他开始感到乏力,伤口通得失去知觉,分不清身上的是雨水还是血水。

这回是真的死路一条了。

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吗,为什么还会有些不甘在胸膛萦绕?叶世文眨了眨眼,深知走到这一步无人可怨,能撑多久就多久。

他突然奋力地挣脱刘锦荣,快艇在二人推拉间突然停在海上。

刘锦荣怒吼:“你敢绑架我儿子!我要你陪葬!”

“屠家伟已经毫发无损地回家了!你现在自首,还能换取法官同情!”

刘锦荣不肯相信。

他拾起快艇上一把钓鱼用具,猛地朝叶世文头顶打去。叶世文侥幸避开。快艇马达被击穿,隐隐地冒着黑烟。

叶世文看不清烟雾,只闻到汽油的浓烈味道。他往前扑去,却因为受伤失力,被刘锦荣反手一推,整个人翻身坠海。

雨砸在浪上。

叶世文闭紧双眼,觉得有无数只手把他往深处扯去,鼻腔与喉管浸满海水,比伤口更痛。他没想到会死得这般环保。连火化、捡骨、装入瓷瓮都能免则免,直接喂鱼,为海城寸土寸金的坟场节约资源。

真真。

若你知道的话,会不会笑我没用。

你一向至懂我。做男人,要面子。被自己爱的人嘲讽没用,与自宫有什么分别?

真真。

你别那么快嫁人,行不行?我做鬼也会知冷知热,呷醋嫉妒的。

算了。

你从来都没听过我的话。

有一双手从他背后拥起了他。叶世文没想到在弥留之际会产生幻觉。他被托上水面,呼吸到氧气,瞬间迎着大雨睁开眼。

“阿文!”

海面太暗。这个游得精疲力竭的女人,破开无边的浪,不远处的火光,把她照得宛如一个狼狈天使,不顾一切地赶来。

这竟然不是梦。

程真浮在水面,从叶世文背后摸上他还有心跳的胸膛,语气带喘:“你醒一醒!”

叶世文想说话,呛出的全是海水。

程真大喜:“你别挣扎,顺着我的动作来。”

她拼力游到自己驾驶来的快艇旁边,将救生圈套在叶世文身上。她先翻身站到艇上,借着甲板的工具将叶世文上半身拖上船。

程真累得想惨叫救命。

“大佬,你都醒了,能不能自己出点力?我哪里拖得动你!”

叶世文双手借船舷使劲,头往后仰,腰往上抬,瞬间滑躺到甲板。雨水依旧砸得他眼皮发麻。他坚持要睁开眼,一片晦暗之中,他与程真四目相对。

“真真……”

程真检查他的身体,从肩膀摸到胸膛,再往下,被手心濡湿的温热吓到。

“你受伤了?!”

叶世文说得很小声:“你怎么来了?”

程真不答。她脱掉短袖薄衬衫,拧成一条,开始绑紧他涌血的伤口。他们已经离岸很远,对比原路折返,从这里冲上西边伶仃岛更近。

海边只有两艘艇,刘锦荣开走一艘,程真开走另一艘,警察还未赶到过来。

但也快了。

因为刘锦荣那艘艇在叶世文坠海后爆炸自燃。望着那团火光,程真当时怕极了。如果不是快艇有远光射灯,她追上去,亲眼看见叶世文被刘锦荣推下海。

她不敢想象另一个场景。

叶世文又问:“真真,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程真手上动作停下。

“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我一定要来。

程真把伤口扎好,重新启动快艇。没人面对生死一瞬能够毫不畏惧,她也害怕,手指总是忍不住颤抖,但现在似乎不是流露脆弱的好时机。

叶世文没有说话。

他只是再次望进程真眼里。夜真黑,偏偏她生得一双俏目,如星如火,点燃他生命中仅有的一束光。

辰,是北极星。是黎明中撕穿黑夜的第一颗星,坚定,执着,永远守护。

“阿文,我带你走。”

快艇破开海浪。

他不想死了。这一瞬间,叶世文甚至想去拜神,祈求自己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五十年后做个轮椅上的老顽童,对着程真日夜耍赖。

活着多好。

叶世文望向程真。她的侧脸被夜光细细抚触,浮一层淡色银边,于绝地求生的环境中,勾勒出无垠的宁静。

她开口说:“我们先上伶仃岛。”

叶世文不懂程真的决定,还没问出口,只听见她又说:“原路返回太远了,你的伤口撑不了多久。”

叶世文扯了扯嘴角:“不返回,我怕警察有意见。”

“有什么意见?”程真回视叶世文,“你现在生死攸关。洪正德再有原则,也应该先让我们活命。”

叶世文沉默。

这一片海,见证过人人固执己见,疯狂掠夺,以为活这一生必定要为利益斗争到底。如今乘风破浪,他望着星辰日月,竟渴求三餐一宿,有瓦遮头就够。

只要她在身边。

盼望余生安稳,无人威胁,有伴,有家,有碗热汤。

青龙码头的雨仍在肆虐。洪正德不敢停歇,带队清点现场一切,在泛青的码头灯下等来海警兄弟的消息。

“刘锦荣那艘艇自爆了,我们准备打捞工作。”

洪正德眉头紧皱,还在生气程真把岸边唯一的快艇开走:“另一艘艇呢?”

“暂时没见到。”

有手下着急地问:“叶世文不会死了吧?”

“他若没命,程真会立即调头回来掐死我。”洪正德叹一口气,“很有可能被她救走。先在海域打捞残骸,也派人上附近岛屿联络警察问一问。”

洪正德满脸狼狈的汗与水。

今晚惊心动魄,性命攸关,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与各位手足。转念一想,他连遗嘱都未立好,黎茵若知道他身陷险境,肯定哭得晕过去。

此时此刻,唯一牵挂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老婆儿子。

程真书没念多少,倒是至情至圣,粗俗道理戳得人喉肺发疼。洪正德气消了大半。程真不顾一切冲去救叶世文的背影,是今晚最牵扯人心的一幕。

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双苦命鸳鸯。

谁不想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