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赶到医院。

警察已盘问完程珊,在让她签那份口供。

十六岁女仔,一双手腕缚出深深浅浅的红痕,泪水涤**过的杏眼,透着浮肿与死里逃生的疲倦。

“珊珊。”

程珊抬头,还没叫出“家姐”二字,就被程真紧紧拥在怀里。

她慌**着自己妹妹的脸颊、肩膀、腰侧:“哪里受伤了?”眼见她一边脸颊微红,程真焦急起来,“谁打你的?”

程珊摇头:“我没事,家姐,我没事。”

女警在旁边插嘴:“你是程珊家长?”

“我是她姐。”

“放心,她没事的,就是受了点惊吓,等下医生会开些镇定药物给她。这次算走运,我们洪警官及时赶过去,否则你都见不到你妹了。”

女警又转头对程珊交代:“曾慧云也中了枪,不过没死。现在在深切治疗部,等到她苏醒之后我们需要与她核对口供。你保持联系方式畅通,警察随时会再传唤你。”

程珊乖巧点头:“多谢。”

女警边走边说:“今晚回去拿柚子叶洗洗身啦,去去晦气。”

程真搂紧程珊。半个钟前警方致电给她,才知道程珊差点出事,吓得脸色煞白,连跑带赶地催着的士司机猛踩油门。

“家姐,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程珊已经哭不出来。

一屋血腥与凌乱,把她仅余胆量吓破。叶世文很快离开。洪正德在警察到来前抚慰了她许久,把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告诉她能知道的内容。本次轰动东角区的枪击案,洪正德立威立功,出尽风头。

他在医院包扎完,立即赶回警局善后。

“是我不好。”程真涌出泪意在眼内,“我没保护好你。”

“家姐,”程珊左右扫视,小声地说,“其实是叶世文救了我。”

程真怔然。

“我听德叔说,他今日会来,是叶世文通知的。德叔中了枪,如果不是叶世文出现,那个郑志添早就逃跑了。但我们不可以在警察面前提起叶世文。”

程珊一五一十还原她知道的真相。

程真听罢,心乱如麻,喉间的话烫嘴,一个字都吐不出。原来郑志添才是屠振邦的那只“鬼”,若洪正德前来百老汇赴约,怕是连她也命丧黄泉。

叶世文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那种人,不是巴不得她死快点吗?还要附赠九十九响通天炮仗,七七四十九场水陆大法事,让全区都知道,程小姐年纪轻轻就驾鹤西游。他在一旁拍手称快。

穿白裙的护士走来,拍拍程真肩膀:“请问你是不是程真?有人叫我把这袋资料给你。”

程真接过。牛皮纸袋有些厚度。她打开一看,才半分钟,脸上血色尽失,指尖禁不住发抖。

程珊疑惑地问:“家姐,是什么来的?”

“你在这里等我,不准走开!”

程真急急跑到护士台:“请问递资料给你那个人呢?”

护士直接抬手一指:“他从这个门出去了,你现在追的话应该追得上。”

程真推开前面熙攘的人,立即跑出去。

黄昏时分,原来又是初夏。

双车道马路,说窄不窄,说宽不宽,但也要警惕再三,谨慎迈步。斜阳打一个呵欠,低眉嗜睡,路灯便嬉闹起来,替它燃亮这座人来人往的不夜城。

程真看见对面的叶世文。他骑坐机车之上,一身黑衫,风鼓出劲瘦的腰脊,带走指间烟雾。似是早就知道她会追出来,姿态惬意,举手弹开烟蒂,熟悉眉目在灯下懒洋洋抬起。

那双狩猎的眼,于千万人中,只捕获她一个。

手提电话响了。

程真接起。

叶世文笑道:“4月25日是你生日,迟来的祝福,惊不惊喜?”

她收到的是叶世文亲手签署的股份协议复印件,还有一把门匙。兆阳地产,建筑公司,他将名下所有资产,尽数转与程真。协议签署页上她的签名是仿写的,仿得逼真,日期落在2001年2月13日。

情人节前一天。

那时,一切尚未翻天覆地,你爱我,我也爱你。

“这是什么意思?”程真声音微颤。

“生日礼物。”

“礼物?”程真喉间酸涩,“你特意签在出事前一日,那晚来找我之前,你就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

准备好要她陪葬。

生日送死讯,也就他做得出。

叶世文收起笑容:“这份协议在签署日已经备份给律师了。如果公开的话,你猜杜元会不会再相信你?洪正德会不会再利用你?全世界都不会放过你,除了我。”

“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憎你。”

“那晚你可以杀了我。”

“不舍得。”

程真咬牙。

“学人做眼线,两头不到岸,没人会保你。”叶世文音调低下来,“真真,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你没有你想象中聪明,你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脱身。”

他还唤她“真真”。

这时的亲昵称呼,是软刀,能顺着血管脉络的走势,捅得更深。

“我没得选。”程真眼泛泪光,“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一直以来,我就是没得选。”

叶世文胸腔内翻涌心痛:“你有得选,只是你没选我。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站错边,选错人。”

程真终于落泪。还能说什么?被他爱上,堪比满清十大酷刑,分分钟拿命在拍拖。最恐怖的是,自己避不开,还爱上这个人形禽兽。

“我是对不起你。”程真抽噎,“有些事做了就做了,我认。你憎我,想杀我,我都改变不了事实,所以我没再去找过你。我……”程真哭得失声。

她侧过脸,不愿让他望见自己的狼狈。越解释,越无力,现实世界从来不是武侠言情,哪会有爱恋至上与不死传说。

想象与亲历,感受原来天差地别,程真说不出其他话了。她是一个被世间耗尽善心的人,秉持一种自以为是的固执继续生活,从不强求被理解。

这八年来,无论自愿与否,他们一直都在这场赌局和恩怨之中。

本来就没人可以永远赢。

程真转过头。她更瘦了,那双红眼在脸颊显得颇大,隔着双车道马路都能看见里面盛满的无奈。

“我就是不走运,投胎姓了曹。一个罪人的女儿,不会有人在意她是生是死。兆阳的股份,你拿来威胁我,我也认了。叶世文,你不过是有怨而已,我还你一条命,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但我妹是无辜的,别牵连她。”

叶世文听罢,心脏似被拧紧一样。

真见不得她哭,一瞬间迷了眼,催了眠。明明作恶的是她,偏偏委屈的也是她。

她在低谷拼劲挣扎,与他在山巅剑尖起舞,这一刻,叶世文分不清到底哪个更艰难。人的苦楚,原来无法拿来比较,他们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想自保,很正常。

从曹思辰到程真,她的疤痕是用眼泪缝合的。

“如果不是我,你今日见不到你妹了。”叶世文深知解释无用,“你不可以再跟任何人做交易,你只能听我的。”

程真抹掉眼泪。

哭,确实没用,对着叶世文,不能软弱求饶。但凡退让半步,他立即得寸进尺,要你献出所有生还机会,全权由他做主。

他们之间,只有挑衅。

“这次又打算让我去做什么?”

“人人都想要兆阳地产在你手里,程老板,你觉得你可以做什么?”

程真扯了个讽刺的笑:“你无非是要除掉他们,不如我陪你去见屠振邦?”

“好,你送我一程吧。”叶世文也笑,“这次送远点,远到我可以忘记你。”

程真的心脏倏地被捏紧。

二人坠入失声空间。

迎着夏风,即将沉没的暮色,把橘黄涂满这个城市每寸平面。拐弯处曲折,重合处隐约,车流在耳边尖锐呼啸,一瞬间,程真恍惚听见他又说了一句。

然后声音消失风里。

加列山道旁的屋苑,僻静雅致,大隐隐于山,车少人稀。

关绍辉算大方,早年豪掷这套公寓,供着王宝琴与儿子生活。没人知道王宝琴祖籍何处,一头齐耳短发,薄薄单眼皮,流转狡黠。身高腿长,故作疏离,硬是与一众小姐形成差距。关绍辉在灯火阑珊处一眼相中,叶世文立即把她奉上。

王宝琴是个懒人,以前手脚也不干净,但关绍辉不介意。

男人,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原则。只要打开门,这个女人姿态够低,温声软语,缺点便是情趣。

肤浅的人,确实比较容易满足。

此刻,王宝琴从门外踩着拖鞋穿过走廊,敲响对面的门。

程真和程珊顿时紧张起来。

王宝琴道:“我是宝姐。”

程真从猫眼窥见一身居家服的王宝琴,与在豪客城碰见的模样天差地别。卸了妆,眉目秀净,肌肤透白,还有些与年纪不相符的轻盈感。看得出关绍辉很宠她。

程真打开门:“宝姐。”

王宝琴听叶世文吩咐,在那日赶到医院带走程真与程珊。当她出现的时候,她和程真眼底都流露出“难以置信”,并在心里同一感慨——居然是她?

“我煲了汤,你和你妹一起过来饮吧。”

王宝琴说罢,又转身走回屋内,没有带上门。程真犹豫几秒,领着程珊一道过去。

在玄关脱了鞋,换上居家拖鞋。程真视线沿屋内四周缓慢梭巡,最后停留在茶几边那叠印着鲜艳logo的彩印单张。名片是用订书机钉上去的,生怕有人遗失联系方式——是楼盘中介惯用的伎俩。

“我厨艺麻麻地。”王宝琴在餐桌前,用大勺舀着浓稠的汤,“但最厉害的就是这煲汤了,我男人中意。”

夏夜的生鱼黑豆汤。

黑豆,色深,味淡,以膳入药,作用于肾经,能乌发明目,解毒养血。浸泡一夜,与水同煮,豆衣剥落,豆肉绵烂,靠热力渗透鱼身,腥气愈减。

生鱼,学名叫黑鱼。南方人见它命顽胃口大,死来死去都死不去,求生意志坚定,赐一俗称“生鱼”。大多以形补形,用作疗伤。

心伤也是一种伤。

“多谢。”程真接过温热汤碗,递给程珊。程珊没有程真拘谨,喝了两口,又继续与王宝琴的儿子皓仔研究乐高积木。

王宝琴坐下:“皓仔,要玩就去沙发上玩。”

程珊抬头与程真对视,得到同意,便跟男孩坐到客厅沙发。

“文哥叫我照顾好你们两姐妹,特别是你。”王宝琴没有喝汤,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你太瘦了。”

程真不接话。

她本来没打算过来,直接拒绝王宝琴。但转念一想,既然死到临头要偿叶世文一条命,也没必要替他省那点房租。

这里是中西区地段最贵的公寓,安保一流。

“原本住你的那间屋是B仔,认识吗?”

程真摇头。

王宝琴轻掸烟灰:“那阿强你认识吧?”

“认识。”

“他与阿强跟文哥最久,阿强没了,上个月B仔差点出事。”香烟撩出浅蓝薄雾,王宝琴继续说,“他年纪跟你一样大,被杜师爷的人盯上。文哥不想连累他,叫他走,现在应该出埠避风头了。”

“文哥现在只剩自己,没人信得过,所以找我接走你们两姐妹。”

程真听罢,丧失一切胃口。

“放心住在这里,很安全。文哥托我找了个阿姨,会帮你们打扫煮饭,你和你妹不用操劳。”

“我们住不久的。”

“傻——”王宝琴嗤笑一声,“能享福还不要?想回去做侍应?阿真,别太倔强,做女人最惨的就是自讨苦吃。”

程真低声道:“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们到什么地步我很清楚,他不吃斋的。”

程真瞄一眼程珊,眼内流露不愿提及这些情事的冷漠。王宝琴识趣,没有接话。

“今晚豪客城不用开工吗?”

王宝琴笑着:“其他人要,我不用。文哥出事,我就没去上班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帮他的。”

程真放下汤匙。这一屋奢华装饰,水晶灯,毛拖鞋,玄关深处藏古董。不善厨艺的女主人,餐具光滑饰纹繁复,看得出很少用,买来摆的。

无需问原因,王宝琴不差这点讨好酒客的廉薄薪金。

“文哥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跟着杜师爷到处去。我比他大五岁,在豪客城做事,还要唤他一声文哥。后来屠爷将豪客城的琐碎事给他打理,结果生意半死不活。若不是屠振邦契仔这个名堂,没人愿意叫他做文哥,他根本无心做事。”

许是因为程真话少,今夜的王宝琴,有了些倾诉欲望。

程真问:“不做事,那他做什么?”

王宝琴摇头:“得过且过咯,与现在这副模样差很远。”

“过了没多久,我就跟了我男人。玩出事,怀孕了。那时候我男人事业刚起步,还有贵人给他介绍未婚妻,我这样的出身,上不了台面。他让我把孩子打掉。我哪里肯啊,只能躲起来。文哥有义气,保住我,又保住了皓仔。后来我留在豪客城做领班不再接客,我要多谢他。”

程真沉默。

关绍辉没给王宝琴名分,证明心中天平早已倾斜。现实总是残忍,名利与恋人,往往只能择其一。但王宝琴不介意,就像关绍辉不介意她曾经小偷小摸的缺点一样。

三分真心,就能促成亲密。再添一丁,私情变亲情,稳固得很。

“你在杜师爷酒吧做过,应该知道杜师爷那群人,没一个是好的。文哥跟了屠爷这么多年,挨过多少苦,你想象不到,连他老母都被逼得熬不过去。”

程真猛地抬头,盯紧王宝琴。

王宝琴诧异:“你……不知道?”

“他没讲过。”

她也没问。

那时阴谋算计占满这段奇情,匀不出时间与精力来闲听轶事。他总是屁话当正话讲,一向不爱诉苦。

现在明白,是因为太苦了。

王宝琴语气流转可惜:“原本已经诊断出肺癌,等死的了。偏偏中秋那晚屠爷带人去他海坝街那间旧屋,不知道聊了什么。他妈当晚就死了,你自己想想里面什么因果吧。”

程真心头涌出酸涩。

人这一生能做的选择太少。走到今时今日,叶世文的霸道狂妄,自卑自大,总是串联这些由不得他做主的过往。

他很坏,却也在凌晨拥吻过她思念亡母的泪。

怜悯他三秒,不碍事。

“他那种男人不懂温柔,你多包容他些,哄他开心而已。”王宝琴盯着程真的脸,“我知道是你串料给杜师爷,害得他出事。阿真,他对你那么好,是你欠了他。”

欠他确实是真的。但他的“好”——占有欲强,控制欲狂,福泽至深,简直能纠缠三生三世。不如给旁人吧,她并不受虐。

程真起身:“宝姐,多谢你这碗汤,我先回去了。”

王宝琴一听,恼了,对程真这副油盐不进的硬脾气摆出意见:“这些他没交代我讲的,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叫我接你过来住,不是为了威胁你,而是想保护你。连他这点心意都怀疑,你在扮什么高傲?”

程真笑了:“你很帮他?”

“当然。”王宝琴说得不犹豫。

“那你怎么急着搬?”程真抬手,指着远处茶几上那叠单张,“打算什么时候放盘?中介上门拍照了吧?真心帮他的话,起码等他真的死了收完尸再走啊。你自己都怕被他牵连,又何必假惺惺在这里扮义气?”

王宝琴被说中心事,脸色煞白,把烟碾熄在透明烟灰缸内:“你不懂,我是有儿子的人,没了皓仔,我活不下去的。”

程真收起笑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B仔要住到王宝琴对门。她更明白,当一个人一无所有,就不会授人以柄,自然也不值得被人选择。

王宝琴又道:“阿真,我知你一向不管闲事。别跟他讲,就当不知道,卖我一个面子。”

程真心头那三秒怜悯,挥之不去了。

“珊珊,我们回去。”

两姐妹汤没喝几口,生硬客套道别,回到自己屋里。B仔走后,这里被清理一番,只添了些简易家具,屋大物件少,一副随时要被主人遗弃的模样。

“家姐,你们刚刚聊了什么?”

“没事,闲话家常而已,你冲完凉早点休息。”

一人一间房,程真打开门,望着床边那只被她洗干净的tweety。依旧黄澄澄,毛绒绒,圆眼翘嘴。离开水埗区的时候不舍得,一并塞在行李内带走。

那个傍晚的风,在路尽头回旋,把叶世文衣摆吹高,声音吹远。只留下唇边舔尝过的字眼,舌尖轻抿,有涩与酸,是经年的泪。

那也是一个傍晚,曹思辰在校旁窄巷抱着叶世文抛回来的书包痛哭。

他说:“八年前,我记得你。”

阿文,我竟没记起你。

原来我早就忘了自己是曹思辰。

程珊挂断电话。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转过身时,程真瞥见:“怎么了?”

“曾校长承认那件事是她与郑志添做的,已经立案走检控。唐玉薇算帮凶,也被抓了。”程珊低声道,“她还说,有些同学在传我……”

程真心头一紧:“传什么?”

“是曹胜炎女儿。”

“谁说的?”

程珊抬头。她嘴角线条绷紧,有些愤懑:“我怀疑是德叔的同事,姓周的。他们之前一直留守慧云体联,现在说查出曹胜炎当年贿赂了郑志添。”

程真道:“我看是洪正德说的。”

五月夏际。闷雷在远处跋涉,轰的一声,像一架奔腾马车的缰绳绷断,重重地跌在天际。程珊被惊雷吓得急喘口气,瞄了眼窗外,又望回程真平静的脸。

“德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逼叶世文出来,又想逼屠振邦出来。郑志添肯定入罪了,他曾经受的是屠振邦贿赂,所以他们应该认识很久。曹胜炎那桩案,他们肯定都有份,所以洪正德当年被掩盖了事实真相,才查不出其他人,只能入曹胜炎一个人的罪。现在有人说你是曹胜炎女儿,无非是希望全世界目光都盯紧我们。只要叶世文出来带我走,屠振邦不会放过他,洪正德坐享其成。”

哪有当差不想往上升的?好不容易拔除郑志添这个麻烦,洪正德肯定乘势而起。但洪正德又怎么会有把握,叶世文一定来带走她。

就因为叶世文救了程珊一次?

程珊问:“谁是屠振邦?以前那单案,还有谁涉事?”

程真看了眼满脸疑惑的妹妹,才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笑着说:“你就当他们乱讲吧,反正又没证据。你也不用回慧云了,别想太多。”

程珊点了点头。

程真打开电视。

王宝琴不订报,也不许程真订报,外界消息全靠电视频道。

大半个月过去,曾慧云也从病**醒来。她算走运,这次没能夺走这条半残的薄命,但夺走了经营多年的事业——慧云体联宣布解散。

屠振邦得了天星船坞,金钱加持势力,手腕过人。郑志添伏法,秦仁青与杨定坚却始终没改口,看来屠振邦仍有把握能够在这场乱局中脱身。

前几天看新闻,报道称冯世雄已经戒断毒瘾,拘留病房的医生果然比私立豪院的心狠。

看来一开始就送错医院。

冯敬棠的失踪与兆阳财务官凌淑芳(Norah)的自杀案相关。媒体称某位兆阳地产前员工,陈姓男士爆料这二人暗通款曲多年,刑事部已经开始彻查。

水埗区旧改是幌子,不忿的原住民纷纷静坐,抗议被发展商恶意欺骗。摄影机晃过,程真看见铭记的老板娘陈娇与老板谢恩铭,一个满脸泪痕,一个满脸愁绪。却始终未见倪婉君与谢莹莹。

程真却不觉得意外。

不到两日,静坐也没人去了,新闻开始报道有人在河堤边救下一窝野生禾花雀的大事件。

民生果然无小事,样样都值得多关注。

兆阳地产的洲界宗地,早早谈好的学校宣布撤资。学校背后金主听说是老牌商人,又被媒体质疑勾结不法外资。关绍辉出来解释的时候,脸色一次比一次差。

短短一年,这个世界翻脸似翻书。马还在跑,舞还在跳,曹胜炎入狱那个月,报纸也只留给他这个破碎家庭一周刊位。下个礼拜登红载绿,靓模深夜幽会影视业大佬,比银行高级职员贪污更吸睛。

王宝琴不掩饰了,中介带过几波贵客来看屋,在走廊有人声有笑声。

程真从猫眼里窥见,什么话都没说。

风尘中人。细尘,那样轻薄渺小,怎会有本事驾驭上天落地的狂风?尘是命,风是运,身处其中的人,深知命斗不赢运。

我们只能顾己,难以及人。

衣食住有人伺候。不知是叶世文有心,还是王宝琴想讨好,来家里的阿姨话头醒尾,连程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煮几餐饭就了然于胸。

程真再没胃口,也老老实实在这间屋里养肥了几斤。

叶世文却音讯全无,到底想威胁她做什么?程真猜不透。难道真的如王宝琴所说,他只是想把她保护起来?

不可能。他的额门凿着“程真是个千古罪人”几只大字,每一秒都在诅咒她忏悔终身。

程珊落座沙发上,有些撒娇:“家姐,住在这里好无聊啊,可不可以出去玩?不是说好我们搬去佛城的吗?”

程真摁着电视遥控:“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

“要多久?”

程真被电视下方滚动的字眼吸紧视线。

盘着发髻的新闻报道员,一腔粤语的慵懒尾音:“六月五日,天星船坞公司将于上岛码头举办新船下水的盛大仪式。届时,天星船坞公司总经理刘锦荣将代表董事局成员出席……”

“家姐,我想看动画片——”

手提电话响起。程真瞄了一眼,把电视遥控递给程珊:“你自己看,我去接个电话。”

仲夏龙舟水卷着风雷,从天边一角急急赶来窗外。深灰云层逐寸俯身,压得程真连抬眼都要费些劲。

潮,闷,湿,喘不过气。

“你最近在哪里?”

“你猜?”

“别废话。”

“真荣幸,洪警官居然百忙之中抽时间出来关心我。怎么,电视台今天没去采访你吗?要不要考虑报个艺人培训班,一展所长?”

“你在哪里看到的?”

“新闻啊。东角区威利酒店这一单案,洪警官名利双收,居然还会惦记我?”

洪正德听得刺耳:“阿真,如果那日我真的去见你,你也会出事。”

“那个是你师傅,他出事是你抓的,得益的只有你。你明知道'鬼'是郑志添,那天还约我立即见面,怕杜元不知道我是你眼线?”

“你在怀疑我一早知情?我后面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话要讲尽,那就没意思了。”

“你——”

程真语气冷淡:“珊珊是曹胜炎女儿这种风声你都敢放出去?这么多年,你我之间就别扮正义了。”

洪正德沉默几秒,嗤笑一声:“我需要放这种风声?谁最想要你们两姐妹的命,你自己不清楚?”

“谁最想抓到屠振邦,我也很清楚。怎么,新案不够重磅,还要翻一桩旧案才甘心?”

“不提叶世文了?你明知道我也很想抓他。”洪正德语气嘲讽,“这么快就复合,果然救妹之恩大过天。你现在千依百顺,什么都信他。”

程真不想听废话:“电话费贵,没话说就收线吧。”

洪正德想起一些不能示人的话语,忍下怒火:“我要找到杜元或者屠振邦的犯罪证据。”

“我知道。”

“你想办法让叶世文逼他们出来。”

“你究竟要他们三个哪一个?”

“任何一个都可以,我只要把柄。”

程真笑道:“是不是做警察的指指点点习惯了?杜元都比你有诚意,至少知道画个饼哄我做事。”

“你想要什么?”

“珊珊的监护权,你去搞。”

“这个太难,要她原来监护人同意,我很难办到,不如你等她成年吧。”

“自己废柴还诸多借口。”程真讥讽回去,“不帮就算了,你也可以慢慢等,等屠振邦赚更多的钱,也许他会投案自首。”

洪正德气得急喘口气:“你什么时候要?”

程真想到方才电视里的那个日期,“下个月五号前。”

洪正德不肯:“太急了。”

“那再见吧。”

“你最好真的能做到!”

洪正德猛地挂断电话。

“阿真,如果论资排辈,其实我要叫你一声阿嫂。”

程真斜斜乜过去:“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宝姐。”

王宝琴流露不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昨夜关绍辉来了。他个子颇高,身形厚实,脸颊方圆透些许正气,是个在镜头里有权威性与说服力的人。王宝琴替他脱下西服外套,亲热地吻在他颈侧。关绍辉笑着摸她的脸:“皓仔呢?”

“那只懒猪一早睡了。”

王宝琴想伸手帮他接过手中文件,被关绍辉扬臂躲开。

“这是世文的东西。”

王宝琴诧异:“你今日见他了?”

“没。”关绍辉摇头,“他一直放在我那里的,叫我今晚拿过来。”

王宝琴不甚在意:“辉哥,我已经同买家谈好,价钱也比预期高了三十万。我们出手吧,过两日手续搞完就可以搬了。”

关绍辉点头:“好。”

他们已购置另一处屋苑。其实换屋是关绍辉的要求,话里话外暗示再三,王宝琴识趣,把这个主意当着程真面揽在自己身上。

关绍辉不愿与叶世文正面交恶。

“那个程真,还住对面?”

王宝琴点头:“两姐妹都在。”

关绍辉站在走廊摁门铃。

半分钟后,程真打开门,露出一张谨慎的脸。

“你是程真?”

程真点头。她在电视里见过关绍辉,认得出。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比上镜精神,风华正茂的架势,难怪王宝琴倾心。

关绍辉递出手中资料。

他没有明晃晃地打量程真,视线随她伸手的动作,自然延展到脸庞。面孔清白,波澜不惊,倒是一双圆目流转伶俐,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姿态警惕。

“世文给你的。”

“是什么?”

关绍辉稍顿,直接与程真对视:“他说你不会信他,所以让你自己选。”

“里面有十万现金,宝琴会开车送你们。想搭飞机搭船离开海城去哪里都可以,他不会阻挠你。另外两卷菲林,任由你处置,反正你也知道是什么。这是他唯一有的把柄,拿去换你妹和你的自由吧。”

他不理解叶世文的决定,但帮这一程,也不会推搪。电话里他再三劝诫叶世文,男人这一世,爱一个女人与爱十个女人并无分别,时间和金钱做好充分管理而已。所以事业这种东西,衰了一次也能东山再起,没必要赌命。

叶世文笑道:“你们这些社会精英就是能把贪心讲得那么动听。”

“贪心点没坏处。”

“辉哥,我们要的不一样。”

“世文,我还是那句,你很年轻,别钻牛角尖。”

“你帮我给她吧,就当再多照应她们姐妹一段时间,多谢你。”

“大家认识多年,你跟我客气?你看你,拍拖这么久也没留条后路,有个小孩,她什么都肯听你的。”

“没老爸的孩子就是野种,没必要生。”

程真不敢打开资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