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文戴一顶鸭舌帽便出门。这个礼拜六,沙头咀宣道堂,虔诚而落魄的曾慧云必定出现。

妇女团契是下午四点。

上次游戏机厅逃生后,他不肯再联系白少华,渐渐地,白少华也不再找他。致电过豹哥,确认白少华性命无虞,叶世文深知这场赌局只能单刀赴会了。

从小到大,无数次听人讲过,不如算了吧。

在屠家被打得鼻青脸肿,陈姐劝道,算了吧,你不够狠心,屠爷不会把生意交给你。二十岁前考过三次会考,第一次拿了六个E,徐智强劝道,算了吧,你怎会是读书的料。

但他不想算了。算了便是认输,要将一切拱手相让给屠振邦。要看着他赢足一世,金钱权势在手,如鞋底碾蚁一样,轻贱所有人的生命。

绝不可能。

叶世文跟踪曾慧云好些日子。听罢那日洪正德与程真的对话,他没想到这位洪警官是个局外人,屠振邦的眼线竟在慧云体联。

曾慧云除了冲警察发脾气,便是常常飘来这处,在神主面前沉默落泪。

丰腴富贵的妇人,如今瘦得像骷髅附体。

那只戴得紧实的结婚戒指,已有松动迹象。有一次,还从她激烈的肢体动作中甩了出来,砸在地面,只有助理唐玉薇急急忙忙去帮她捡。再后来,她不戴了,留一个印痕在无名指根。

冯敬棠不知所踪,这段婚姻也不知所踪。

她今日没有先做祷告。

挑得极高的天花,深灰石材,敦实厚重,拱顶延伸到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似一个庞大的怀抱。

教堂,是上帝设置来收集愁苦与忏悔的器皿,当然不能狭隘。

曾慧云一双大眼,往外张扬,沿四周逡巡,像在等人。陆陆续续来了些女信众,穿插在长条座椅当中。接下来,无非是唱唱诗歌,间或做些赞美操,分享静默后的心事心得。

叶世文躲得很远,在前端小门侧边立着。

穿黑袍的修女路过,看见叶世文,有些诧异:“先生,请问你……”

“我姨妈今日参加团契。”未等修女问完,叶世文抬手一指,点着曾慧云的方向,“你知道的,曾女士最近经常过来。她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大家都担心她状态不好,遣我来看着她,不要声张,她现在心理很脆弱。”

修女望见曾慧云,点了点头,静静走远。

一声颂唱低低起了音调。

曾慧云泪光泛滥,也跟着呐呐发声。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我们要谨慎自守,儆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确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高高在上的斑斓窗棂,把光切割,却切不出明显形状。滩涂到每位妇人的发端,流动溢彩,像七窍的心。光便是主,包罗万象,在抚摸每一处能笼罩的灵魂,不论美丑。

此时,秦仁青的老婆出现。

姗姗来迟,从后排快步往前,移动到曾慧云身旁。

叶世文往后侧了侧身,目光游离到大门以外。有两个高大保镖守着,怕是杜元派来盯紧秦仁青老婆的人。

秦仁青老婆只停留几分钟,交下一张卡片,便转身走了。

曾慧云脸色惨淡,怔怔然站在原地,直到唐玉薇凑近,跟她耳语几句。

曾慧云眼内迸发痛苦,拼命摇头,摇得泪如珠洒。那张卡片捏成纸花,犹犹豫豫,臂坠千斤力,就是递不出去。

教堂内又开始哼唱。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我们要谨慎自守,儆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确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这次曾慧云没有跟着唱。

唐玉薇夺过她手中卡片,两片嘴唇翻飞起来,似乎在努力说服曾慧云。半分钟后,唐玉薇也半含着泪,自顾自走了出去。

曾慧云乏力,跌坐在深木色的长椅上,淌了满脸的泪。

叶世文看罢,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与疑惑。秦仁青老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叶世文从小门出,步行紧跟唐玉薇。

她没有驾车,独自沿路边疾走,匆匆拐进洪尾道。高跟鞋包裹纤瘦的脚,走得急了,身形稍有摇晃,显然连思绪都在焦虑,脚步却不肯慢下,终于从惠丰道穿过马路,直入金巴利道。

东角区威利酒店。

叶世文抬眼一看,目光流露不屑。以秦曾二人的身家,开房来这种九流宾馆,是何等龌龊的交易,生怕被人知晓。

秦仁青老婆,如今万事要经杜元授意。这回摆明要拖曾慧云下水,献出爱徒,交换儿子?作恶动机合情合理,屠振邦与杜元又再置身事外。

所以,这个嫖客是屠振邦的人,而且能从警局捞出冯世雄。

叶世文也进了威利酒店,却坐到狭隘大堂一角,拿鸭舌帽遮紧半张脸,目光瞄在前台办理登记手续的唐玉薇身上。

前台人员似乎很不耐烦:“喂,你讲大声点啦!是订几月几号的房?”

唐玉薇做的是亏心事,始终无法拔高音调。慌张地左右探望,又低声道了个数字。

前台嘴里不干不净抱怨几句,夺过唐玉薇的证件。前后翻看,又抬眼核对唐玉薇长相,潦草写下信息后抛回给她:“记得下午两点前来拿房,不拿就没了,先给订金。”

唐玉薇在掏钱。

叶世文在沉思。

整个慧云体联的学生,也只有那些没亲没故的最好利用。还能被杜元一眼挑中,想来想去,只有程珊——只能是程珊。

年幼貌美的罪人之女,本就没人在意。八年前曹胜炎那单案,当时屠振邦的态度比秦仁青更着急,日日逼着杜元去追讨款项。当时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冯家,哪有细思过屠振邦的动机。

现在回头,才惊觉屠振邦在意至此,是因为从中分了杯羹。商罪科里面的人,可能早就搭上这条贼船。

如此着急献程珊出去交换冯世雄?

那个洪警官,听他说话真刺耳。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一副假仁假义的精英模样。还没挖穿真相,他一定会阻挠冯世雄离开警局。

看来这个人还能够左右洪正德。

程真摆明不想帮杜元,唯有找洪正德。兜兜转转说了半天恫吓的话,打算靠这个警察一网打尽所有人?最后只差开口求洪正德放她一条生路。

叶世文忍不住嘴角轻轻勾起。

傻女,哪有人这样“胁迫”警察的?

等我来教你什么才叫威胁。

那个微型窃听器,花了不少钱,他现在终于觉得回本。

今日出门前,叶世文听见程真问旁边隔间那个刻薄白领借洗头水,语调客气温和,像吹在心池的一抹煦风。

“请问可不可以借你的洗头水用一次?我洗湿了头,才发现我那瓶用完了。”

“借?你摁两泵然后还给我两泵吗?”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你头发那么长,用起来肯定不止两泵啦!”

叶世文听得有点不爽。这个刻薄白领一定颧高骨凶,满脸恶煞,眉纹绿嘴绣红,黄皮果树上的乌鸦都比她慈眉善目。她不是说了会还吗?借给她又如何?

程真没讲话。

再细听,她已吹干头发自己出门去买洗头水。

叶世文坐在威利酒店内,看见唐玉薇满脸愁容地离开。程真,你傻不傻?就快被人设局冚家铲了,还买什么洗头水?

买人身意外险吧。

受益人记得写他。

程珊往曾慧云办公室走去。

她们这群学生,已被警方盘问过多次。但不知为何,证供明明每次都是一样的,却得不到释放。警方声称已与她们家人联系,案件调查清楚便能还她们自由。

听说这次很严重,除了那位秦仁青,还涉及冯敬棠,他可是曾校长的丈夫。

又听说是曾校长不肯配合调查,装疯卖傻,毁坏校方数据,拿她们这群学生的人身自由去要挟警方释放她儿子。

有胆小的同学见过曾校长在警察面前发疯,吓哭了。

得到守门警察的同意,程珊从宿舍步行到办公那幢楼,轻敲校长室的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门便打开——是唐玉薇。

“Cathy,曾校长在吗?”

“你先进来等吧。”唐玉薇侧过半边身,让程珊进来,“校长刚刚去洗手间了。”

程珊点头。

唐玉薇端来水杯:“最近警察还有盘问你们吗?”

“这几日没有了。”程真乖巧接过水杯,“是不是很快可以让我们走?”

唐玉薇视线落在程珊手掌,又抬起眼,带着笑意:“是啊,很快了,挂念家里人?”

“一点点啦,怕家姐担心。”

“家属我们都有联系过的,放心,她知道你安全。”唐玉薇拆开一盒包装精美的饼干,递给程珊,“尝一块吧,我老公从日本回来带给我的。”

程珊摇头:“校长说我最近增重太快,要戒糖。”

“偷偷吃一块,你不讲我不讲,谁知道?”

唐玉薇挑眉,自己拆一块来吃。

程珊嗜甜,忍不住尝了。日本朱古力,糖分爆表,她舌头被腻麻了,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二十分钟后,曾慧云挂断电话,从旁边储物室出来。脸色煞白,身上那套白西装被杂物货架上铺积的尘扑了一块灰,格外显眼。

她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并未发现。

独自回到办公室,唐玉薇已提前离开,留下一只行李箱。曾慧云手心颤抖,却握起推杆,拖着行李箱,乘坐电梯到停车场。

她也练过体操。她知道,什么样的才叫美。

在嫁给冯敬棠之前,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千金。自由恋爱,她没缺过钱,所以不介意冯敬棠有没有钱。

后来,二人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堪。

其实她只见过叶绮媚一次。跟踪冯敬棠出门,远远地,曾慧云坐在车内,隔着挡风玻璃望那个穿低胸连衣裙的女子。

衣服质地很差,裁剪也不大方。偏偏她妖气,满身软肉,曲线毕露,妖得连这种劣品也能穿出狐媚劲头。美得太下贱,根本配不上“美”这个字。

她抓紧冯敬棠手臂,泪眼涟涟,只差跪下来求他。

曾慧云也哭。哭她的丈夫居然扶起叶绮媚,又把她拥在怀内。抓奸要在床,抓贼要拿赃,那时的曾慧云却没有当众撕破脸皮的勇气。眼看二人见完散去,也没从车内出来。

回忆起来,怨念横生,声声咒骂。为什么不让她跪?她就应该跪到双膝溃烂,跪到年老色衰,跪到万人唾弃。

警察说暂时找不到冯敬棠。

曾慧云一边难过,一边念叨,死了吗?死了吧,肯定是死了。

该死。毁了她一生的人,全都该死。

但世雄——曾慧云哭得视线模糊,世雄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年轻,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

曾慧云抹掉泪痕,把车驶停在威利酒店门前。

东角区的低端宾馆,经由一幢陈旧楼宇改建,招牌灯饰半明半暗,烟视媚行的男人女人搂抱而过。

想要就要,想走就走,自愿贩卖快感,付款时无人会对道德愧疚。

曾慧云拖着行李箱进门。

前台抬眼看她:“做什么的?”

她脚步停下,侧过头回答:“你好,已经拿房了。”

前台上下打量她,见身光颈靓,粤语标准:“哪里人?”

“本地人。”

前台一副明了模样:“几号房?”

“203,是唐小姐登记的。”

前台挥一挥手,懒得核验身份证件,便让曾慧云上去。

房门半开,唐玉薇提前走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助理,知根知底,连这种腌臜事都愿替她动手,曾慧云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内疚。

若出事,她不会让唐玉薇为难,供她出来也是应该的。

曾慧云拉开行李箱拉链,把昏迷的程珊抱出。

药效其实很浅,程珊已有些转醒,哼了几声。唐玉薇早早扎起程珊手脚,嘴上还贴紧医用胶布。

曾慧云走到浴室,洗了一条毛巾,又走出来。轻轻擦拭程珊的脸。想象过一千次要怎样面对,这可是她的爱徒,自问从业以来未委屈过任何一名学子,如今却……

曾慧云眼眶酸涩。

到这一刻,不能回头了。

程珊渐渐睁开眼。她觉得自己做了漫长的梦,几个,不,几十个梦。从天到地,从掩面窒息到大口喘气,在辗转将醒时,最费劲,耗尽力气才能从另一个空间拔出自己。

她看见曾慧云,与一屋陌生惨淡的白。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还有曾慧云白色的脸,与白色的西装。

程珊开不了口,双眼睁圆。

“珊珊……”曾慧云未语先落泪,把程珊摁紧在**,“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忍一忍,事后我会带你去检查身体。只是痛一次,就一次而已,我求你,你就当帮帮我,帮帮我……”

程珊也哭了。再怎么单纯,她的本能都在告诉她,即将会发生什么。程珊起劲摇头,求饶声呜呜不停,吓得浑身颤抖。

门外传来两短一长的敲门声。

曾慧云听见,又低声去哄程珊:“我只有世雄一个儿子,我不能失去他,他入狱就死定了。为人母亲,我真的没得选。你别怪我,你,你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程珊泪如泉涌。她也是别人的孩子,她也有母亲。将心比心,若林媛知道她要遭遇这一切,九泉之下难道不会痛得肝肠寸断?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选她,为什么啊!

曾慧云打开门。

郑志添侧过头,还未踏入,先瞄一眼室内那抹丽影,心里痒意四起。

他无视曾慧云脸颊的泪痕,问道:“醒了?”

曾慧云艰难地点头:“你可不可以……”

温柔些。

她讲不出口。

郑志添冷冷一笑,只觉得曾慧云这种不合时宜的悲悯,分外滑稽。

“你就只有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着想。”

曾慧云心如刀割:“你答应过我的,你有办法找人放了世雄。”

“没问题,你先准备保释金,后面的起诉我可以帮你。”

郑志添来到程珊面前。

程珊满脸泪水,挣扎着往床头去。她看着郑志添,像看见了鬼,周身邪气,臃肿得可以一分钟内把她压死。

家姐,家姐,我好怕,你在哪里……

郑志添嘴角一挑,对沉默的曾慧云说:“你先出去等,守着门口。”

曾慧云不敢看程珊。秦仁青老婆那张卡片,印着“威利酒店”四个字,轻轻一念,如同咒语,将她连人带魂扯进罪恶深渊。

“有位大佬可以救冯公子,他还很欣赏程珊。”

“秦太,这样怎么行?程珊才十六岁啊!”

“冯太,你的世雄还不到三十岁呢。”

曾慧云颓然离开。

郑志添却没立即动手。他脱下西装外套,放到床边,又开始摘手腕的表,“你是曹胜炎的小女儿?”

程珊心中一惊,双眼睁得很大。

“你长得与你妈是有几分相似,她生完你之后就不再教小提琴了吧?深居简出,认得她的人确实很少。但我看过她的照片,很靓,所以一眼就记住了。难怪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时候,觉得脸熟。”

郑志添走到床边,坐下,劣质床垫狠狠凹了个坑:“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程珊拼命摇头。

“每个女仔都要经历一次,才会成为女人。论辈分,我与你爸年纪差不多,叫叔叔就可以了。乖,我现在先解开你的脚,你听话点,我会很温柔。”

程珊把腿缩起,腮旁的发梢被泪水濡湿。

“你这双脚,很白。我上次看你比赛的时候,穿那套紧身衫,我就觉得你白得像个仙女一样……”

砰!一声巨响。

郑志添的手还没摸到程珊,抬起头,只见房门大开。洪正德举着枪,怒视室内一切,气得音量拔高,响彻天花。

“郑志添,你还是不是人!”

郑志添出现在威利宾馆前,给洪正德打了个电话。

他从停车场走到电梯间,脚步才开始变急。

像怀揣一个水球,郑志添滚圆的肚皮随身影边走边颠,十分滑稽。路过的人都看得出他确实着急,似是有束无形的火纵在他皮鞋后跟。

“阿德,”洪正德还未答话,郑志添立即说,“十万火急,有件事你要立即去做。”

郑志添一边拿着电话,一边进屋。走到厨房斟了三杯半凉茶水,他咕嘟咕嘟地猛咽下去,又解下勒出手腕红痕的机械表,另一手轻轻摩挲:“我口头答应总警司帮忙这单案,刚刚从慧云打听回来。”

洪正德问:“怎么了?”

郑志添语气笃定:“这件事,先别声张。我现在怀疑屠振邦安插的那只'鬼'不在反黑组,在商罪科。”

洪正德想拍桌,又强忍下来,音量激动:“我早就说了,你现在才信我!”

“慧云体联那边,查了这么久都没结果,总警司担忧有人在作怪。我今日特意过去,现场有一个人很可疑。”

“是谁?”

郑志添狠狠叹一口气,“枪神周,你的同门师兄弟!我今早去的时候在慧云办公室发现有几张纸屑,是烧过剩下的。我问了其他人,那个位置只有他经常去抽烟。”

“人心隔肚皮,阿德,我真没想到会是他。我留在那里核对了两个钟的证据清单,其中两页纸的左上角不太对劲。上一页有订书机的钉痕,下一页就没了。但明明页码相连,同时复印的。所以我只是在怀疑,还没十足的证据。”

洪正德听罢,有些怨气:“你比我了解枪神周。他老婆是总警司亲戚,脾气像块铁板,打都打不穿。师傅,你既然答应当顾问,你就应该跟上面提意见,把慧云体联给我负责。”

“你敢怨我?!如果我不答应总警司过去,你以为你今天能拿到这一手消息?我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做坏事,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我白教了!”

不到怒发冲冠的地步,郑志添绝不发火。他这一骂,实属罕见。

洪正德知道自己逾矩,老实道歉:“我错了,师傅。”

郑志添手腕的酸胀终于缓解,又把腕表戴回:“你有没有想过,叶世文其实没失踪,而是被屠振邦包庇起来了?”

“怎么可能呢?”洪正德反驳,“杜元已经在找人挖叶世文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不能是贼喊抓贼,转移警方视线?”

洪正德一怔。

“你上次跟我讲,叶世文是冯敬棠私生子,我信。但是他跟屠振邦更久,说不定两个人一早谈妥。就等这场风波过去,他再出现,与屠振邦的天星船坞联合起来,岂不是赚更多?亲生的也有可能是白眼狼。”

“那屠振邦为什么要插眼线在慧云体联?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人家是插来盯你们的,你以为插来挖叶世文把柄?”郑志添露了个晦暗不明的笑容,“若被你们查出叶世文在慧云体联帮冯敬棠周转过的证据,叶世文肯定跑不掉,他的江湖令能比你们的通缉令厉害?贼斗不赢兵,当务之急,慧云体联要先换人过去。”

“我去接手吧,我的人靠得住。”

“急什么?”郑志添拒绝洪正德的请缨,“枪神周只有我叫得动,我去。你三番四次跟人起矛盾,他现在对你意见很大。”

“你是师傅,你开口,他敢不从?我去就行,我不怕得罪人。”

“你不怕我怕。”郑志添又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做完来慧云找我。”

“什么事?”

“你先去找你的线人,想办法联系叶世文。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屠振邦相信警方决定不再彻查慧云,混淆视线。”

“这个时候?她不一定能联系上。”洪正德摇头,“况且我觉得叶世文不可能在屠振邦手上。”

“她不是杜元那边也有关系吗?叫她去杜元那边吹风,总之先让外面放松警惕。万一被内鬼嗅到风声,我怕搬出'大佛'来镇压,上头嫌你们拖了太久,到时候慧云体联就轮不到你话事了。”

洪正德没答话。他只是在脑里勾勒郑志添的模样,不怒,也不慌,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想象他两片厚唇在自己眼内接触,分离,接触,分离,吐出来的字眼飞得很远,远到他根本听不进去。

他叫郑志添一声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但这么多年来,为了保证眼线安全,他们之间一向有个不成文的默契:你的线人归你,我的线人归我。

这一桩郑志添只做顾问的案件,他竟然第二次插手线人的事。

这不是他的作风。

直到郑志添吩咐完毕,洪正德装作同意,把电话挂断。他拎起外套出门,乘坐电梯下楼,拨出另一个号码:“公仔,你今日有在慧云体联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年轻:“老大,早上我都在,现在回警局。枪神周那群人什么都不肯给我接触,我只能靠墙拍乌蝇,没办法了。”

“郑老今日有没有去过慧云?”

“没喔,我今日没见过他。”

“你现在调头,回慧云体联。如果郑老出现,你立即打电话给我。”

洪正德挂断电话。

他黑着脸,坐进自己的车里,左右张望一番,又拨号:“阿真,你在哪里?”

“地球。”

洪正德恼了:“没心情跟你讲笑,现在去百老汇等我。”

“日光日白见面?太显眼了,等半夜。”

“我们警队顾问现在怀疑是屠振邦在包庇叶世文。”

“警察查案查到傻了?”程真语气不屑,“这两个简直是血海深仇,谁都不会包庇谁。”

“我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才约你。”洪正德苦笑一声,“我下午要过去慧云体联接手,今晚没时间见你。你先去电影院,电话里面讲不清。”

他吐出一口闷气:“我现在怀疑那只'鬼'另有其人,我有事要你帮忙。”

“每次找我都没好事。”程真嘟囔一句,又应下,“我现在去。”

洪正德把车驶离。

2001年5月10日。

日光热起来,比火焰更炙眼。人与城市的关系,既有依赖,又有反哺,像一双终日争执的父与子,你嫌我不好,我也嫌你不孝,都在盼着对方先付出些什么来成全自己。

洪正德生在此,长在此,对海城怀着终老希冀,想在这片土地上显赫一份薄名。当年报考警察,黎茵意见最大,她总是胆怯,说自己不想做烈士遗孀。

洪正德听完哈哈大笑:“我若牺牲了,你就拿我的抚恤金做嫁妆,嫁给另一个男人。”

敢这样开玩笑,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信心。有信心能在警坛施展拳脚,捧一堆闪耀勋章,与儿孙戏话当年替民警恶惩奸的英雄事迹。

他自认是个有抱负的人。

穿起这身制服,手足同心,警察也拜关二爷,重情重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在自己人里面抓鬼。

曹胜炎案,当时郑志添已经退休,但仍然不忘师傅本职,带着他仔细地查。那一次,郑志添还笑呵呵问他:“阿德,曹胜炎跟你相熟,你会不会下不了手?”

“怎么会呢?我在学堂拿银鸡头的时候发过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果然,洪正德在那桩案后升职加薪了。荣誉的荣,也可以是虚荣的荣。肩上两粒花,确实很轻,状若无物,一颗别针就能扣紧;但又很重,压在肩头,叮嘱他扛起警察的责任。

洪正德不愿设想最坏结果。

车停在斑马线前。手提电话响起,他瞄一眼,是陌生号码,没有接。对方不肯停,洪正德犹豫两秒,还是决定接听。

“喂?”

“洪警官。”

这把声音有些耳熟。

洪正德问:“哪位?”

“你现在叫程真回去。”

洪正德双眼睁大:“叶世文?”

叶世文道:“你不准再见她。”

“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别人当差,你也当差,怎么就你死蠢,现在才发现自己人是鬼?又打算让她帮你陷害杜元,钓内鬼出来?”

洪正德又气又好笑:“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以为她还是你女人?她早就背叛你了。”

叶世文没理会:“你不如想想,我为什么现在给你打电话?”

洪正德沉默。

叶世文听见他呼吸声渐重,无声地笑:“跟我玩吧,我保你神速破案,信不信?”

叶世文正对镜面剃须。上身**,目光专注,在镜内逡巡自己。他瘦了些,线条在躯壳上拢得更紧,力气绷在肌肉之下,待发的弓,比以前贲起更多威胁。

穿戴完毕,他开启了监听器的录音设置,然后出门。

叶世文来到威利酒店,在酒店一楼的狭窄大堂坐着。十来分钟后,他见到前来替曾慧云拿房的唐玉薇,直接尾随上去。

唐玉薇尚未走到二楼走廊,就已经被叶世文打晕绑走,塞在楼梯隔间那个杂工更衣室内。他拿走唐玉薇身上的房卡,又下来一楼前台。

“204有没有人住?”

前台头也没抬,拿着手机在看股市升跌:“没。”

“开给我。”

叶世文在204坐了很久。他仔细辨别曾慧云与郑志添的对话,按照路程推断,洪正德此刻应该赶到才对。

若再不来,他要立即冲进去了。程珊不能受伤。

很快,叶世文听见洪正德的匆忙步伐。他在与曾慧云争执,“咚”的一声,似乎曾慧云被推倒在地拖走了。叶世文嘴角一挑,果然预判准确。

洪正德急急瞄一眼程珊,幸好,衣衫完整,尚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往前几步走近床沿,盯紧郑志添慌乱的肥脸。

“阿德,阿德,你听我讲……”

“还讲什么!”洪正德语气愤怒,“她才那么小,知法犯法,你以前当警察的责任与道义呢?!”

郑志添急了,从**站起,双手在空中挥舞。

“不是啊,你听我讲,我是被骗的!”他语气很急,“是曾慧云!她把我骗来这里,是她设局害我!”

郑志添摆出惯有的那副虚伪神情:“我刚刚是想去帮她解开!我们共事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洪正德单手从腰后摸出手铐:“不用再讲了,你今日根本没去过慧云体联,你现在跟我回警局受审!”

“阿德!你听我解释——”

突然间,门边一记响亮枪声。

郑志添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趴下,用靠外侧的那张床身遮挡自己。

洪正德扑在**,把哭成泪人的程珊猛地拖下来。二人俯趴在内侧床边。

程珊浑身发抖。

“出来!”有人在门口呵斥。

脚步纷沓,洪正德如临大敌,细细一数,至少三人。

有人低声问:“不对,应该是两个人。现在加上走廊那个,好像有四个人?”

“打电话问杜师爷。”

“你们是不是杜师爷的人?!”郑志添听见交谈,立即开腔,身无寸物的他唯有颤声哀求,“我是郑志添,他的好朋友,你们杜师爷认识我的!今日我跟他讲好各自行事,不要开枪误杀!”

来人犹豫了几秒。

叶世文在旁边204房听着声响。床单,窗帘,劣质布艺沙发,那台根本没人开过的电视机,通通遭遇无情打击。明显两拨人开始交战,一方势弱,一方势强。但酒店房间易守难攻,杜元的人渐渐不占上风。叶世文陆续听见有人惨叫,又有人倒下。

枪声暂停。

洪正德缩着身子,冷汗从额际淌过脸颊,他的手臂中了两枪。警枪子弹耗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值得一枚英勇勋章——单人匹马做掉四个歹徒。程珊在一旁吓得晕了过去。

他稍稍扬起下巴,只见郑志添从两床中间跃起,立即往门外奔。

洪正德大惊失色,忍着痛楚挺身站起,还未追出门口,郑志添又折返回来。

他的双手反绑身后,嘴上还贴着医用胶布。

“洪警官,我们又见面了。”

是叶世文。

洪正德一怔。

叶世文将郑志添推进房内,反手锁门,笑着说:“果然能做警察的绝非凡人。怎么这般不小心,把最肥那条鱼放了?没有他,你年终拿不了第一啊。”

一眼看尽,整个房间腥气四溢。

洪正德怒视叶世文:“你在电话里没跟我说,你会来。”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都要跟你讲,你是许愿池吗?”叶世文将郑志添一脚踹倒在地,表情异常冷淡,“我要带走程珊。”

“她是受害者,也是证人,我不可能让你带走她。”

“不带走也可以,那就跟我做个交易吧。”

洪正德嗤笑一声:“你吃错药了?我跟你做交易,你配吗?”

“你说呢?”

叶世文掏出一个微型录音器,摁了播放键。

“叶世文手头有杜元违法的证据,我偷看过。我看新闻,棉登大厦在他出事那日火灾,我记得他提过他的公司登记在那里,可能被带走也可能烧掉了……”

程真声音清晰得像在现场讲话。

洪正德脸上顿时煞红煞白,似火烧猫尾,嚣张不起来。他气得咬牙:“你——”

“这种对白我那里还有很多,你中意的话我就刻成DVD,随街派,让广大市民听一听你的心声。”

“叶世文!”洪正德怒火攻心。

今天是郑志添设的局,他没料到会有这场枪战,原来杜元的人从离开警局就一直跟踪自己,难怪叶世文迟迟现身,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洪正德一想到被叶世文算计,气得哑言。

他更没料到,郑志添真的是屠振邦插在商罪科的眼线。并肩作战多年,连退休之后都贪得无厌。从曹胜炎到秦仁青,他的师傅吃得腰肥背圆,良知被入腹的酒色财气吞噬。

倒在地上不敢开口的郑志添,被洪正德狠狠剜了一眼。

叶世文挑眉:“咦,洪警官,你受伤了,不报警吗?身上有没有对讲机,我帮你。”

洪正德更气了:“我又不是巡逻警,怎么可能用对讲机!”

他这种级别,去到哪里个个给他三分薄面,哪需要用这种通讯工具。叶世文听罢,笑得更讥讽,直接摸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喂,是警察总部吗?”叶世文装模作样,想起自己查到洪正德的底细,边说边往程珊身边靠去,“我是商罪科洪正德——高、级、警、察,PC6379,over。刚刚在东角区威利酒店二楼发生openfire,目前四名嫌疑人已被击毙,请求支援。重复一次,请求支援,麻烦各位手足了。”

叶世文挂断电话。

洪正德眉头紧皱,想抬手阻止叶世文,却被枪伤扯得发疼,“你报警而已,扮什么警察!”

“玩玩都不行?好小气。”叶世文走近,把程珊抱起来放回**。洪正德瞪着眼,愤怒地说:“喂!你别碰她!”

“洪警官,录音这件事呢,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的,街外很多人想找我饮茶,我好怕。叶世文轻笑,”虽然内鬼被你拔除,但难保你们商罪科里面真的人人清白。我建议你先想一想,回警局那份报告要怎么写。“

叶世文伸手猛地撕下程珊嘴上的医用胶布。她立即痛醒,既惊又怕地呆了半分钟,才想起自己被枪声吓晕。叶世文望进程珊只剩恐惧的双眼,发现她刚刚摔下床摔得左边脸颊泛红。

“哇”的一声,程珊痛哭出来。

叶世文皱眉:“不要哭了。”

“家姐,家姐……”

“不要再哭了!”

“我要家姐……”

叶世文失去耐性,扬起手,只差半吋刮在程珊脸颊,最后“啪”的一声击在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喂!吓傻了?叫你不要哭,你还哭?!”

程珊怔住。一双鹿眼通红,愣愣盯紧叶世文,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他似乎变了许多,语气带狠,吓得程珊连痛都叫不出来。

叶世文手指点在程珊脸颊,“这里记得擦药油。等下警察就会过来找你录口供,你老实说就可以。至于见到我这件事,你不能透露,明白吗?”

程珊小声说:“明白。”

洪正德看着叶世文诱供,几欲吐血。

但程珊的证词只会指认郑志添和曾慧云,与自己无关,他犹豫半天,最后也没有插嘴。

叶世文解开程珊腿上绳结:“手还是要绑住,这样警察来到才会信。”

程珊又再点头。

“曹思娴。”叶世文低声唤她。

程珊抬头,难以置信这声久远的称呼,出自叶世文口中。

“等下见到曹思辰,你帮我问她——”叶世文嘴角一掀,似笑非笑,“还记不记得八年前,在德瑞中学旁边把书包还给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