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比当初那份浅沙湾购房合同更重。从头顶压至脚底,连呼吸都要把持节奏,生怕一不留神,这份即将到手的自由化作乌有。

但为什么,她开心不起来。

“他人呢?”

关绍辉摇头:“我没见过他。”

“他打算做什么?”程真声音微颤,“今日已经是一号了。”

她等了那么久,等来他送的路费和自由。他汲汲营营十年的野心、事业、大好前程,他不要了,他竟然什么筹码都不要了。

因为他不要命了。

叶世文,你不是憎我吗?你不是很狂妄,很自大吗?你不是图钱图名利,要做人上人吗?奸险狡猾,贪生怕死,一条贱命活过一个世纪,只要明日太阳依旧升起,你就不会认输。

你给我这些有什么用?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程真眼眶一热,侧过脸,坠了两滴透明的泪。跌在拖鞋上,布料瞬间吸透,余下两点碍眼的深色。像火种灼落的疤。

关绍辉看见,平静地道:“你应该很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你自己选吧。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明后两日都在这边住。”

程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停在王宝琴恼火的脸上。

一个钟后,她到对面敲门,报了个让王宝琴气得跺脚的地址。关绍辉在客厅抽雪茄,厚白的雾熏出烟叶气味,表情淡淡,只说了句“宝琴,送她去吧。”

程真说:“是他自己让我选的。”

“我送你同程珊去机场。”王宝琴讲得咬牙切齿,“你今日就走,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海城。我是自私,要卖楼搬屋,但我至少没害过文哥!你把菲林给杜元,你就是想他死!你把菲林还给文哥吧!”

程真不搭理:“你在这里等我。”

副驾驶的车门被关上。

程真进入祥丰大厦。她没有上楼,直接从大厦后巷的门穿出,搭上一台前往全湾区的小巴。

仲夏将至,人人薄衫短裙,在潮闷空气中**更多可散热的皮肤面积。雨水凝于半空,将落未落,在隐雷中摇摇欲坠。

程真要去天星船坞公司。

明明码头在南面,屠振邦偏要把办公室租在内陆,专门挑了兆阳地产那块地旁边的旧式写字楼。

也对,待兆阳落到他手里,天星船坞搬过去,连搬运费都能因距离短而节约不少。

程真下了车。

她到达大厦十二楼,按着标识指引步行到洗手间。老旧写字楼的洗手间,大多狭窄,程真把装有菲林及资料的牛皮纸袋放在最右隔间的马桶盖上,然后关门,摆了个维修中的竖牌,进了旁边隔间。

她拨通物业处电话:“你好,十二楼女厕最右那格厕所的门坏了,麻烦过来看看。”

那头的人应下。

等了十几分钟,才有人进来。程真一听,右侧的门被用力推开。物业处的职员小声在念叨:“天星公司的文件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实力强劲的船坞公司,瞧得上这幢旧楼,太难得。物业自然巴结奉承,处处贴心,连这种文件也鞍前马后地送去。

程真尾随那位职员离开洗手间。

8牛皮纸袋被交给天星船坞公司前台,程真匆匆瞥一眼,乘搭电梯下楼。还未到一,吗+楼,她的手提电话已经响起。

刘锦荣压低音量问:“这是什么?”

程真轻笑:“刘老板,听说你那艘新船要在上岛码头下水,我赠你一份贺礼。”

“你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换作我是你,我应该想的是,杜元姓杜,你老婆姓屠,谁是家里人谁是街外人?”

刘锦荣保持冷静:“菲林是叶世文给你的?”

“你还有心情想叶世文那只丧家犬?听说屠爷的贸易生意一直都是安排杜元跟进卸货,不知道他五号那日打算卸的是什么货呢?刘老板,你应该清楚你岳父和杜元以前做过什么事。

“劝你手脚快点,我知道你同杜元都在找叶世文。若他先找到,兆阳就是他的;但你先找到他,就什么都是你的了,祝你好运。”

程真从大门口出,一边接听,一边上了楼下那台刚好落客的的士。

司机问:“去哪里?”

刘锦荣问:“是哪里?”

“青龙码头。”

程真挂断,手提电话直接扔出车外斜对着的路沿垃圾桶内,又改口:“司机,我不去青龙码头,去海坝街。”

“靓女,你有没有搞错?你就在全湾区,你还打车去全湾区海坝街?!”

程真递出一张纸钞:“不用找。”

“我就中意你们这种不爱走路的年轻人,懒得很踏实!海城全靠有你们,我们这些的士佬才不会饿死……”

海坝街,程真从未来过。

幼时她在浅沙湾生活。屋阔,梁高,海天一线。每个人看见她都满怀笑意,友好得像亲善大使。所以到了最后,父亲的贪婪违法才会使她受尽白眼。

海坝街的暗巷很窄。石砖粗粝,挤挤攘攘拼在地上,被车轮脚步踢破边缘,又经风吹雨打,锋利棱角惨遭磨蚀,存下各式凹坑,整条巷都显得颠簸起来。

程真见到一间小门半开的诊所,站在门口。视线往内探,只有一名穿白褂的医生坐着。豹哥在暴雨前的昏暗日光中抬头,一清一浊两粒眼球,吓得程真心脏一紧。

“看医生?”豹哥开口,又上下打量程真,“什么病啊?性病我不看。”

程真没办法与他的假眼对视,目光瞥往旁边:“想问你打听一个人。”

“谁?”

“叶绮媚。”

豹哥先是一怔,露了个晦暗不明的笑:“她走了很多年了。”

“她以前住哪里的?”

“在尽头拐弯,过三条巷,写着聚福楼那个门口上去,三楼右手边那间。”豹哥话音一顿,“凶宅来的,你去做什么?”

程真没答。

她转身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身问:“几个月前叶世文手上的伤,是你帮他缝的?”

豹哥半眯着眼:“谁跟你说的?”

“猜的。”程真也笑,“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晚他一定是回来这里了。整条巷只有你一个医生,他不可能去医院。”

豹哥听罢,摇了摇头,笑意更深:“我最憎女人聪明,聪明的女人都是性冷淡。快点走,我没见过你。”

程真眉尾一挑,当作道别。

还未走到聚福楼,只听轰的一声,雨水与闪电齐下。

由点至线,滴滴答答,不消三分钟,路面被茫茫水雾覆盖。屋脊电线模糊,天台衣物吹落,有人奔走,有人叫喊。大裤衩,夹趾拖,在无尽夏的雨里步履纷纷,劣质的暗红深蓝不断穿梭,随行进若隐若现。

空气中腾起熏鼻的湿尘腥味。

程真连走带跑,冲进楼道内。雨水打湿了上衣与头发,她用手掌轻拨,把多余水珠弹走,踏着楼梯走上三楼。走廊内,黏在推拉闸门两边的挥春,上沿边角翘起,打卷,又沉沉往下垂。程真只瞄了一眼,墨水覆尘,字体影影绰绰,右边写虎,左边写兔,是1999年的挥春。

这里住的人很少。

站到三楼那扇黑门前,程真抬起手,又犹豫了。

昨晚拿到关绍辉给的资料,她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程珊从房内出来,被她满脸的泪惊着。

“家姐,你怎么了?”

“珊珊,我们明日就走。”

八年前,是下午。

一个月前,她在曹胜炎手中救下林媛,被愤怒的他把长发剪作乱草堆。只好半夜在浴室把参差不齐的发尾修好,短茸茸,衬着她些许肥胖的矮小躯体,像个男孩。

她无所谓。

商罪科的圣旨还未到,风声已经很紧,曹胜炎依然是来亚银行执行主席助理,但职权彻底被架空。他向银行告假很久了。

自从家门口被泼过红油,曹胜炎患上强迫症。每天在家四处搜索,反复把妻儿房间翻个底朝天,确保无人放置爆炸物品威胁性命。哪怕只是一支烟,他都想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火药。

秦仁青知道他怕了,想自首,找人来威胁他,曹胜炎只好雇两个保镖白天在家盯紧林媛。两个女儿,也由保镖接送上下课。

程真逃了最后那堂课,把存放在学校座位抽屉里的证件与现金用塑料袋扎好,塞得书包鼓鼓囊囊,迎着同学诧异又鄙夷的眼神离开。

她要先去接走妹妹。

程珊天赋异禀,比程真领悟力强,每天下午离开幼稚园后,会去少儿体操机构训练一个钟。

曹胜炎对此意见很大。他即将小命不保,女儿还优哉游哉去练什么体操,上什么贵族学校。但林媛不肯让步,她也做过老师,深知天赋不能被埋没,更不能让程真年纪轻轻中学肄业。

二人因此打过一次。

那是林媛生平第一次发狠,差点咬下曹胜炎手臂的一块厚肉。曹胜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冷汗直落,最后被迫同意。

他没想到,心思善良的妻子也会出此下策。麻痹他这位担惊受怕的父亲,在风平浪静日复一日的放学路上,她要带着两个女儿,直接一走了之。

保镖离家时间是下午六点。

林媛会在下午五点找借口让曹胜炎去她娘家取钱,一来一回,她们母女三人只有十五分钟时间打包东西逃走。

十五分钟,也够了。

程真没想到刚出校门不远,就被守候许久的人截住。男男女女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校服上也画满五颜六色的图案。

程真往后退,抓紧书包背带不肯松手。

“喂,曹胜炎是你爸?”

程真心惊,咬牙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们在讲谁。”

“听说是长头发的,这个头发好短,会不会点错相?”

“还听说是个肥妹,你看她哪里瘦?”

程真不理:“你们让开,再不走,我报警了。”

“报你个鬼!”

似是一声号令,一道掌风刮过来。程真侧头避开,抓紧面前女孩的衣领,猛地一扯,把人拽到地上。

打架这回事,她也是第一次做。但《孙子兵法》有云,若被围攻,肯定会死,拉个垫背的才不算尽输。

她狠狠地踩了几脚,女孩痛得咿呀乱叫起来。

“扯她书包!”

“扯衫啦!”

“剥她裙!”

七嘴八舌的人全部凑上来,程真把书包护在胸前,拼命往人挤人的缝隙中撞出。校服衫的衣缝被撕开一道,她不管不顾,炮弹似的只往前冲。

在这条窄街上开始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有没有搞错?”徐智强在马路对面,看得笑了起来,“文哥,你看,六个人都拦不住这个肥妹,有点本事喔。”

叶世文不耐烦地抬眼,眺着路尽头的转角:“赶她去那条巷里。”

徐智强得令,冲那群人大喊:“赶她入巷啊!”

程真寡不敌众,被逼到跑进暗巷。她双颊通红,汗水从头发毛孔涌出,淌在后颈,没入衣领深处。手里依然抱紧那个书包,喘不匀气,她冲面前的人开口。

“你……你们,不要乱来,我真的会报警。”

“你爸今日中午回了一趟银行,之后就失踪了,他现在在哪里?”

程真半低着头,咬牙地道:“不知道,死了吧。”

有人眼尖,盯着她紧紧抱住的书包:“喂,她书包肯定有料。”

巷内传来女孩的叫喊。听得出,她慌了,原本软糯的声彻底变调,像猫尾被车轮碾住,又痛又尖锐。

叶世文皱了皱眉。他只觉得烦。约好冯敬棠后日见面,心里还在打着台词草稿,要如何谦虚谨慎,又不着痕迹地哄这位便宜老豆开心。

他从来都不是真心跟着屠振邦与杜元的。

“元哥,契爷都叫我离开屠家,你何必还让我去找那个学生妹?”

“她老豆突然玩失踪,秦仁青担心他要去举报,拿他老婆孩子威胁他而已。”

“如果有心要走,他肯定带妻儿一起走。”

杜元笑:“世文,不想做的话,我可以去跟大伯讲,原本也是他安排你帮忙。”

“哪有不愿意,我多嘴发表一下意见罢了。”

叶世文越想越烦,开口道:“停手吧。”

徐智强叫停了那群人。

程真跪坐肮脏地面,校服满是抓痕灰痕,显然在泥尘里滚过一圈。她的指甲很痛,肩膀腰后也很痛,连眼角都哭得发痛。

几个人的脸与手臂被程真抓破。

这群狼狈的人突然像面圣一样,纷纷让开一条窄道。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影子被斜阳热融,拉得很长,歪扭地铺在程真身上。

她没有抬头。

叶世文瞄了眼地上这个打架不要命的学生妹。校裙下一条白色蕾丝打底短裤,兜紧满身白肉,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书包,拉开拉链,翻出一袋现金与证件。最内层夹着一本唱诗班的曲谱,封面整洁,上面写着“曹思辰”三个字。

人没截错。但曹胜炎女儿这般硬气,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徐智强低头问:“嘿,拿这么多钱,打算逃去哪里?”

程真喉咙嘶哑,咬紧牙关反问:“关你,你……什么事!”

她想学烂仔讲粗口,那个字眼涌到嘴边,竟慌慌张张吞回肚里。这一停顿,徐智强听出了富家女企图扮流氓的滑稽,忍不住笑:“想、想、想学人爆粗口啊?”

这一下,人人都笑了。

叶世文却冷着脸:“你爸在哪里?”

“不知道。”

“不讲?”叶世文直接掏出那叠现金,“钱不要了?”

程真抬起头,满脸灰尘与湿泪,大声叫着:“给回我!这些钱是我和我妈咪救命用的!”

叶世文手上动作一顿:“你骗谁?你家里的钱多到冬天可以拿来点火取暖。”

“曹胜炎拿走我妈咪所有钱,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时的程真只有十五岁,再倔强,也根本忍不住哭。“哇”的一声,泪水在脸颊糊出两条灰色痕迹,抽噎着哀求:“求求你给回我,我们很需要这一笔钱。我还要带走我妹,求求你给回我吧,你们要钱去问曹胜炎拿……”

叶世文翻了翻证件,竟发现林媛的身份证,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我再问你一次,你爸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跟你们讲!”程真摇头落泪,“他不配做我爸,我恨不得他死!”

“现在脱离父女关系会不会太迟了?不如打她一顿。”徐智强提议,“这种有钱女,不吃苦不会讲的。”

有人附议:“是咯,她刚刚打得我好痛啊!”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会'擒拿手',你看,抓得我快爆血管了!”

程真手心攥成拳头。

叶世文瞥见她这个很轻微的动作,视线停在她骨节与膝盖几处破皮流血的地方。肤白又稚气的年纪,伤口沾了尘,血色染得浓稠,她却一声痛都没叫。

她不要命,要书包。

十五岁,能懂什么?妄图带自己母亲与妹妹远走高飞,她以为靠一个书包的钱就可以做到。

真蠢。

叶世文不知为何起了这份恻隐之心。再细看她的伤口,青紫淤瘀肿,越看越碍眼,他烦躁地把书包抛到程真膝边:“滚。”

程真一怔。

“文——”徐智强想开口,被叶世文回视一眼,收了声。

“还不滚?”

程真忍不住抽噎起来,死里逃生的仓皇遍布全身,她连心脏都在发颤。抱紧书包摇晃着站起,程真忍痛往巷外拔腿狂奔。

直到浸在橘黄斜阳暖光之中,她脚步一转,含泪眼角掠过巷内那群人的黑影。

她被耽误了时间,那天下午,走不成。

曹胜炎比她先到家,也没说自己失踪一下午的原因,甚至盲了心,无视程真双手双腿的打斗痕迹。林媛心疼得落泪,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真只是摇头:“妈咪,我们明日走。”

等不到明日天亮,等来了一场大火。那晚的曹胜炎分外体贴,知道妻子因二次生育患上高血压,每晚都要服药,给她斟了许多兑下安眠药的水。

林媛根本醒不来。

原来万难之后,还有万难,逃出一次生天,还有无数条死路候着。

程真叹了口气,再次抬起手,轻敲叶世文旧宅的大门。无人来应,倒是对门的人拧开锁,递出半个身子与一双眼珠,在静静瞄紧程真。

“没人住的。”

程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颤,转过头。只见对门室内没有开灯,黑似洞穴,深色衫与室光融为一体。这位阿伯像全身仅剩一颗头,半张脸,吊在空气中浮游。

“凶宅来的。”他又说一句。

程真觉得他那间更似凶宅。

“请问……”程真开口,“你有没有见过,有个男人回来这里住?”

阿伯双眼怒睁,眼眶几乎兜不住那两粒浑浊眼球:“都说了没人住,你聋的吗!”

“砰”的一声,他关上门。

程真猛地眨了眼,被这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又吓了一次。她深呼吸几口,喘匀了气,这回使劲用力,抬手一拍——门竟然自己开了。

她迈步进去,把门关上。一屋家具放置妥当,落了不少尘灰,棉麻布料透出暖色温度,玻璃茶几折射白昼的光。暴雨在室外肆虐,打得窄窗水花四溅,满室静谧无声。

凶宅,一点也不凶。

程真看见茶几上那叠资料。她走近,打开一看,捏着纸张的手指轻轻颤抖。

是兆阳和建筑公司的股份协议原件,上次叶世文只给了她复印件。程真不停翻动,兆阳地产的股份、洲界那块地皮、建筑公司所有份额,叶世文尽数赠与她。他还细心列出周边地皮条件价格目录,洲界宗地的估价最优。如果兆阳不选择继续动工,转卖出去,也能赚一笔丰厚的居间费用。

一笔足够让她和程珊安稳一世的钱。

他居然还提供几个有能力购买的买家及办理转股手续的事务所联系方式。

程真忍着眼泪将文件放下。

房门两间,有一侧的门把手带锁,应该是叶绮媚死时的睡房。

程真推开另一边的门。入目一张偏窄小的矮床,矮桌,除了一些书本,几支写不出墨的原子笔,无半点多余物件。沉淀时光的剥漆衣柜,浅棕色,假木纹,“咿呀”一声打开,程真拿起叶世文绣着中学校徽的白恤衫。

她把湿了的上衣脱下,换上这件校服。

瞥见最下方有一块很浅很浅的血迹。

十几岁的时候,他打过多少次架?恐怕数不过来。二十岁入读大学,在冯家忍气吞声,拳头拢起,挥出的力气全是无声无息的明枪暗箭。

这种打斗,其实更痛。

她应该要走的。既然他愿意成全,那便拿走资料,一了百了,留下这个烂摊子里的男人们继续狗咬狗。有钱有资本,二十三岁,第一次觉得美好人生恍若近在咫尺。

但为什么雨还不停呢?

他屋里明明有伞。

太大了,恐怕伞也没用。

那你想怎样?

程真答不了自己。

她坐到那张矮桌前。旧时书桌,四方窄小,手指轻摸上去,能在光滑涂层摸出一圈圈凹凸,看来叶世文经常在这里喝冷饮。瓶身渗水,留下圆形痕迹,侵蚀出少年夏日贪凉的本性。

他也爱看漫画。

程真从简易书架上抽出那本《龙珠》,打开后看到旧页内那只猪头人身的乌龙被叶世文圈起,在旁边写着“傻强”两个字,她忍不住翻一记白眼。

贪玩兼幼稚。

程真快速翻阅,兴趣淡淡,又合起漫画,放回书架上。书脊还未卡进空隙,她看见一张塞在书架和墙壁缝隙的旧照一角,有火燃过的痕迹。

她抽出一半的书,才拿到这张被刻意损毁却不舍得扔掉的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隐藏在这里的,程真只瞥一眼,顿时笑了。

照片里的叶世文,很小一只。襁褓婴儿,打一个呵欠,眉心鼻头紧皱,小嘴竭力地张开,像要纳入整个世界。

口气真大。

叶绮媚抱紧他,笑得有些疏离。她好美,微侧着脸,稍稍低眉,鬓边垂落几丝碎发,鼻梁在旧照中截出挺拔阴影。明暗互映,原本冷艳的五官受那双哀愁的眼点缀,为脸庞增添无限脆弱。

成为母亲,她似乎很难开心。

照片背面写了“满月”两个字。落款还有个日期,被仓促划掉,程真辨了许久,才看得出是“5.25”。

她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

叶世文也笑。

他坐在走往四楼的楼梯上,听着程真与对门的孤寡老人对话,无声地笑。她进门,又关门,一扇薄木,像割开两个世界。

王宝琴在祥丰大厦楼底等了一个钟。

等不到程真,又不敢摸上去问,只好让关绍辉致电叶世文。

“她那么憎杜元,不会拿给他的,肯定走了。”

关绍辉问:“那你怎么办?”

“我等她来。”

“她知道你在哪里?”

“宝姐提过,她会猜到的。”

“世文,菲林给她就算了,现在连股份与地皮也赠她?万一她真的远走高飞,不选你不帮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是不想她选我。”

“怕她出事?”关绍辉叹口气,“街外大把女人比她靓比她索,你到底贪她什么?”

叶世文大笑:“贪她爱我。”

八年前,徐智强低声问他:“文哥,你让她走,那你怎么办?杜师爷那边好难交代呢。”

叶世文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淡地说:“她自己逃了。”

“啊?”有人发出疑问声音。

徐智强一脚跺在那人脚背:“你盲了?她是自己逃了!”

那人不敢有异议:“是是是,她,她自己逃了。”

叶世文转身离开那条暗巷。

徐智强紧追其后:“你今日怎么了?她又不是靓女,你心软啊?”

叶世文笑:“你几时见过我听杜元的话?人逃了,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徐智强识趣闭嘴。

天公不作美,雨仍在下,她很快离开了这间旧屋。这回身旁没有监听器,叶世文根本不知道程真在屋里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过什么。

能想什么?

唾手可得的自由,她绝对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拥紧。八年前是一个书包,八年后是一份财产,时光流转,相遇原是重逢。

看上去依旧一样,你想要,我便给。

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昨晚她哭着与程珊商量。她说:“我和他这种人,哪有资格谈爱情。最多就是一个故事,甚至更像一次事故。”

她又说:“明日我会去找叶世文,你先收拾行李,等我回来我们就走。我需要点时间想清楚,珊珊,这次我没办法再看着他去送死。”

程真在啜泣,断断续续才把话讲完。

叶世文一边听着一边买醉,酒精上头,浑身血液被她的声音加热,在体内徐徐升温。真真,我不在你身旁,你哭得比什么时候都惨。

他从楼梯下来,打开大门,发现程真什么都没带走。

茶几上那叠资料还在。

程真,我以为我最想做人上人,到头来我只想做你的枕边人。你以为你要赚尽世间财,到头来你连钱都不屑一顾。

什么你欠我,我欠你,全是谎言。

负气的话讲一千次,这笔情债还是算不清。

时代的顷刻一瞬,于我们而言,就是半生的波澜壮阔。无论是八年前贪婪腐败的那批黄金投资,还是二十八年前一心攀龙附凤的寒门贵子,时代变幻带来的利益纷争,就是高山低谷中穿插而过的冷风,不曾停歇。

真真,就算没有你,屠振邦照样会对我出手。你无需还我一条命,你不记得,是我从一开始就欠了你一条命。

我比你大五岁,这个世界有我之时,你尚不存在。十七岁没有选择离场,是我自己决意要加入这局恶斗的。

恩怨是非从此起,终须由我自行了断。

叶世文无声苦笑。

窃听的时候,他其实很少录音。程真一向很斯文,进食音量偏低,入睡呼吸缓慢,像在耳边轻轻呵气。

但他忍不住录过一次。

那一回,她新租住的房子里来了个小孩。男仔,听上去六七岁的模样,很吵,但因为是房东儿子,没人敢直接破口大骂。孩童在木质地板上狂跳,一副长期乱叫导致的破锣嗓音,大声唱《超人迪迦》主题曲。

程真说:“唱错了。”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世界第一,打怪物!我就打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奴隶兽,啊——”

一阵短暂肉搏声传来。

程真问:“有没有错?”

孩童不敢大声哭,呜呜地说:“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重新唱。”

“银河唯一的秘密,秘密,秘……姐姐,后面我不记得了。”

“银河唯一的秘密,天际最强人物。正气朋友,性格忠实,英勇未变质。”程真突然停下歌声,“我唱,你伴舞给我看。”

“姐姐,我不会跳舞。”

“我说你会,你就会。”

“……”

有人趿着拖鞋路过,说了句:“不会跳就别跳,跳得像鬼上身一样。”

程真唱到一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世文也忍不住笑了。

这段日子,他总是反反复复听她唱这一截烂大街的儿歌。听她用掌心打着节拍,音调软糯,咬字清晰。她明明想笑,非要故作冷淡,最后总被那句“鬼上身”逗得立即笑了出来。

真真,你也很苦吧。

那一晚的除夕烟火,在你背后燃起,你没看到,其实它们很亮,也很美。像我小时候在水塘边拨开半湿的青草,重重一压,藏在深处的萤火虫嗡地腾起。宛如一只只发光的衣夹,攥起夜幕边角,带着少时的童趣远走四方。

愈黑的夜,微光愈亮。

长大后的尔虞我诈,显得幼年的纯真分外矜贵。

真真,若能回到过去,你当年书包里圣诗班的曲谱,可否唱给我听一听。若你也愿意,我们便去草丛深处,看一看萤火虫的光。

输给你,无妨。

我们之间,不言输赢。

叶世文在一片雨声中闭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