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往后靠入椅背,语气平静许多:“没想到叶世文给了你不少东西,现在都敢跟我讲价了。”

“没办法。”程真敛起笑意,“你答应我的没给我,我只能问他要了。”

“说好事成之后给你,但问题是我没拿到我想要的,叶世文逃了。”

“肉都送到你嘴边,居然叼不住,你说怪谁呢?”

杜元盯紧程真的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跟你爸,长得很像。”

程真脸色一僵。静了几秒,她又浮起笑容:“杜师爷,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全世界都盯着商罪科这桩大案,你就算拿曹胜炎也威胁不了我。公开程珊身份,那就是给警方机会彻查旧案。到时候你怎么办?你可是参与过威胁曹胜炎妻女的,程珊和我就是人证。”

“她有命做人证再说吧。”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她现在在你手里了吗?”

杜元听了竟不恼火,笑着碾熄烟蒂。

“我看是你今非昔比了,阿真。你向来聪明,火灾入院之后,醒来第一时间带着你妹躲在清洁车后面逃走,连你老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青龙旧城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惜你同程珊太显眼,要挖你们出来易如反掌。”

他见程真面无表情,继续说:“帮我顶罪那次,很不甘心吧?”

程真嘴角浮了抹不屑:“档案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现在你才来承认,太晚了吧。”

那个警察一贯看不起洪安。下班时间携一众师兄师弟来酒吧,摆明给杜元脸色看。终于喝得醉醺醺闹起事来,杜元趁乱打穿他的头。

程真不走运,那时刚被杜元的人发现她。情急之下,把程珊藏在青龙旧城一个可怜她们的肥姨床下,留了钱,等着她否认罪状离开警局。

“替我认了它,我可以放你一马,甚至帮你换一个身份。”

“杜生,我与你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相差太远了,我怎么认呢?”

“那个警察只是想让我心烦而已,你去认,其他我有办法解决。你知道你爸那单案涉及的人有多少,我留你命,但其他人不会手软。”

程真最终还是认了。

杜元找到程珊,那个好心的肥姨被打落三颗牙齿,从此不再做好心人。

她也后悔自己居然认了。没办法,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苟活。人能有一条命,有一口气,就能熬到下一个日出。

黑市里五十万就能买断一个人的下半生。

她才十五岁,程珊才八岁,活下去,她们总能等到天亮的时候。

程真抬眼去看杜元。

他把烟碾熄,又点了一支。

“你们这种富家千金肯定骄傲,好不容易换了身份,却留下案底,是不是觉得很耻辱?顶完罪,连程珊监护权都要给我,会不会很想做掉我?”

杜元想起这双姐妹当年的模样。

程珊纯朴,程真狡黠。她确实尽了全力,可惜十几岁女仔的全力,只是别人指缝里的余力。

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程真深吸一口气,掩下翻涌的怒火:“我哪敢杀人?况且你本就可以直接杀了我们两姐妹,你没动手,我还要多谢你。杜师爷,我不值钱我自己知道。不过我现在好像想明白了,你一直留我的命,确实不是为了对付叶世文。

“我猜,秦仁青与曹胜炎那单案有关吧?因为这八年来,要你们兴师动众的,也就这两次大案了。曹胜炎出事的时候我年纪小,只知道很多人参与了那批假金投资,所以我清楚不止一双眼盯着我们两姐妹。

“我确实害怕,才不得不受你威胁。但现在秦仁青被你们设局害了,你还要继续利用我,真的是因为叶世文?你是在害怕监狱里那个随时会反口的曹胜炎吧?”

杜元突然半眯着眼,问道:“曹胜炎跟你说过什么?”

程真见杜元态度有变,又笑了:“你不如问问叶世文跟我说过什么,他可是跟了你们很多年的。”

杜元沉默。短短月余,她胆量见长,已经敢诈他的话了。她从未去探过曹胜炎的监,叶世文当年早被屠振邦冷落,知道的始终有限。

看来,程真九成是商罪科那个硬骨头的线人。

“阿真,你沦落到这一步,要怪就怪曹胜炎,无端端给你多生一个妹。其实没有程珊,你早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程真继续说,“如果屠振邦没有认叶世文做契仔,恐怕你也早就做洪安集团话事人了。有时候要怪就怪八字不好,叶世文命太硬,死不了。”

这是在骂叶世文?这是在讥讽杜元没官运。

他听得有些不爽:“帮我挖叶世文出来。”

“可以。”程真应下,直接开口,“我要我妹的监护权,外加一百万。”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给?不给就算了。”程真也往后靠进椅背,“我看了报纸,秦仁青出事,你们那间期货公司也出事,但你与屠振邦竟然安然无恙。杜师爷,这一单你们赚了多少?一百万也不舍得给?叶世文可是买了套浅沙湾豪宅送我呢。”

杜元不屑地笑:“是,他是舍得。但问题那套房还没过户,连购房合同也没给回中介。”

程真不以为然:“你当我傻的?合同当然在我手上,包括尾款。”

“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给过我的东西太多了,你绝对想象不到。”

“阿真,”杜元对她说的话难辨真假,“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怕的话我就不来了。除了我,还有谁能帮到你?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

程真失眠大半个月,忧心与筹谋剥夺了她的睡意。她不能死,蝇营狗苟活到今日,凭的已经不是运气,而是心里那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她不能让枉死的林媛在九泉之下痛心。

活下去,是十五岁之后的她唯一要做的事。

这次赴约,也是为争取带走程珊拖延时间。程真不想继续废话:“杜师爷,一百万买兆阳地产的股份,不值得吗?”

杜元再度陷入沉默。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半秒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走。重新再认识一次面前这位故人,细看之下,已是新人。甚至更接近敌人。

“好。”杜元终于开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他交出来,一百万是你的,交不出,我就烧给你。”

“给我两个月时间。”

“一个月。”杜元冷眼扫视过去,“我耐心有限。”

程真起身,往门边走去。

“阿真!”杜元叫住了她,“不要耍花样,鱼死网破的事劝你别做。”

程真顿了顿脚步,转过身,笑得十分灿烂:“杜师爷,你还是好好想想,抓到叶世文,怎样煎皮拆骨吧。”

杜元目送她离开。

梁荣健一直在旁,不敢插嘴。待程真走远,他才开口问:“大佬,就这样放她走?至少绑起她,可以逼叶世文来救。”

“只要她妹还在,她能去哪里?叶世文放她一条生路,现在憎死她了,不会来救的,她自己很清楚。”杜元想到叶世文那副痛彻心扉的神情,觉得好笑,“傻仔才以为她真的贪那一百万,她是想拖时间,我给她这个机会。”

“万一她同警察串通起来——”

“我就是要她去找那个警察,到时候一网打尽,不可以让警方有机会先找到叶世文。”杜元稍顿,“最近他有没有消息?”

梁荣健道:“叶世文没出现过。但他那个兄弟B仔,平时不知躲在哪里,很少见到,最近反而有露面。脸记不住,但有一只手是六指,很好认,我已经叫人盯紧以前叶世文接触过的生意档口。”

杜元点了点头。

直到永盈冰室内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车声。杜元环视一周,想起当初叶世文就是在这里,对自己后脑击下那记重创,竟冒出些心有余悸的感觉。

他把叶世文打压得太厉害,被报复回来,心里难免不舒服。

叶绮媚死后,叶世文真的什么都敢做。

杜元想了想,拨出那个熟悉号码,对面耽误很久,才肯接通。

“郑老,在忙?”杜元十分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郑志添答得很含糊。

“秦仁青老婆跟我说,曾慧云联系过她,问她有没有门路捞冯世雄出来。”杜元无声吐了口气,“你知道的,她只有一个儿子,万一冯世雄判罪入狱,她就玩完了,丧心病狂我怕她乱咬人。”

郑志添笑了:“一个癫婆,你都怕?”

“她怎么说都是世家千金出身,人脉资源都有,你就不怕她越过你徒弟找其他人插手这一单案?”

“杜师爷,商罪科两名得力干将都是我培养出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开口还是有份量的。”

杜元压低嗓音:“郑老,没人可以高枕无忧的,你要帮我搞走商罪科那块硬骨头。”

郑志添十分不满:“杜元,你是不是吃错药,警察你也敢搞?我早就和屠爷约定过,只挣钱,不搞人命。两边的自己人都不能碰!”

郑志添的底线是自保。

“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2001年,不是1991年。法治社会,通缉令比江湖令有用,我要挖叶世文不是易事。”

“你不要在这里扮傻,你和屠爷那一套,我知道的。不要碰我的人,你自己抓你的鬼。”

“郑老,今晚我找人去接你到老地方吧,我们见面慢慢谈。”

白少华站在永盈冰室对面的五金铺内,心不在焉地挑选剪刀。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电话,目光断断续续,越过车水马龙的路,接驳在笑着推门而出的程真身上。她一转弯,面色顿时垮了,煞白上脸,愁云密布。

白少华却没看见。视线随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抛远,又收回,白少华放下手里剪刀,离开铺面。

“文哥,你都听到了吗?”

“嗯。”

“要不要我继续跟着她?”

“不用,短期内她不会再出门的,除非去见那个警察,你回去盯着宝姐吧。”

白少华叹了口气,唯有往程真消失的反方向走去:“宝姐早就知道我是盯她的,她还跟我说让你不要多心,欠你的她都记得,会还的。”

叶世文轻嗤:“女人讲的话你也信?果然还是后生仔。”

“文哥,”白少华盯着程真消失的背影,有些不忿,“我不知道你中意她什么,她刚刚走的时候还在笑,我真想打她!这种女人,还比不上小姐,起码跟定一个男人了知道讲义气!”

“义气能当饭吃?”叶世文无奈地扯扯嘴角,“出来混,都是讲钱不讲心的。”

白少华赌气:“我不是。”

叶世文听得出白少华稍带莽撞的倔强,顿时有些笑意:“行了。躲起来吧,别让杜元的人挖到你。”

白少华又道:“Norah自杀了,所有数据资料被她提前销毁。”

“确定一张都没剩?”

“没剩。她与冯敬棠有私人号码的,联系不上,就立刻知道出事了,她逃不掉。”

叶世文把手提电话抛到一边。

他租下渤湾球场旁的一间写字楼四楼办公室。民宅不能去,整个青龙半岛都是雷区。渤湾写字楼进出人群密集,他需要用电脑,住一两个月便走,不会引人注意。

唯一麻烦的就是天寒地冻要冲冷水凉。

手上的伤,他自己拆线。这只手是废了,唯一庆幸的是另一只手没被捅穿。

电视报纸所有新闻,叶世文都看了。天星船坞公司赫然挂着刘锦荣名字,屠振邦这一招实在狠,杜元怕是火烧发顶,才会想到约见程真这枚弃子。

原本事成,她便是弃子。可惜他不能让她如愿。

女人,这般寡情,这般冷酷。分手月余,她去赴他仇人的约,竟然笑意吟吟,让他恨得牙痒。

叶世文摁掉监听器的开关。

他自己剃了一个寸短的头。不再执着到底程真中意的那个港星与他孰帅,程真在他心脏挖了个洞,灵魂夜夜朝无底深渊下坠。

江山美人,轮不到他来坐拥。

起初买醉的时候,也会胡言乱语。什么都没了,兄弟,名利,这十年像白活一样。程真,你以为你有多聪明?你玩得过我?你想我死,我偏不死,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酒醒发现孤身入睡,软玉温香寻不着,竟很想她。

分手的男人,连意**都像在犯贱。

那台手机里的微型窃听装置,当时他花了不少钱才雇人装上去。他自认对程真有些溺爱,不,应算是过分溺爱。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要伤害程真,无非是想查清楚她到底是谁,背后是谁。

叶世文又忍不住暗嘲:以为自己手段了得,却发现别人捷足先登,早就放下车内的窃听器。想起那只tweety还是自己厚着脸皮求来的,他恨不得赏脸颊一个巴掌。

他始终迟了一步。听不到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却听见许多她从不启齿的委屈心酸。失眠时盼望恨意能化作刀戟,憎她。憎到世纪尽头,把她从自己人生剥离,碾作灰烬,洒入港口,彻底忘却。

程真,你什么都不要我的。

所以房东赶走你,警察推搪你,连杜元这个扑街都敢再度利用你。曹胜炎只给你富贵十来年,下半生全是胁迫利诱,连自己老母都不敢去祭,前有豺狼后有虎豹。

你活该。

谁让你不选我。

你活该这样。

叶世文气得踢翻酒瓶。零落响声在屋内回**,**入他郁结的胸膛,久久不散。

八年前的一面之缘,只记得她娇小憨肥,头发很短,号啕大哭,最后抱紧那个救命的书包撒腿就跑。

细细咂味,尚算有几分可爱。

去她家搞事那次,叶世文其实并不情愿。他心思早就不在洪安,也不认识曹胜炎。他不懂屠振邦为何如此反复,说好转做正行,又再急急忙忙对人下手。

那日叶世文拖拖拉拉,直到徐智强带着几个兄弟完事,他才出现。

门外的红,漫天遍野,似血海扑了个浪上墙,弥漫熏鼻的油漆臭气。一个个诅咒的字层层叠叠,像印在黄纸上的符语。光是看一眼,就已经折寿。

屋内有个女主人在哭。叶世文在门外瞥了眼,一片翻箱倒柜的狼藉中,见她穿了条薄针织长裙,跪在地上抱紧一把小提琴,哭声很低很可怜。

叶世文现在竟有些庆幸,那日程真没在家里。后来去校门口截她,回忆起来,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她以前确实挺肥,难怪体操练不下去。

这句话要是亲口对她说,可能会遭受毒打。那应该叫什么?丰满?圆润?还是旺夫益子相?

她只会骂:你去死吧,叶世文。

这样一个肥妹,用了最傻的计谋。刚刚丧母,还要在医院瞒过所有人,带着八岁的妹妹逃跑,以为自己是女特工吗?无知,死蠢,自以为是。

肩后那块烧伤好丑,躲在青龙旧城,当然不会有良医肯帮你治疗。

叶世文又想起初次看见那刻,她哭着求他别看,胸膛气管像被堵塞了一样,闷得心脏发紧。

听说烧伤的地方会先溃烂,然后剥落,再重新长肉。可以恢复健康,但无法恢复原貌。

这道疤就是她的人生。

他还记得,后来在一起时,她常常想熄灯。在摸黑中拥吻,那些伤痛的人生记号,其实害怕被看得真实。这条没人敢走的路,她一个人走了多久,她做过每一个对与错的抉择,她从来不说,甘苦自负。

程真,若你真的无情无义,我早就解脱了。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但我没想过,竟是这种不为人知的过去。

听得出她被杜元束缚许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势单力薄。这一回连曹胜炎都搬出来保命,她是山穷水尽了。

她不会来找他的。她战战兢兢问起徐智强,是因为她内疚,越内疚,就越无法见他。

若彼此没有陷入这段感情,她默默地等,也可等到程珊成年,两姐妹远走高飞。原来人生轨迹的变幻,都是因为一个很小的选择。

那一晚,那一眼,那一念。

我们便走到这一步了。

她和那个警察说,要去佛城。也好吧,她一向不挑食,哪怕去甘肃、去陕西、去内蒙古,她足够坚韧,绝对能好好生活下去。

可以想象,一定会有身家清白的男同事爱慕她,追求她。礼拜日下午三点约她西餐厅见面,赠一枝火红玫瑰,与她脸颊笑意相映成趣。最后同万千凡人一样,结婚生子,美满到老。

有个家,就什么都好,连还房贷也当作甜蜜的负担。

他给不了的,总有人能给她。

叶世文想得心头很酸。真希望她未来老公在婚礼前一日出车祸死了。程真,我不是你老公,你就只配做寡妇。

黑夜里,他也会默默地听程真在做什么。

手机放在枕边,她会换上睡衣。手指拧开纽扣,木梳划过发丝,他听不见,只能无声想象。

有时候她睡不着,在**翻来覆去,渐渐地就开始哭。声音压得极低,如身陷茫茫大雾,呼救丧失回应,找不到指引的光。脑海里能看见她在轻轻颤抖,紧紧咬唇。林媛是个好母亲,把她教得格外懂事,夜半饮泣不敢声张,生怕被旁边隔间的刻薄白领投诉扰人清梦。

那双倔强的眼,还是不落泪的时候更美。

叶世文其实害怕听。她的一吸一呼,顺着电流,持续在自己心室翻搅酸楚。却又想继续听,程真,你后悔吧?愧疚吧?伤害我,你自己也不好过!

咦?哭到晕了吗?怎么没声了?

她的手机又没电关机了。

“最近怎样,银行那边有没有为难你?”

叶世文一边致电,一边换上要出门的衣服。对面回答几句,他便笑了:“我当然有看新闻,不看怎会知道你关大状做发言人这么有型?难怪宝姐对你一见钟情,搭上老命帮你生仔。”

白少华不愿与叶世文见面,担忧有人跟踪自己发现他的藏身处。一个钟前他致电叶世文,帮他买的东西已经备妥,藏在“合金弹头”那台笨重的游戏机下方。

“你最近躲在哪里?”电话那头的关绍辉叹了口气,“我撑不了太久的,世文。你那位Rex金主已经撤资,那边你以后都没机会再合作了。兆阳股东再不出现,银行万一收回抵押土地,你连土渣都不剩。屠振邦的船坞公司现金流实力强劲,银行以资抵债,肯定优先考虑他,洲界那宗地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落到他手上。”

“再给我一些时间。”叶世文穿入外套,“你知道谁最想我死,他们忍不住的,我先解决他们。”

“我给你钱出国吧,安身立命要紧。”关绍辉语气有些无奈,“你单人匹马,斗不赢的,没必要拿命做赌注。你才不到三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辉哥,不用劝我了。”

“你争这口气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叶世文乘车去到爱群道那幢商业大厦一层,步行从侧门入,穿后门出,来到游戏机厅。

香烟缭绕,火警喷淋装置却毫无反应。机械按键敲得生硬,配乐俗而响亮,咔咔咔,啪啪啪,人类耳蜗受高低音频袭击,却像只聋不哑的行尸走肉。

浸在音浪里,个个不停叫唤“快点,快点,哎呀!死啦!”

天灾人祸与他们无关,但游戏输了惨过世界末日。

叶世文路过通道最外侧座位上正在打拳王的肥仔。臀丰腰厚,那张没有靠背的圆凳,命不久矣,被肥仔压得即将含恨九泉。

有几个闲人也侧过头,眉梢似刀,一挑一抛,默默打量叶世文。停留不到两秒,立即把视线收回。

屏幕里,有个“GAMEOVER”弹了出来。

他们的心思似乎不在游戏上。

叶世文脚步一滞,没有走近那台“合金弹头”。他极慢地往后退,逐渐往肥仔方向靠去。

游戏机下方,有血。

手提电话竟然响起。叶世文稳住呼吸,装作无事接起,往后退的步伐加大:“喂?”

“文哥,走啊——”

“死啦——”

电话那端白少华的叫声,与眼前肥仔的哀号同时传来。肥仔整个人扑倒在汗迹斑斑的游戏机上,犹如巨婴,号啕大哭起来。

时间被按停两秒。

叶世文将电话瞬间塞回口袋,借肥仔壮硕的身躯遮挡,立即蹲下,沿摆放紧密的庞大游戏机往门外弓着腰躲避。闲人从坐而立,气势颇凶,室内响起一片椅凳跌地的凌乱哐当声响。

有人开出第一枪。

整个游戏厅似被灌入开水,个个抱头逃窜,生怕晚了半步鞋底都要被烫穿。

“救命啊,杀人啦,快点报警啊!”

乱作一团,暗中埋伏的几人有些后悔没能把叶世文诱入厅室深处。厅室外围人流密集,根本不利于动手。

“叶世文!”有人大叫一声,继续开枪,朝他逃亡方向追击。

人潮如浪扑,顿时更乱。

叶世文也趁乱往外窜,跑入商业大厦一层。地砖整洁靓丽,适逢下班时间,黑灰主调的西装人群从电梯出来,步履本来轻盈,却因几名男子持枪追赶,吓得胡乱纷沓起来,尖叫撕穿耳膜。

“滚开——”叶世文推攘挡在自己身前的陌生人。

身后脚步愈趋愈近。

有女人在大厦前门打车。身姿婀娜,拿一只手摁着裙摆,另一只手去开的士车门。身后一道黑影如电闪过,砰的一声,门竟然关上。差点夹断她的头发。

“走!”叶世文用力推了一把司机肩膀。

一记尖锐爆破响起,后排车窗左上角被子弹击穿,裂出大小不一的玻璃粒子。叶世文俯下身,又大声叫:“走啊!”

司机终于回神,惊得猛踩油门,车身几乎瞬间掷了出去,碾着黑色马路往不知终点的地方狂奔远走。

“靓仔,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两只化骨龙,那套负资产刚刚供了三年,还有十七年的按揭要交,我不想死啊!你要去哪里,我,我冲过罗湖关口都可以的!反正我这台车租期快到了,不怕被人抓!求求你,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啊!”

司机铲到路的尽头,凭直觉拐了个大弯,绕上高架桥。

“谁让你上桥的!”叶世文破口大骂,“没看过警匪片啊,傻子才上桥逃命!还不开快点?!后面有人跟了!”

他急急回头,有台黑车紧咬不放。

“是,是我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

叶世文沉默几秒:“渤湾警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支持你勇于自首……”

“你给我闭嘴!”

司机噤声,立即从桥上飞奔而下,掉了个头往告士打道西行方向开去。黑车穷追不舍,却没有开枪警告。叶世文盯着沿路气派高档的写字楼,这里不是沙头咀东角区,政府部门司法机关云集,杜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叶世文拨出电话号码,对面却一直没回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胸腔深处开始弥漫阵阵钝痛,不敢想象那台游戏机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文哥!”白少华终于接通电话。

叶世文紧张地吐了口气:“你现在在哪里?”

“我被梁荣健的人跟踪。”白少华大口喘着,竭力忍痛,“放心,命还在。我不敢去医院,现在去豹哥那里。”

“你等——”叶世文又立即改口,“你别等我了!你走,我会给你钱,你明日就飞,有多远去多远。”

白少华恼了:“文哥,我不能撇下你!”

叶世文想起徐智强,双眼在飞驰的车外景色中丧失了光:“跟着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说到底是我自己的恩怨,与任何人无关,我不想再没了你这个兄弟。”

“文——”

叶世文把电话挂断。

人之初,如玉璞。阿强小时候成绩很好,长大想做科学家,B仔最中意打篮球,希望能有一米九。年幼之初,他们贪玩,但没想过要无缘无故去做坏事。

他们都不知道,原来结仇这件事,可以从争一块饼开始。

然后是一餐饭,一张床,一个女人,一座娱乐城,一宗四十公顷的地皮交易。

后来才明白,无论哪条道,金字塔尖总是过分逼窄。容不下太多的人,钱财算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B仔才二十三岁。

他不讲钱,讲义气。

但没人告诉他们,义气,是混社会最大的骗局。

叶世文后悔当日的幼稚无知。也许那只手指切掉,B仔的人生会不一样。长命点,富贵点,做什么都好。

趁尚有挽救机会,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叶世文抬眼往四周扫视:“油门踩尽,超过前面那台白色车,冲红绿灯!”

司机战战兢兢听令,抬头一看,吓得胆囊在体内震颤:“靓仔,要转红灯了,等下会撞死人的!”

“快!”

司机不敢不从,一个甩尾,压着道路中线,车身超到前头,直直奔过人群快要涌动的斑马线。

“你个死人的士佬!赶着去死啊!”车主破口大骂,一脚急刹,横在斑马线前,那台贴身黑车来不及停下,狠狠撞上车尾。

“你个死人捷达车!连我都敢撞!”车主从驾驶位气鼓鼓下来。

黑车里的杀手不肯下车,往侧方打方向盘,狂摁喇叭催赶斑马线上的人,车身企图提速,准备撞人而过。

的士火速驶远,往左急转入辅路。

叶世文回头瞄了一眼:“减速,靠边,我要跳车!”

司机听见这话如得神谕,还未开到谢斐道交界处立即踩停。

回头一看,叶世文车门都未关,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大厦转角。

午夜场的百老汇影院,蚊比人多。

四月下旬,天气回暖,蛇虫鼠蚁比稻田谷种出现得更快。海风夹裹湿润,腥气愈重,游客却依旧站在金紫荆广场,与那条“围城河渠”笑着合影。

海湾变沟渠,嘲讽至极。

有人说,海城土地稀缺,城市经济要发展,唯有填海。因此造成海岸线偏长,海水流动速度变急,巨轮自然无碍,小船孤舟却在浪中反复颠簸。

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有钱驶得万年船。

在海城,开山费是堆填费的二倍。西北面那个“北水镇”,原本就是大面积平原加些许丘陵地貌,硬生生将大水塘填埋,凑作一个新镇。

地产,说到底就是“人造神话”。

海湾剪影,剪的已是残影,灯光普照,照的已是遗照。海城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总有人跟风说这句话,却无动于衷地继续生活。

历史车轮尚未碾上你的双膝,你都不会叫痛。

程真来到购票台前。

“靓女,看什么?”

程真扫视一轮,有些嫌弃:“午夜场只有这部了?《IDO》,讲什么的?”

售票员因夜班而困怠,缺乏耐性,直接抱怨起来:“午夜场,当然排烂片啦,都没人看。市道这么差,电影业低谷啊。以前一年几百部,现在一年就只有几十部,屎片当大片看啦。不过还是有好看的,呐,银河映像招牌班底,你想看就白天来。”

“算了。”

程真购下两张戏票,转身就走到大门一侧去等。

洪正德赶到的时候,电影已开场五分钟。彼此互相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走进影厅,落座空无一人的室内。

“杜元找过你了?”

“嗯。”

程真目光离开荧幕,侧过头说:“他要我挖叶世文出来。”

“你答应了?”

“我能不答应吗?”

“跟杜师爷做交易,你觉得他会保你平安?”

“我除了拖延时间,我还能怎么做?”

“不如告叶世文强奸你?”洪正德轻嗤一声,“你去报警,我让刑事部出一个通缉令。”

程真冷笑。

洪正德泄一口气:“喂,说真的,从杜元入手吧。”

程真没答话,侧头盯紧洪正德。荧幕的光一闪一暗,切换得让人眼痛。

“我怀疑屠振邦在警察里面插了眼线。”洪正德只能直说,“他自从转做正经贸易之后,很谨慎。以前是通过杜元,现在是他女婿刘锦荣。刘锦荣底细太干净,咬不入,但杜元可以。

“上次拘捕行动,抓了个操盘手杨定坚。这么大一间期货公司,让操盘手做董事?天方夜谭。他们出事前脱手,杨定坚和秦仁青都是替罪羊。如果警察里面没内应,时间不可能掐得这么精准。叶世文一直跟他们周旋,绝对是察觉到了什么。”

程真低下眼,想起那次圣诞幽会。

“叶世文手头有杜元违法的证据,我偷看过。我看新闻,棉登大厦在他出事那日火灾,我记得他提过他的公司登记在那里,可能被带走也可能烧掉了。”

洪正德沉默。

程真能活到今日,从心底讲句,他也佩服。但凡心气低点,人再蠢点,她肯定会走上绝路,揽着程珊跳海死。

曹胜炎配不上林媛,更配不上这样的一个女儿。

“叶世文同你……”洪正德斟酌用词,“其实你们是不是玩真的?”

他相信叶世文会爱上程真。

程真心口被猛击一下。

“都已经这样了,真假有什么分别?自己选的。”

“中意就中意,承认又不会要你命。”

程真声音低下去:“中意什么?他现在憎死我了。”

到底是擦肩而过算作遗憾,还是爱而不得更让人痛心?那夜灯下,你别追我,我别回望,可能结局就能彻底改写。

想来想去,劝慰一句,都是劫数罢了。阿文,你不会理解,我做不到全情投入,你当然怨我一世。

因为你没有安全感。换个温顺女人爱你,可能你就不知我是何人了。

念及此,程真心头泛酸。

“不中意你,早就杀了你。”洪正德实话实说,“我也是男人,代入叶世文,我绝对掐死你。”

“喂!”程真拢回野游情海的三魂六魄,“电影票AA啊!”

“是不是这么小气?我早就说过,贪钱误事,现在失恋又失业,被我讲中了吧?”

“给钱!”

洪正德不愿与她计较这一百几十的零碎数目,从口袋掏了几张纸钞给程真。

程真直接收下。

“我怀疑那只'鬼'在监视慧云体联的那组人里面。”洪正德言归正传,“我每次去慧云,他们都不肯给我插手。我们师出同门,师傅又是个滥好人,不肯帮我套他们话,我现在很棘手。”

程真语气变得疏离:“讲来讲去,就是不肯帮我带走珊珊。”

“阿真,不止你,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这样与杜元有什么区别?”

无非都是在利用她。

洪正德没回应。这时候承认私心,难免有些残忍。但他不承认,显得更虚伪。

程真语气变得嘲讽:“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

洪正德转头去看程真。

“叶世文是冯敬棠的私生子。”

洪正德诧异。

“这件事杜元他们知道。如果那只'鬼'在慧云体联,那你就麻烦了。现在人人都想找到叶世文,你们是想破案,他们是想杀人拿兆阳股份,不会给你们机会先抓到叶世文把柄。

“冯敬棠私下那个财务官Norah,我看新闻,她自杀了。但她接触过所有与冯敬棠相关的公司,从Parco到叶世文,尤其是税务筹划,都是她处理的。叶世文虽然谨慎,但公司与公司之间肯定有牵连,慧云体联你一定要想办法接手,你只有这个突破口了。”

“叶世文是不是给过你什么?”

程真冷笑:“你觉得我会给你吗?”

洪正德语塞:“你……”

“叶世文比你醒目,你们去Parco都带不走他,说明他经手的生意百分百是干净的。你现在最多就是想办法挖他回来协助调查,找个理由拖延审问时间,然后放他走。”

洪正德气急:“凭什么放他?”

程真反问:“你问你自己,你要的到底是叶世文,还是屠振邦、秦仁青与冯敬棠这三条大鱼?你要让他做证人,就必须保证事后放他走。”

洪正德听罢,立即讥笑。

“还说不中意?现在就叫我留他一条活路,如果我不肯呢?”

“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念书。”

“我也知道你妹在哪里念书。”

“我意思是让杜元的余孽去劫你儿子。”

叶世文聪明,若被通缉拘捕,出卖几个坏人保全自己,他心安理得。拖延杜元,与洪正德博弈,是她唯一能办的事了。

“程真!”

“拜托你聪明点,想办法尽快接手慧云体联。”程真站起来,没心情继续看电影,“一个月之内,我要带走我妹。”

“喂!你就这样走?!”

程真在过道回头:“这次杜元不死,就是你死,你自己看着办。”

她离开了电影院。

《IDO》好不好看,买票的人都不知道。如今的电影,也随海浪日渐式微。环保人士确实抗议得有道理,再任由资本作恶,肆意填充下去,海岸线被毁,堆砌出来的全是垃圾。

废土种不出好花。

这座城拍不出好戏。

但这一场电影,叶世文没看画面都知道有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