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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7月27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专程赶往汉城,并代表中方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至此,进行了三年之久的朝鲜战争宣告结束。一场朝鲜战争使饱经战乱的中国人民承担了62亿元人民币的战费;向朝鲜战场输送了56万吨作战物资;36万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付出了血和生命的代价。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朝鲜战争的结束,提高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威望,打破了美国妄想侵吞整个朝鲜进而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中国的企图。难怪代表美国在协定上签字的美国“联合国军”司令克拉克事后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朝鲜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陈池龙正在福建边防沿海筹建6413工程。该工程实际上是为了配合解放台湾由中央军委直接指定在福建闽中县修建的一个二级战斗机场。福建为此专门成立修建委员会,由省委省政府领导亲自抓。闽中地委具体组织施工,并成立工程处。工程处又下设办公室、政治处、施工处等。工程处主任由地委或专员公署派一位领导挂个虚职,真正担任实职的一名副主任,地委原来计划让县委王书记担任,后来陈池龙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要建一个军用机场,立马找地委要求,说什么也要去当这个副主任。他说,如果是民用机场也就罢了,问题是建军用机场呀!他当了十几年的兵,当初一下子让他离开了部队,心里总是觉得不是滋味。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回部队的机会了,但只要能让他为部队的机场做点事,过过部队的瘾,也就已经很满足了。地委领导看他决心那样大,再说,确实也需要派一个对机场工作比较热心的人去负责这项工作,也就同意了他的要求,决定换下王书记让他去。陈池龙接到通知后,当即扛起背包去筹建处报到。
机场筹建处选在闽中县沿海的一片草坡上。离县城不到50公里。由于参加机场建设人员全部是从省里、军区、地、县和空建6师临时抽调来的,大家彼此都不认识。陈池龙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没到齐,民工也没到位,加上连一个现成的住处都没有,只在一块山地上搭盖着一处临时的帐篷,整个筹建处就显得冷冷清清。陈池龙最无法适应这种环境,觉得像是心里头长了一片草,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时,空建6师的熊参谋长已经到筹建处报到了,陈池龙天天就找熊参谋长说一些关于部队上的事。熊参谋长老家山东,也是随大军一路打到福建的。他们的话题因此有许多共同的地方。陈池龙说,回地方工作后,他才知道还是部队好。他一点也不喜欢地方。他说要是有一天能够重回部队,又过过部队的生活,那才叫好。他并且告诉熊参谋长,他的未婚妻任雯现在还仍然在部队里,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佬。他说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陈池龙觉得当自己提到任雯时,心里相当的甜蜜。
除此之外,需要他们去做的大量工作就是做好当地群众的搬迁动员和说服老百姓的工作。在整个机场规划用地内,一共住有300百多户群众。许多群众对搬迁工作想不通,说什么也不愿意搬。陈池龙偏偏是个急性子,非得让那些群众限时限刻,非搬走不可。他对那些群众说,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国防建设的需要吗?是为了打老蒋吗?要是老蒋不打掉,有一天老蒋反攻大陆,遭殃受罪的还不是你们,还不是我们大家?那些群众中有的知道陈池龙是自己的父母官,就说你们政府去哪里建机场不行,为什么偏偏要建在我们这里?要是让你陈县长把自己家里的房子给扒了,你会怎么想?陈池龙听着,觉得那些群众讲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谁不恋家,谁不说俺家乡好呢?如今要让他们离开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地方,谁的思想会那样开明,政府说声搬,他们就老老实实搬了呢?
碰到这种情况,一向粗心的陈池龙也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没办法!只得动员筹建处的同志挨家挨户去给群众做思想工作。筹建处大都是男同志,女同志少之又少,总共才两个人,一个是从当地乡政府临时抽调来的乡妇女主任叶玉萍。一个是从县里来的张丽仙。张丽仙在建机场前是机关医务室的一名医生,三十上下年纪,长得又苗条又好看,这次建机场需要一名医生,她便被选派来了。对她,陈池龙几乎没什么印象。过去在机关时,陈池龙曾经因患感冒去过几次医务室,跟张丽仙打过几次照面,只觉得她长得蛮漂亮的,但印象不深。不过,平时倒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机关医务室里有一个老姑娘,谈过一次恋爱失败了,感情上受过挫折。机关医务室里就两名医生,一个是男的,陈池龙想大家讲的一定就是她了。
陈池龙只得把两个女同志请出来,让她们去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叶玉萍说,要是一家一户走过去,等思想都做通了,差不多要到明年了。陈池龙给她鼓气说,如果连这一点自信都没有,机场还要不要修建了?
陈池龙便给她们下了死任务,限她们在十天之内必须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否则,提着脑袋回来见他。陈池龙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还是拿部队的那一套来吓唬她们。
陈池龙想不到叶玉萍她们的工作会开展得那样顺利,没几天功夫,原先不愿意搬迁的群众思想都给做通了。其实,群众不愿意搬只是一种情绪,他们反感和厌恶的是那种强制性、命令性的长官意志。思想做到家后,他们还是非常支持政府工作的。二话不说,拖家带口搬离了机场修建区内,去政府为他们安排的地方安家落户去了。
忙了几天,累得张丽仙自己都病倒了,陈池龙知道后,亲自到她住的地方问寒问暖,还让人买了一袋水果给她送去,感动得张丽仙泪花滚滚。
群众搬迁工作顺利完成,两个女同志功不可没。陈池龙在召开的工程处全体建设人员大会上表扬了她们,两个女同志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特别是张丽仙,她和叶玉萍不一样,她和陈池龙都是从机关里来的,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那种感觉更是不一样。便更加努力发奋工作,回报领导对自己工作的肯定。
到了这时,张丽仙才发现陈池龙是一个看似粗心,大大咧咧,实则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她甚至觉得陈池龙其实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男人。有魅力、魄力、阳刚、豪爽,粗心又不乏柔情似水。凡是优秀男人身上所必须具备的都让他给占去了。在机关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起过陈池龙曾经离过婚的事。后来又找了一个,那个未婚妻是一位长得非常漂亮的皖南姑娘,现在还在朝鲜战场上。张丽仙心里就想,那个姑娘真是好福气,碰上了陈池龙这样一个好男人。不禁想起自己,觉得自己的命真是糟透了!
由于对陈池龙的印象特别好,平时在叶玉萍面前便经常提到他。说陈池龙这陈池龙那,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有时,看陈池龙把脏衣服换下来也没时间去洗,就一声不吭地抱着去给洗了,晾干后又把它们叠得齐齐整整的给送回去。
陈池龙要换穿衣服的时候,看着自己那被叠得非常整齐,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也不问到底是谁给洗的,拿起来就往身上套。他闻着衣服洗净晒干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嘴里说:“真香呀!”叶玉萍看在眼里说:“知道是谁帮你洗的吗?”陈池龙说:“谁洗的都一样,反正有人洗就行。”确实,陈池龙并不在乎到底是谁帮他洗了衣服。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之类的,男同志做起来不方便,有人帮着做也是很正常的。
陈池龙不反对,张丽仙就回回帮他洗。凡是臭鞋烂袜,能找得到的她全抱着洗去了。叶玉萍冲她开玩笑说,你爱上陈县长了?张丽仙好像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人揭穿,脸红得像贴上了一层红布,她忙辩解:“你叶玉萍不要冤枉人好不好?你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叶玉萍说:“你生气吧,反正你的眼睛骗不了我!”又说,“其实,要我看,陈县长当大官,你长得漂亮。你跟陈县长倒是挺般配的一对。”
陈池龙与原配离婚,并在等一个皖南姑娘的事,几乎全机关的人都知道。叶玉萍长期在基层工作,却不知道。她是个爽快人,又是个热心人,她很想为陈池龙和张丽仙促成一桩好事。闲着无事,叶玉萍更多的是为了探陈池龙的底,她说,她准备为陈池龙介绍一个对象。陈池龙觉得好笑,他有口无心地说:“好呀,是哪一位呀?”叶玉萍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有意装糊涂?”陈池龙说:“这句话问得就怪了,我为什么要装糊涂?”叶玉萍就说出了张丽仙的名字。陈池龙有点吃惊,他说:“你有没有搞错?如果要找张丽仙,那么,当初我还跟我的妻子离婚干什么?”叶玉萍被他的话搞糊涂了,又不敢再往下问,这个疙瘩就在心里埋着。直至后来有一次,她去县妇联汇报工作,聊天中偶然提到陈池龙,她才知道陈池龙为什么休掉原配和别的一些事。吃惊得她差点没叫出声来:“是吗?堂堂的一个县长原来思想那么封建!”
在叶玉萍想给陈池龙介绍对象的时候,朝鲜战争已经结束。当陈池龙从报纸上得到消息时,兴奋得不得了,他想这下任雯回到他的身边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筹建处的条件差,但他还是让食堂的同志去弄了一些酒菜,叫来熊参谋长两人一起喝得烂醉。边喝边得意洋洋告诉熊参谋长说:“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我未婚妻要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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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3工程上马不到半年,突然上面一纸通知,宣布停建了。陈池龙正干在兴头上,心里一百个不理解,打电话去问地委,地委说他们也是传达上级的指示,至于什么原因,他们也不清楚。他们让陈池龙服从命令,停建就停建吧,不要什么事老爱刨根追底。陈池龙一肚子牢骚说,花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轰轰烈烈干了半年,简直开国际玩笑!
两天后,陈池龙打起铺卷回到县里上班,心情却一直好不起来。好像打了一场败仗,而这场败仗是由于他指挥不当,指挥失误直接造成的,羞得他连跟机关的那些老熟人打照面都觉得难为情,上下班的时候尽量躲着人家走。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或布置工作任务,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像过去那样粗声大嗓门,理直气壮,发号施令。
陈池龙觉得过这种日子简直让人窝囊透了!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转眼朝鲜停战已经半年多了。陈池龙却仍然没有等到有关任雯的消息。如果是正常情况,任雯这时应该来福建了。陈池龙注意到,那些闽中籍赴朝参战的志愿军早已一个个回到国内,回到闽中了,唯独不见任雯。这下,陈池龙急了起来,不明白任雯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三天两头就问通讯员有没有任雯的信,通讯员要是回答得慢了点,他就会莫名其妙地跟通讯员发火,吓得通讯员一句也不敢吭声。
因为任雯的事,陈池龙被弄得天天坐卧不安。后来,他索性让通讯员去民政部门把那些已经回到闽中的志愿军人员的名单统统拿回来,然后把那些人一个个请到他的办公室,向他们打听朝鲜战场的一些消息,到关键的地方,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结果打听来打听去,最终也没有打听出什么名堂来。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再打听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心里又着急又失望。
终于有一天,偶然中陈池龙从赴朝参战的一位老兵那里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那位老兵告诉陈池龙说,去朝鲜战场至今没有回来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另一种就是在战场上成了战俘。而战俘也已经全部回国了,现在都被收留在东北辽宁省北部一个叫昌图县的地方。老兵告诉陈池龙说,他的一个战友就是战俘。那批战俘里有男有女,少说也有五六千人。老兵知道陈池龙是自己的父母官,说话难免谨慎一点,当他说到后一种可能时,几乎不敢正眼去看陈池龙。但他一直在替那些战俘辩解,他说并不是说战俘就是思想不好的人,坏人。战场上的事是很难讲的,什么时候会成为战俘谁都难说,俗语说,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鬼。一样的,天天跟敌人打仗,谁也不敢保证哪一天自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
尽管老兵把战俘的事一再轻描淡写,但陈池龙还是听得满头大汗。很显然,他确实相当不情愿把战俘与任雯联系在一起。那是不可想象的。他太相信任雯了。就是死,她也不会成为敌人的俘虏。可事实似乎又支持了老兵的说法,要么牺牲,要么成为战俘。否则,到现在她没有任何道理不来福建。当然,陈池龙也想过任雯会不会回太平了。转而想那简直一点可能也没有,因为任雯在太平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她根本就没有回去的理由。
陈池龙在非常的惶恐和不安中又苦苦等待了几个月,但仍然没有等出任何的结果,陈池龙便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忽然决定要去东北走一趟,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看任雯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池龙历来是一个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且组织性纪律性极差。他不打算就这事向上级请假,他知道请假了也是白搭,上级不可能同意他去东北。他叫来了通讯员,对他说,他个人有点事,需要去福州几天,就别对人家说了。小李自然知道事情并不像他讲的那样简单,却不敢阻拦。只讲,陈县长你可早去早回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陈池龙心烦,说:“知道了!知道了!”就让司机带他去福州坐火车。
才是初冬的天气,陈池龙却感觉到火车越往北开就越觉得寒风凛洌,冷不可支。他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曾经对他说,北方那个冷哪,捏鼻子鼻子掉,掏小鸡小鸡断,尿尿一出来就立时变成一根冰条跟小鸡连在一块了,一头插进地上,一头挂在小鸡上。陈池龙想还是通讯员聪明,临走的时候给他塞了一大堆的棉袄棉裤,要不真的要把自己冻成冰棍了。
火车没有直达东北的,车到北京站的时候,陈池龙又换乘了一部火车。上车后,他才发现坐在他周围的几个人全都是着军装的清一色的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当兵的,陈池龙从心底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从军的岁月。火车才离开站台不久,就像是碰见了熟人似的,他就开始跟他们聊了起来。谈话中才得知朝鲜战俘回国后,我国政府在辽宁昌图临时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归来人员管理处”,也就是“归管处”,专门负责接收转化那些被俘回国人员。而这几个人就是总部派他们去东北“归管处”给那些战俘当文化教员的。陈池龙一听,差点没在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想真是无巧不成书,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吗?他想去东北“归管处”,想不到居然跟“归管处”的人坐在一趟火车,而且坐在一起来了。当那些军人听说陈池龙要去的地方也是东北“归管处”时,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那种眼神很让陈池龙受不了。军人们便问陈池龙去“归管处”找什么人?陈池龙坦诚地跟他们说找他的一个未婚妻任雯。军人们看陈池龙并没有把他们当外人,便不再问什么,而是就“归管处”的话题一路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陈池龙发现,其实那些军人们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教条。他们看待问题很公正,很客观。就比如,在看待那些战俘的问题上,他们就觉得那不全是战俘的错,在一些特定的环境下,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你要想不成为战俘都很难。因此,如果把战俘一概说成右倾保命是不对的。关键要看你的思想动机。即使对那些思想不是很健康的战俘,他们的原则仍然是,要打消顾虑,消除对党的误解,正确认识党的政策,端正自己的思想态度,积极主动讲清问题,交代时要忠诚老实,实事求是,不扩大,不缩小。只有这样,才能取得组织的同情理解,得到从宽处理。
从头到尾,就像是任雯真的成了一名战俘,陈池龙始终态度非常谦恭、诚恳,他不停地给那些军人分烟抽,替他们去开水间打开水。好像只有这样,任雯才可以得到从宽处理一样。他并且一再向军人们表白,任雯绝对不可能心甘情愿当战俘的。因为他太相信任雯了。她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向敌人屈服、投降的。如果她真的成了一名战俘,也必然有其客观方面的原因。否则,连他也不会原谅她的。一路上,陈池龙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没完没了地说着他对任雯永远无法改变的美好印象。到后来,听得那些军人都觉没劲,懒得再听,有的把脸转向窗外看火车外的景色,有的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归管处”坐落在辽宁省北部昌图县的全家镇,那也是朝鲜战俘回到祖国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归管处”是总部委托东北军区组建并代管的。被俘人员初到“归管处”的几个月,主要是恢复体力,医治创伤和熟悉社会主义祖国建设事业的发展现状。被俘人员在“归管处”的很长一段时间是进行整训,整训的主要内容是对被俘人员的政治审查和根据审查结果进行分别处理,这也是“归管处”组建的最主要的任务和目的。“归管处”总的原则是贯彻中央“二十字方针”:热情关怀、耐心教育、检查交待、弄清问题、妥善安置。
在火车上认识的几个军人对陈池龙寻找任雯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到了“归管处”,几乎不费任何周折,他就得到“归管处”管理人员的热情接待。听陈池龙说要找一个叫任雯的女兵,“归管处”的管理人员拿出所有被俘人员的花名册逐个查了几遍,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叫任雯的人。陈池龙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欣慰的是他虽然连做梦都想见到任雯,但绝不是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他欣慰他总算没在“归管处”这种地方找到任雯。那也是最让他为任雯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地方;失望的是他为自己至今仍然找不到任雯而感到心灰意冷。他想不出任雯到底上哪儿去了?难道任雯真的会像空气似的,在地球上蒸发掉不成?
陈池龙不死心。仍然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被俘人员的花名册。就在这时,他的眼睛一亮。因为在女被俘人员的名单里,他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刘香兰。他的目光在刘香兰的名字上停留了足足有两分钟后,突然叫了起来,他对管理人员说,如果不是同名同姓的话,她就是当年在皖南新四军后方医院的刘香兰了。陈池龙心里激动得不行,心里想找到了刘香兰不就可以找到任雯了?
其实,管理人员给陈池龙看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花名册,更为详细的档案材料并没有拿出来。那是制度,也是纪律。看陈池龙那样激动,管理人员翻了翻刘香兰的个人档案材料,他问陈池说,你说的那个刘香兰是不是安徽太平人?今年30岁?护士?陈池龙听着,激动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说“没错,没错,就是她!”他向“归管处”的同志提出要求,说能不能见一见刘香兰。在“归管处”,这类事情见多了,几乎每天都有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探望的家属。“归管处”的同志便在一间小客室里安排陈池龙和刘香兰见了面。
花名册里的刘香兰果然是陈池龙要见的那个刘香兰。
在最初见到刘香兰的那几分钟里,陈池龙几乎已经不敢认她了。只见她眼神灰暗,精神颓丧,头发有点凌乱。她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池龙,很显然她一时无法判断眼前的陈池龙究竟是什么人,自己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陈池龙简直无法相信她就是几年前那个快人快语,讲话不给一点面子的刘香兰。心里不禁有些伤感。不知过了多久,陈池龙终于说:“刘香兰,难道你真的一点都认不得我了?”
刘香兰眨了眨眼。突然,她的眼睛放出光来。她盯住陈池龙说:“你是任雯的未婚夫——陈池龙?”
陈池龙说:“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任雯呢?她去哪了?”
陈池龙的一连串提问使刘香兰的嘴唇不断在哆嗦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结果越蓄越多,终于她放声大哭了起来,搞得陈池龙心里很不忍,拼命劝也劝不住。过了好长一阵子,刘香兰才含着泪水给陈池龙讲了关于任雯的一些事情。
像在国内时一样,任雯她们到朝鲜战场后,担任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要么在战地医院搞护理,要么负责护送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通常情况下,战地急救队员一般都是由男同志担任的,任雯她们只是负责护理。但由于战斗环境严酷,特别是战争后期,部队伤亡惨重,许多男急救队员都牺牲了,任雯、刘香兰和不少女兵便都报名参加了急救队。任雯她们的急救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中了敌人的埋伏,她们一共才5个女兵。而敌人却足足有一个排的人马。敌人的出现让她们始料不及。从敌人的表面现象看,敌人并不想消灭她们。对一群武装精良的敌人来说,要消灭她们几个女兵确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几个女兵对自己的处境当然非常清楚。其实,事情突然得使她们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该怎么办,她们就已经成了敌人的俘虏。
敌人分出一个班的人员押着她们往敌据点走去。那是一条阴森森的山区小路,路两旁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青藤。许多不知名的怪兽虫鸟在此起彼伏叫个不停,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处在那种环境中,要想让女兵们不怕那是假的。她们的内心充满了对前途未卜的担心和恐惧。
在5个女兵中,最怕的就是任雯。她一直紧挨着刘香兰的身边走着,手紧紧抓着刘香兰的手。任雯害怕的并不是敌人会把她们弄死掉。她担心的是敌人可能会对她们的身体进行百般凌辱和糟蹋。任雯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那样,即使让她活了下来,对她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是一个非常看重自己的童贞的女人。她不可能容忍自己苟且偷生。再说,她已经答应过陈池龙,要为她守住自己的童贞。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背叛他的。她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给了刘香兰。她小声问走在身边的刘香兰说,敌人到底要把她们弄到哪里去,敌人到底要把她们怎么样?刘香兰心里也是乱麻一团,许久才说:“落在这些禽兽手里,你说会怎么样?”任雯不无担心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她们会糟蹋我们?”刘香兰心里越来越乱,没有回答。任雯越想越怕,忧心忡忡地又说:“你说呀?他们真的会糟蹋我们吗?”刘香兰仍然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在任雯看来,等于告诉她有一个刘香兰不便明说的长长的噩梦在等着任雯和她的伙伴们。而那正是任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刘香兰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的话对任雯那样重要。她和她的伙伴们更想不到任雯会采取极端的行为。任雯的行动之快让她和她的伙伴们以及那些敌人目瞪口呆!
那时她们已经走到砂川河公路桥的桥顶上了,桥下河流汹涌澎湃,哗哗作响,一去不回。任雯几乎是用闪电般的速度不顾一切纵身跳进了波涛翻滚的砂川河的。
好一会,敌人才算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连忙掉转枪口接连朝河里打了许多的子弹。但是,刘香兰他们看到砂川河河面上除了**的河水外,根本就看不到任雯的身影。刘香兰和她的伙伴们不禁失声痛哭,大声喊着任雯的名字。喊声却早已被哗哗作响的河水声给淹没了。任雯这一去便没有了任何的消息。女兵们确信,在那种情况下,任雯不可能死里逃生,她必死无疑了。
刘香兰替陈池龙分析说,要不是陈池龙,任雯不可能会走极端的。因为至少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些敌人会糟蹋她们。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一。第二,任雯连做梦都在盼着能够跟陈池龙见面的那一天,非到万不得已,她不可能想到死,死是她无奈的选择。她曾经多次对刘香兰说,在选择死还是保住贞操的关键时刻,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自己的操守。否则,即使让她活下来,她也无颜活在世上,更无颜去面见陈池龙。可见,任雯的选择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操守,完全是为了陈池龙的。
刘香兰说完,泪如泉涌。一会儿,她稳住自己的情绪,对陈池龙说:“任雯所做的一切确确实实都是为了你。就是到死的那一刻,她也是为你而死的,她实在是太爱你了。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你就太对不起她了。任雯也死得太不值得了!”又说,“其实,话又说回来,要是知道有今天,当初她还不如跟任雯一起去了,现在就不会是一个战俘,背着一个永远也洗不掉的大黑锅了。现在看来,任雯当初的选择也许是对的。任雯死得很悲壮,谁都在替任雯的死感到惋惜和痛心。至少,在抗美援朝的功劳簿上,有着任雯的英名。任雯将名垂千古。反过来,要是任雯没有走出那关键性的一步,而是跟她一样沦为一名战俘,那么,像任雯那样一个有着地主身份的家庭背景的女孩来说,任雯所要面临的精神压力就更大了。”
刘香兰边说边看着陈池龙的反应。她发现她在说任雯的事情时,陈池龙的面部表情始终因为痛苦而变形着。他还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目光呆呆地盯着什么,很久都没有改变那种姿势。看他那种样子,刘香兰心里害怕极了。她非常后悔自己不该跟他说那么多关于任雯的事,但话已经说出来,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3
几天后,一身疲惫的陈池龙回到了闽中。
一回到县政府,看到大家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走来,便都赶紧散开去,不用问,他就知道大家在谈论什么了。看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他此行的地方不是东北,而是下海投敌去了一趟台湾回来似的。
要是过去,像类似的情况,他一定会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现在,他没有那份心情。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沮丧极了。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东北之行,让陈池龙感到极其意外和深深的失望。他想不到他和任雯相互苦苦等待会是那样一种结局。他为此痛苦不堪。任雯至死不屈的操守更是令他感动不已。相比之下,九红在他的眼里,就更加变得一文不值了。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怀念起任雯来。
东北之行,让陈池龙消沉了好一些日子。一整个头脑就是想任雯的事。一会儿想任雯一定没死,她死里逃生,被人救起来了;一会儿又想任雯一定死了,否则,朝鲜战争都结束这么久了,她早就应该到闽中来了。翻来覆去,想东想西,最终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陈池龙对任雯还没完全彻底地失望。当刘香兰告诉说任雯跳进砂川河的那一刻,他就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心里想着:任雯不可能说走就走了。她一定会被朝鲜的哪位阿妈妮或是大爷大叔给救起来,然后就隐居在她或他的家里养伤,调理身子。总有一天,她会来到他的身边,而他也一定会找到她的。这种坚定的信念成了支撑他生活和工作的巨大动力。否则,他想他会垮下去的。
东北回来后,陈池龙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更爱发火了。通讯员小李自然又成了他的出气筒。有时,他会因芝麻大的一点小事破口大骂通讯员,指责通讯员什么事都没给他办好。通讯员起初总觉得自己很委屈,他想不出自己错在哪儿了。后来也看出陈池龙发火的原因并不在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在于他本身的心情不好,也就不把它当一回事,硬着头皮让陈池龙骂了。
而作为陈池龙,其实也并不是连一点道理都不讲,他已经觉出自己有些事确实很不讲道理,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事情做过之后又很后悔。一天,他当着通讯员的面说。小李,这些日子我心情不好,爱乱发脾气,你可别怪我呀!通讯员没想到一个县长会跟自己这样讲话,感动得不得了。忙说:“陈县长说到哪儿去了,都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惹县长生气的,今后我好好改进就是了。”陈池龙说:“明明是我不对,要你承认什么错误?别学那些虚虚伪伪的东西,听了让人心里不爽快!”
有时候,陈池龙会突然想起乡下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怎么样?陈池龙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们。因为不管怎么说,两个孩子都没有错。陈池龙也曾经想过把两个孩子接到城里来,然后供他们吃住,培养他们读书,后来又想这样不妥,他知道两个孩子是九红的**。他们走了,九红也就失去了精神支柱。想让两个孩子来城里读书的事就一直没办。但每个月让通讯员给他们捎去的钱却是雷打不动的。陈池龙告诉通讯员就从他的工资里拿,一个月也别给忘掉。要是给忘了,到时打他的屁股。
除此之外,每隔一些日子,陈池龙会让通讯员买一些学生用具之类的捎到乡下给两个孩子。他觉得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才对两个孩子有所交待。
陈池龙最讨厌的是乡下动不动也给他捎些吃的、土特产来,像花生呀,柿子呀,笋干呀等等。陈池龙心里想,你九红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的心买回来,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吗?别臭美了你!于是,统统把送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让通讯员给送回去。并要通讯员把他的话也给捎过去:要是再送东西来,可别怪我陈池龙不客气了!这样弄了几回,乡下那边就不再往城里送东西了。通讯员对陈池龙的做法觉得实在不理解,不就是一点土特产吗?不就是人家的一点心意吗?为什么要计较得那样认真。他问陈池龙为什么?陈池龙说不为什么,反正一看见她送来的东西就心烦。
楼下传来很响的吵闹声。陈池龙听着,很久没说话。好一会才说,其实有时认真想想她真的也没什么不对,她不过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总觉得她应当承担这个责任。陈池龙看通讯员听得半懂半不懂,把话题刹住说:“记住!以后一次也别在我面前提起她,不要惹我心里不愉快!”
几天后,地委一个急电打到县里,要陈池龙和县委王书记带县里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赶去地委开会。陈池龙一听说又是开会,忙推说要下乡去。县委王书记却说:“不行!不行!地委点名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去,你不敢不去。”陈池龙骂着:“什么会那么重要?是不是又要把我树为什么反面典型啦?”王书记说:“我也不清楚,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这事还真让陈池龙说对了。但不是批评陈池龙一个人,而是一棒子打下去,不管轻重大家都挨了。
地委这回招的不单单是闽中县的领导,而是把整个地区9个县的主要领导统统招了去。原因是平潭县的一个副县长恋上一个城里的未婚姑娘,把家里的原配杀了,血流成河,差点酿成命案,还好抢救及时,总算把命保住了,但成了植物人。那位副县长因此被判15年徒刑,打进了大牢。地委招大家开会,目的是为了举一反三,让大家不要翻身忘本,当现代的陈世美。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地委书记周映丁,行署专员马超轮流在会上作了长篇发言,着重强调了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以及革命胜利后,共产党人必须面对权力、金钱、美女等等**和考验的严峻性。
会后是分组讨论发言。马超参加了闽中县这个组。自从南下回地方工作后,陈池龙和马超见面的机会就少了。马超要陈池龙先发言。陈池龙说:“要我说,那个副县长该枪毙,而不是判他坐大牢,让他拣了便宜。”马超说:“这话怎讲?”陈池龙说:“还怎讲?你不要人家就不要人家嘛!把人家给休了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杀人家?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该枪毙吗?”大家都听出陈池龙的意思来了,都笑。马超说:“所以你休掉她却不杀她?要我说,实际上你这样做比那个副县长手段更毒!”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下午六点,会议结束后,地委特意留9个县的县长书记们吃晚饭。陈池龙心情不好,本想一开完会就走人了事。地委却通知一个人也不能提前走,这顿饭非吃不可。到了地委机关食堂,陈池龙才看出来地委领导的用意,地委领导原来是让大家吃忆苦思甜饭。一个人一碗薯条饭,一碗野菜汤就摆在大家面前,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陈池龙穷苦出身,过去吃惯了那些东西。坐下来只几分钟两碗东西就已经到肚里去了。等吃完抬起头擦嘴的时候,才发现周映丁正眯眯笑着坐在他的面前。周映丁好像已经忘记了上次的不愉快,周映丁说:“滋味不错吧?”陈池龙故意说:“好吃呀!如果行的话,给我再来一碗。”周映丁说:“不说笑了,我想找你谈谈。”陈池龙知道周映丁一谈准没好事,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反感。嘴上说:“谈什么呢?还是那个老话题?”周映丁笑了一下,没说。
这时,机关食堂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周映丁和陈池龙两个人。周映丁这才说:“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去东北了?”陈池龙心里一怔,搞不清楚消息怎么那么快就传到周映丁那里去了。说:“去了。”周映丁想不到陈池龙会回答得那样干脆,反而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周映丁说:“其实有些话不用我多说,晋江县副县长的事对你应该有所触动,再往下走,对你来说真的是很危险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回乡下把原配接到县城好好过日子呢?一个处女对你来说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本来,这些日子陈池龙的心情就特别不好,周映丁这句话明显刺痛了他,算是火上浇油了。周映丁从来没有看到陈池龙那样生气过。只见陈池龙脸色非常难看,两眼如炬,直直地瞪着周映丁,简直就像要把周映丁吃了似的,让周映丁看了心里都有点发怵。还好,陈池龙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没让自己爆发出来,但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告诉周映丁,为什么老是想改变他的选择呢?明明是人家吃过的苹果,为什么非得强迫他去吃呢?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再选择一个别人从来没有吃过的苹果吃呢?撇开什么思想不思想不谈,他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他也有这个权利。地委有什么权利要来管他个人的事呢?
陈池龙当面顶撞地委书记,当然让周映丁受不了。没过几天,地委专门印发一份文件下发到各个县、基层,虽然表面上是针对平潭县副县长的。但文件里也提到了有些人正在步平潭县副县长的后尘,一步一步走向腐朽堕落的边缘,早晚有一天会滑向资产阶级深渊的。文件虽然没有点名,但明白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有所指的,点的人就是陈池龙。陈池龙不是傻瓜,当然也看出了地委的用意。这时,他刚好听人说周映丁的原配,他的同乡陈秀珍前些日子生病死了,眼下周映丁夜夜不归,天天跟地区宾馆里的一个小服务员泡在一起。不由得一脸的鄙夷,骂着:“操他奶奶的,贼喊捉贼哪!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