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的前一年,陈池龙刚好满42岁。

那是一个黄金般的年龄。大干事业的年龄。陈池龙只觉得浑身是劲,却没地方使,没地方发泄。很长一段时间,陈池龙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涨涨的,热乎乎的,像随时要炸开来。又总觉得自己像还有什么事没去做似的,整天心神不定,魂不守舍。他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先是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不然的话不可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么挠人,那么让人寝食难安。过后认真想了想又很快把自己的怀疑给否定了。理由是:如果是生病,最起码得有几种表现症状,比如要么发烧,要么身上哪里有红肿疼痛,要么大小便不正常,要么出现一些不适的症状。但问题是所有这些症状,他都几乎不存在,他简直壮得就像一头牛。既然这样,要说得了什么病那就实在有点牵强附会了。

后来,陈池龙终于觉出自己其实什么病也没有。他发现自己是在想女人了。而且想得很厉害。他开始经常遗精。遗精的原因往往是在梦里梦见了任雯。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任雯狂奔而去,然后和任雯首尾交叠,然后就觉得像有一发炮弹从自己的下体呼啸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任雯的下体。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体会炮弹飞出炮膛的快感,还没来得及体会鱼水**的乐趣,他就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下体温温的,粘粘的,湿湿的,不用多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遗精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遗精了。遗精是年轻人的事。他为自己的遗精感到心情激奋。但这种激奋时间非常短暂,前后只持续不过几分钟时间。随后,他便陷入了一种长时间的孤独和伤感之中。

他知道,任雯并没有像他在梦里所见的那样,如期而来,而他,也不过是朝天空胡乱打了一发流弹。

每回遗精接下去的好几天时间里,陈池龙会变得很慵懒,情绪变得很低落很消沉,脑子里一直摆脱不掉任雯的影子。事实上,随着时间的一年一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已经觉出要等到任雯似乎已经是一件非常渺茫,完全不太可能的事,但他仍然还是非常固执地想着她,非常自信地认为总有一天,任雯会如他们所约,来到他的身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要等她。任雯成了支撑他生活和工作的坚强的信念。身为一县之长,他日常的工作毫无疑问忙得不可开交。工作常常会使许多个人的小事变得微不足道,但是陈池龙在忙乱的间歇中,却仍然要常常想起任雯。他不可能不想任雯。他想,任雯已经成了救治他的药,不想她,他就会心里难受,他就要死去。

过去一点也不关心政治的陈池龙也开始关心起了政治。尤其是国际形势关于朝鲜方面的报道。只要报纸一来他就逐条逐条看着,认认真真的。他希望在那些报道里能够找到有关任雯的消息。

陈池龙长期打光棍在县政府机关已经成了大家工作之余谈论的一个重要话题。大家不管在说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陈池龙的事上去了,都觉得他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依他眼下的条件,要找个把条件好的女人不是没有,天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非要苦苦等待那个已经没有了任何消息的皖南姑娘?

议论归议论,机关里却谁也不敢当着陈池龙的面提起他个人的事。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全机关只有一个人敢,她就是叶玉萍。

叶玉萍几年前曾经跟陈池龙一起参加过筹建飞机场的工作。后来,因工作需要,从乡妇联调到了县妇联,当了县妇联副主任。关于陈池龙的事也知道得多了,心里总算明白了过来,想着,难怪呢!当初介绍张丽仙给他,他打死都不要,原来他心里还装着一个皖南姑娘呢!叶玉萍自认跟陈池龙有过那段工作经历,是老熟人了,她完全有责任去跟陈池龙说这件事。在机关里,只要一碰到陈池龙,她就要把他给拦住,然后给他泼冷水,说朝鲜战场都结束这么多年了,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要来早就来了,还会等到今天?说了一大堆,目的就是要让陈池龙死了那条心,把心收回来好好组织一个家庭过日子。接着,便热心要给陈池龙介绍一个。介绍来介绍去,仍然还是县机关医务室的那个张丽仙。陈池龙一听头就大了。连说不要不要不要,已经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为什么总是爱把她硬推给我?叶玉萍笑笑说,这话你说错了,怎么能叫推呢?这话要是让张丽仙听到,不知道人家该有多伤心!张丽仙有什么不好?人家关键是在感情上曾经受过挫折,要说长相,哪一点不如人家?其实,你可以先接触接触她,你连接触都没接触,你怎么就好拒绝人家呢?人家对你可是有情有意的。自从上回建飞机场后,这些年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要,人家还不是在等你吗?

类似这种话题,陈池龙每回在机关里碰到叶玉萍,她都要拦住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弄得陈池龙哭笑不得,说什么都不是。一回,在机关大院里,叶玉萍把陈池龙给拦住了,带着几分诡秘对他说,你是不是听到人家说张丽仙什么了?陈池龙说,没有呀!叶玉萍说,我可跟你说,人家可是才刚刚谈恋爱就跟男的吹灯了。人家至今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呢!

这句话陈池龙听了相当反感,觉得太可笑了。心里有几分讥诮:你怎么知道人家还是一个黄花闺女?你凭什么!你是不是又要让我啃人家啃过的苹果?

叶玉萍却偏偏热心得让陈池龙受不了。好像不把两个人搞到一块不罢休。有好几次,她都把饭菜准备得好好的,想请陈池龙和张丽仙到她家里吃饭,没想都被陈池龙推了。气得叶玉萍当着张丽仙的面大骂起来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县长吗?要是把那顶乌纱帽给摘下来,就是乡下的农民大娘也看不上他!她劝张丽仙别去理这种男人,越理派头越大了。她让张丽仙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她会让陈池龙乖乖地向他求婚。

叶玉萍其实并不知道张丽仙的心思。张丽仙虽然对陈池龙心存好感,也看出陈池龙除了脾气暴躁一点外,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但是已经有过一次恋爱的挫折和教训,对那段过去她至今仍心有余悸,一直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在对终身伴侣选择的态度上,便表现得尤为慎重,宁缺勿滥;宁愿一辈子独身,也不愿意重蹈过去的覆辙。更何况,她早就听人说过陈池龙在对待女人的操守方面非常苛刻。而她,又刚好有那么一段恋情,他能理解她,原谅她吗?当然,所有这些叶玉萍是不知道的,她对叶玉萍的拉郎配只觉得又好笑,又无可奈何。

其实,不管是陈池龙或是张丽仙,他们都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始了。

1957年11月,毛泽东率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赴苏参加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大典和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会议。

11月8日,在富丽堂皇的莫斯科会议大厅里,毛泽东也登上讲台,他环视着四周不同肤色的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以他特有的浓重的湖南口音侃侃而谈:中国人民是想努力的,中国人民政治上、人口上说是一个大国,但从经济上说还是一个小国。他们想努力,他们非常热心地工作,要把中国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国。15年后,苏联可以超过美国。我在这里宣布:15年后,我们也可以赶上或超过英国。因为我和波立特、高兰同志谈过两次话,我问过他们国家的情况,他们说现在英国年产2千万吨钢,再过15年可能爬到了千万吨。中国呢,再过15年可能是4千万吨钢,岂不超过英国吗?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毛泽东的那场演讲,实际上已经预示着在中国酝酿多时的“大跃进”将正式出台。

几个月后,一场空前规模的大跃进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当事隔22年后的1981年,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作了一个总结。其中提到由于社会建设经验不足,对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基本情况认识不足,更由于毛泽东同志、中央和地方不少领导同志在胜利面前滋长了骄傲自满情绪,急于求成,夸大了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没有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试点,就在总路线提出后轻率地发动了大跃进运动和农村人民公社运动。使得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地泛滥开来。

发射高产卫星,成了大跃进中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全国浮夸虚报风之烈,到了使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亩产量在报纸上不断翻番。8月22日《人民日报》报道:安徽成为头一个实现早稻千斤省;8月24日,江苏省宣布成为第二个早稻千斤省;8月29日,湖北省宣布成为第三个早稻千斤省……

军入出身的陈池龙在战争年代平时最愁的就是没仗打。到地方工作后,他最怕的就是一坐几个小时,不死也不活最终还是要把你拖死的机关工作作风。现在好了,要搞大跃进了,那种感觉跟战争年代接到战斗命令几乎没什么两样。从大跃进一开始,他便对这场谁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运动倾注了无限的热情。根据省里和地区的布置,县里立即召开县区乡三级会议,传达中央和省里关于农业和农村各方面工作在12年内都要按必要的可能实现一个巨大的跃进的精神。他在会上说,人家都能做到,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好,你要是做不到也行,那你只能给人家当孙子!

县里还为此制定了一个大跃进的高指标。具体指标是,粮食总产量要求在年初6亿斤的基础,突破10亿斤大关,要求争达11亿斤;钢铁产量的指标定为1万吨,而全国当年度的钢产量计划是1070万吨。

那些日子,陈池龙把个人的事一整个扔在了一边,一个心思就是工作。他几乎天天都要下乡。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吉普车乡道小进不去,他干脆带上一拨人一个村接一个村地跑,结果弄得随行的人一身疲惫,都埋怨说照这样没完没了跑下去,不把腿跑断那才怪呢! 陈池龙说等跑断了腿你才有资格说这话,腿没跑断你就得给我跑下去。

1958年的中国,大家像是一起中了什么邪,干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只要能让钢铁和粮食产量上去就行,头脑狂热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夏种时,全县机关各单位干部职工全部出动轮班昼夜用农用盐炼土化肥,对水稻秧插则提出高度密植,株行要求4×2寸和5×2寸,深度1.5寸。各亩水田要求亩插7500株。除了高度密植外,还在晚稻临孕穗花期推广移亩并丘,实在怕太密便给晚稻“理发”,也就是把稻叶全部剪掉,光留个稻秆和稻穗。好像这样一来,亩产就可超千斤了。

没想还真的出现了奇迹。县里专门成立了一个“验收检查组”,对收割的粮食进行验收。晚稻登场时先是山区片的,一个村“倒种春”放出亩产7721斤的“大卫星”。接着平原片的,一个村放出万斤以上的更大“卫星”。再接着无论是山区、平原或者沿海,有数不清的乡村早、晚地瓜、花生也相继放出大大小小的“卫星”。

陈池龙注意到,在那些“卫星”村里,也有他的家乡龙潭村。

除了粮食,全党全民大办钢铁的热潮也同时掀起。按照分工,县委王书记主抓大炼钢铁。陈池龙则主抓粮食。省里要求,为确保全国钢产量1070万吨的完成,闽中的1万吨钢产量1公斤也不能少。农民加军人出身的陈池龙,实际上对工业一窍不通,更不懂得1万吨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一切由着王书记去,反正又不归他管。短短几天,全县共有50万的工农大军投入大炼钢铁的战场,到处是炼铁的小土群。没有煤就发动大家上山砍树,烧炭;没有铁矿石就发动劳力上山找铁矿,下海洗铁砂,并成立洗砂指挥部。同时发动群众捐献废铜烂铁,当炼铁的“引子”。各机关学校都把大铁门卸了,换上了木头门。

陈池龙看王书记那边干得热火朝天,只担心自己的粮食上不去,天天苦着,喊着,催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农民老爹找上门来,诉说大炼钢铁把他给害苦了时,陈池龙才开始发现这一阵子自己的头脑确实有点发热了。

那个农民老爹告诉陈池龙说,他的儿子是乡下一个村的支部书记,为了完成炼铁的任务,他儿子把家里原先的一个小铁窗砸掉不说,就连家里的铁锁、铁面盆、铁锅、铁勺,凡是沾上铁的家当全给砸掉炼铁去了。弄得一家人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农民老爹说,这哪里是炼钢铁,是劳民伤财,是逼着我们农民去上吊!

陈池龙有点不敢相信,他说,还会有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农民老爹说,我的儿子明明说是你们让这样干的,你倒装蒜了,你们上头要是没发命令,我儿子他们还会那样做吗?

陈池龙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们号召大炼钢铁,可我们并没有叫大家回去砸锅砸盆去炼钢铁。

因为炼铁这一摊归王书记抓,送走农民老爹,陈池龙当即给王书记挂电话,没想王书记的秘书告诉他说王书记有事去福州了。陈池龙只得让政府办公室给那个村支书打电话。通知让他到县政府来一趟。一见面,陈池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吓得那个村支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临走的时候,陈池龙警告他,要是再胡来,我把你这个支书给撤了!

村支书转身离去。嘴里嘟哝着,撤就撤了,你以为我稀罕?这种窝囊支书谁当谁怕!

陈池龙听他嘟嘟哝哝的,但不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气得骂道,你牢骚什么?有种你给我回来!

炼钢那边出了事。陈池龙想不到自己主抓的粮食这边也出事了。

秋天的一天,中学毕业生陈小小来到了陈池龙的办公室。这让陈池龙感到有些意外,他想不到几年不见,陈小小已经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娥眉杏眼,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一整个就是九红年轻时的模样。陈小小中学毕业后就在村里劳动。在这之前,陈池龙跟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上回陈冬松生病了,她跑到县里来告诉他的那一次。那以后,陈池龙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已经长大成人的陈小小和过去相比,变得成熟多了。她变得很稳重,每讲一句话,她都像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这次她来县里,主要是来向陈池龙提意见的。她当着陈池龙的面,谈了自己对大跃进的看法,认为那实在是在胡闹,简直太可笑了;大家都在比赛着说假话、吹牛皮,谁的胆子越大,吹得越离谱谁就越光荣。她问陈池龙最近有没有在报上看到那些吹嘘粮食多得无法卖的打油诗,那诗这样写道: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装车装不了,明年火车还嫌小;又一首诗这样写道:社里麦穗穿云霄,麦芒刺破玉皇殿,麦根扎到龙王府,吓得东海波浪翻。

陈池龙平时看报纸,关心的是一些国际时事,特别是关于朝鲜情况的报道,目的就是想在那上面发现任雯的去向,其它的消息他一点也不关心。自然,他也没有看过那些打油诗。陈小小这一说,他倒觉得挺新鲜、好笑。说那都是那些舞文弄墨吃了没事干的人瞎编出来的,编得也实在太离谱太玄了。陈小小却说,其实一点也不离谱,有些人现在就是那样吹牛皮,包括他老家龙潭村。她告诉陈池龙说:“知道龙潭村为什么粮食超千斤吗?根本就是有人一手导演出来的。为了能够在山区放一颗‘卫星’,县里‘检查验收组’的人还没到村里,村里就已经布置好了,把村里青壮年分成两拨,一拨人一个个挑着满筐满筐的稻谷到检查验收组那里过称,一过完称,掉转身回去再由另一拨人挑着那些已经称过的稻谷,重新回到‘检查验收组’那里再过一次称。这样挑来挑去,亩产超千斤的‘卫星’就放上天空了。”

那些村干部居然如此大胆耍弄“检查验收组”,陈池龙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既吃惊,又愤怒。一个劲骂:“操他娘的,太不像话了!”他让陈小小放心先回去,他说这件事他会一抓到底的。陈池龙说完,陈小小却不急着走,犹豫了好久,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陈池龙是个急性子,看她欲说不说的,心里就急了。催她说:“什么事说呀,说!”陈小小又迟疑了一会儿,才问父亲说:“是不是就打算这样过了?”陈池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到底想说什么?心里已经有几分不愉快。他对女儿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些事他不想跟她隐瞒。他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母亲年轻时做了一件很让他伤心沮丧的事,这辈子,他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的。他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回到她母亲的身边的。当然,陈池龙说,他也知道那不全是她母亲的错,但问题是当有人往你的身上泼一桶臭屎时,人家除了憎恨那个泼屎的人外,同时也不敢接近那个被泼的人了,因为你身上太臭了,臭得使人不敢靠近你;更何况,她母亲所做的那种事更不可以跟被人泼臭屎比。陈池龙说,以后再也不希望听到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这类事了。那实际上也是他们两个大人之间的事,作孩子的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利去管大人的事;即使想管也管不了,他陈池龙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人。

陈池龙既然都已经把话说死了,陈小小觉得再说下去也是白说。关于父母之间的事,长大后的陈小小已经听不少人说过了。她觉得这件事不管是父亲或母亲,都很难去说到底谁对谁错。但同为女性,陈小小感情的天平仍然向母亲一方倾斜。她觉得母亲是无辜的,母亲是一个真正的弱者、受害者。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得太苛刻、太自私、太封建了。

陈小小走(了)后,陈池龙立即派出一个调查组分赴几个已经放了“卫星”的乡村进行调查。几天后,调查组回来汇报说:从调查的情况看,放“卫星”确实存在不同程度的弄虚作假;每亩上千斤、上万斤更是子虚乌有的事。陈池龙听后火冒三丈,骂道:“这还了得!吹牛不上税,原来一个个都成了牛皮大王了!”

陈池龙由此联想起那个把家里的锅盆都砸掉去炼钢铁的村支书,他觉得再这样胡搞乱搞下去,不是大跃进,而是大倒退了。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县委作了陈述,要求立即纠正这种不切实际、弄虚作假的行为。县委成员们其实谁都知道底下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只是谁都不愿把那层纸捅破而已。退一步讲,你要是真的保持头脑清醒,不让底下的人那样搞,统计数字哪里来?全国全省全地区今天这里一颗“卫星”,明天那里又一颗“卫星”,而你闽中县却一颗也没有,你说得过去吗?既然大家都在集体撒谎,都在共同编造一个相当美丽的神话故事,你若置身其外,首先就是你的头脑有问题。

县委最终也未能说服陈池龙。在这个问题上,陈池龙的态度表现得和他对待个人的问题一样的固执。反过来,陈池龙的意见除了给县委和谐的音符增添几分噪音外,几乎找不到第二个支持者。这使陈池龙感到意外和吃惊,明明大家都知道这场运动实际上是一场造假和浮夸的运动,大家却都沉默了、认可了;甚至共同参与造假。陈池龙再也不能容忍了,当时县里刚好有一个红湖水库要申请立项,他便提出他将不再负责抓粮食放“卫星”,他要去负责红湖水库。他觉得那才是实实在在替老百姓做点事。

红湖水库实际上也是闽中县大跃进总规划中的一个重要工程。闽中地处一片大洼地,是一个十年九涝的县份,年年水灾不断,想要从根本上治理水灾问题,唯有在闽中上游的红湖山区建一个大坝,既可变水害为水利,又可拦水发电,造福人民。但问题是,所有这些都需要相当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作支持,而闽中,除了人力方面不用考虑外,物力和财力都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县里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挂帅,陈池龙主动请缨,刚好顶了那个位置。陈池龙当了几年的穷县长,闽中到底有多少家底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一点,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他想大不了学清朝的武训,为了办学,让人家打一拳三文钱,踢一脚五文钱,再困难也要把水库建起来;也总比搞那些虚虚假假的东西要强一百倍。

陈池龙马上开始着手红湖水库上马的准备工作。

没过几天,县委王书记告诉了陈池龙一个好消息,说是省水利局局长曹玉昆要陪同国家水利部部长傅作义来闽中考察水利。王书记说这倒是一个争取资金的好机会,只要国家愿意投资,什么问题也就都解决了。陈池龙听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在石家庄损兵折将、打了大败仗的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而不是什么水利部长傅作义。跟国民党打了十几年仗的他马上跳了起来,他说:“你让我去跟国民党反动派讨钱?没门!”

王书记说:“人家过去是国民党反动派,可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已经是共产党的国家水利部部长了,你别搞错了!”

陈池龙说:“反正我就认他是国民党反动派。”

王书记说:“你私下怎么认他都没关系,可我们现在需要人家给我们拨款,那你就得承认人家是国家水利部部长。你不承认,人家就不给你钱。”

陈池龙火了:“不给钱我们就不要,大不了端上破碗一分一毛化缘去!”

陈池龙嘴上这么说,两天后,当傅作义在省水利局局长曹玉昆的陪同下到闽中考察的时候,他仍然装出一副笑脸又是陪同考察,又是汇报闽中水利的现状。更主要的,他把闽中人民迫切要求兴修红湖水库的热切愿望,以及经济遇到的困难全部向傅作义作了汇报。傅作义边听边点头,表示回北京后一定向国务院有关领导转达闽中人民的意愿,争取尽快让红湖水库立项投建。

两天过去,当傅作义一行离开闽中的时候,陈池龙只觉得一肚子的委屈,脸臊得真想钻进自己的裤裆里,再也不愿见到任何人,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让陈池龙想不到的是,他过去的敌人傅作义居然非常给他面子,没过多久,红湖水库真的作为当时福建第一大水利工程予以立项。同时,国家在财政相当困难的情况下,投资近2千万元,支持水库建设。

陈池龙心里虽然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但毕竟兴建水库的第一笔工程款已经筹集到了。县委王书记夸他为闽中人民立了一个大功。陈池龙听后苦笑说:“你别折杀我了,要是换成我个人的事,打死我陈池龙也不愿向他低声下气。”

一个月后,包括从机关、单位、学校临时抽调的人员,一支近2万人的水库建设大军浩浩****开进了红湖水库工地。陈池龙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铺卷都带来了,准备安营扎寨、大干一场。

到这时为止,陈池龙还不知道,与他同来的还有县妇联副主任叶玉萍和机关医务室的医生张丽仙。

在水库工地,陈池龙终于累倒了

他突然发起了高烧。他被烧得晕晕糊糊的,嘴里不停地喊着任雯的名字。

陈池龙发病时正好在晚上,这可把通讯员吓坏了。工地上的临时住处都是用木条架起来的。通讯员就住在与陈池龙一墙之隔的屋子里。那时,他还没睡,当陈池龙嘴里喊着任雯的名字时,他起初还以为县长在说梦话,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赶紧下床奔进去,“陈县长!陈县长!”不停地叫着。陈池龙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通讯员怕了,手放在陈池龙的额上一摸,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来,这才知道县长病了,赶紧转身跑出去喊医生。

喊来的医生不是别人,就是张丽仙。

当水库建设大军要开进红湖山区的时候,县里决定从各医疗机构抽调一批医务人员成立一支医疗小组,随水库建设大军一起驻扎在工地上。任务一下来,就像上回报名参加建飞机场一样,张丽仙带头第一个报了名,并担任组长。她报名参加医疗小组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陈池龙。

张丽仙虽然也知道她和陈池龙不可能走到一块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喜欢跟他在一起。陈池龙的人格魅力是她在别的男人那里所无法看到的。他坦坦****、光明磊落,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一点也不虚伪;即使是自己最隐秘的一面,他也不想伪装,而是一件一件抖出来让人家看。他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他、怎么说他;他在乎的是他的愿望必须要实现。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用生命、用一生的等待去换取,他都在所不惜。像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女性们去敬重他、爱他,为他做点什么吗?

张丽仙给陈池龙量了一下体温,这一量着实吓了她一大跳:42.5度!天啦!身上简直要着火了。

听说县长生病了,住在陈池龙附近的许多同志这会儿都起来了。叶玉萍也来了,她看大家都要往陈池龙的屋子里挤,心里一阵急,性格直爽的她一下子变得像个指挥员,自动维护着现场秩序,动员大家都回去睡觉。她说这样闹哄哄的,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大家都走了,她自己却放心不下留了下来,想帮张丽仙做点什么。

张丽仙觉得,自己这会儿更像一个灭火队员。她一会儿调救火车,一会儿拉水管,一会儿装灭火枪。她给陈池龙端来了一盆热水,准备用湿毛巾给陈池龙擦身子。这时,她已经完全忘了陈池龙是一个自己所爱的人,是一个男人。她只认定他是自己的一个病人,必须尽快把他的病治好。否则,自己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在叶玉萍的帮助下,她小心翼翼地帮陈池龙把衣扣解开。当陈池龙弹痕累累的身体暴露在她的面前时,她惊呆了!叶玉萍也惊呆了!她们想不到平时那么开朗豪爽的陈池龙,衣服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的伤疤!那些伤疤就像马蜂窝似的,一个连着一个,几乎全身都是。张丽仙当即哭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陈池龙的身上。叶玉萍看到这种情景,心里也酸酸的,眼睛火辣辣的,泪水终于也落了下来。

已经被火烧糊涂了的陈池龙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他嘴里依然不停地在喊着任雯的名字。他已经把正在替他擦身子的张丽仙当成了任雯,紧紧抓住她的手就是不松开。生性胆小怕羞的张丽仙心里又羞又急,几次想把被抓的手抽回来,却都没有办法。其实,从她内心来说,她倒希望自己的手能被陈池龙多握一会儿,握得越紧越久越好,只不过不是以那种方式,更不是在那种场合。

叶玉萍是个明白人,她暗暗给通讯员递了一个眼神,通讯员心领神会,跟她一起到了屋外。

屋子里只剩下张丽仙和陈池龙两个人。

张丽仙并不知道事态会那样发展下去。陈池龙已经变得很伤感。他一边喊着任雯的名字,一边把张丽仙的手越抓越紧,最后几乎要把张丽仙抱住了。陈池龙手里正扎着针,张丽仙担心陈池龙动来动去会把针头给拔了出来,忙顺着他把身子俯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当她把身子俯下去的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皖南姑娘任雯,她实在不忍心看陈池龙那样痛苦,她必须为陈池龙做点什么。终于,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陈池龙那像火炉一样滚烫的胸膛上,她百感交集,她说:“池龙,我,我是任雯……”

那个时候,外面出奇的静。天上的星星在闪烁,月光像水一样漫无边际地把他们包围着。张丽仙觉得,自己这下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如果现在就让她死去,她也无怨无悔……

那一夜,张丽仙一刻也没有合过眼。等第二天天亮时,她的两个眼圈黑得像熊猫一样。陈池龙的体温总算降了下来。他并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头沉沉的、晕晕的,涨得难受。

一大早,叶玉萍就过来了。她告诉陈池龙:“昨晚大家可是被你给吓坏了,要不是张丽仙,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又说,“为了你,昨晚张丽仙可是一昼没合过眼,又是测体温又是擦身子又是打点滴,那个无微不至呀,谁看了谁感动!不信你看,累得她眼影都出来了。”

陈池龙愣了一下,转眼去看张丽仙,张丽仙却已羞赧得赶紧把头埋在了自己的眼前。

到了下午,陈池龙的体温又开始咝咝地往上爬。这下,张丽仙紧张了起来。她动员陈池龙要赶紧转到县医院看去,工地上毕竟医疗条件相当有限,不好再拖了。她让通讯员去张罗车子,准备把陈池龙弄到县医院去。陈池龙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走。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再说,工地就是战场,他不愿意在战斗刚刚开始打的时候就被人抬下战场。

陈池龙被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烫得直想跳进冰凉的河里泡一泡;不过头脑却比昨晚清醒多了。他问张丽仙说:“附近哪里有溪呀河呀,哪怕池塘也行,要是再不跳下去,身上马上要着火了。”张丽仙说:“就是有也不行,要死人的。”陈池龙叹着:“要是真的能死倒也好了,就怕这样不死不活的,比死还难受。”张丽仙说:“我给你擦身子吧,擦了身子你就会好受一点了。” 说着,张丽仙打来了一盆水,她一边替陈池龙解开衣扣一边说:“你身上的疤咋就那么多?数也数不清。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你的命真硬。”陈池龙说:“不该我死的怎么也死不了。像我长得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就是阎王爷见了我也怕,他怎么敢收留我呢?”说着说着,又迷糊起来了。

到了下半夜,陈池龙慢慢退下烧来。他一个劲喊口渴,想喝水。张丽仙给他泡了一杯盐开水,一匙一匙给他喂着。喝了几口,陈池龙说不喝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张丽仙,这才想起为了自己,张丽仙又是一夜没睡。他突然动了感情,他说:“我看出来了,其实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可你为什么不是任雯呢?你要是任雯就好了!”

更多的话陈池龙并没有说出来。那是不能说的,他知道那样太伤人家的心了;尤其是一个对他这么关心的女同志。尽管这样,张丽仙仍然受到了伤害。眼睛一热,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赶紧把脸转到一边去。

到了第三天,陈池龙的烧退终于退下来了。那几天里,张丽仙时时刻刻守在他的身边:端水、递药、打点滴,而自己饭吃不香,觉不敢睡。几天一来,本来就瘦的她显得更瘦了。叶玉萍看了心疼说:“你呀,简直把命都卖给他了!这回要是再不能感动他,我替你打抱不平。”张丽仙忙说:“别!你还是饶了我吧。我知道从头到尾你一直想做一件好事,可是你要知道,有些好事是不能做的。也不一定做得成。”

叶玉萍气呼呼地说:“那个死脑筋!老封建!难道他真的要死等那个皖南姑娘不成?”

病一好,陈池龙又开始忙了。整天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越干越带劲。他给大家下了死命令:明年汛期前完成大坝合拢!

但没过几天,县委有人下来传达县委王书记的意见,让陈池龙抽出一半的工地人员去支持参加大炼钢铁。县委的人说完后又补充说,那实际上也是上面的意思,并不是王书记个人的意见。陈池龙一听,叫了起来,说:“我陈池龙就是因为讨厌你们搞的那一套,才躲到这里来建水库,现在倒好,你们又跑到水库来抢人了,釜底抽薪呢!别扯你妈的蛋!”

说什么陈池龙就是不让抽人。结果,弄得县委的人很尴尬。既不敢得罪这个县长,又担心回去交不了差。陈池龙看他们粘粘乎乎的,心里不爽,说:“你别吊着一副苦瓜脸了。我跟你一起回县委!”

县委王书记其实也不是故意跟陈池龙过不去,主要是因为地区那边给县里加了压力,要县里保证年内完成1万吨的炼铁任务,否则,就拿县头是问。王书记粗粗算了算目前炼铁的情况,就紧张了起来,让陈池龙派救兵,无论如何先完成上面的任务再说。

陈池龙自从上回发现许多人在大跃进运动中搞弄虚作假后,就一直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现在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不由得大发脾气:“谁要是敢保证在明年汛期前大坝能按时合拢,不被大水冲垮,就可以从红湖工地撤人;如果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哪怕省委书记省长来,谁也不能动一个民工!”

县委王书记看陈池龙根本就不像要跟他讲道理的样子,知道跟他再说下去也是白说,于是赌气说:“反正到时上面批评怪罪下来,你我各打五十大板!”陈池龙说:“你别动不动就把上级搬出来,我陈池龙是怕上级的人吗?别说五十大板,就是一百大板都给了我也没关系,但就是不能抽走民工。”说着,喊了司机,气咻咻地上了吉普车,车门一摔回工地去了。

十天后,一份盖有地委大印的调令,由地委组织部的同志直接送到正在水库工地工作的陈池龙的手中。调令让陈池龙五天内必须到地区工业局报到,他被调任地区工业局局长。调令特别强调大炼钢铁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因此特别需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既内行,又有高度责任心、责任感的人去抓这项工作,而陈池龙无疑是这方面最合适不过的人选。陈池龙一看傻眼了,破口大骂:“简直放狗屁!我陈池龙一整个就是端枪杆子出来的粗人,还懂什么工业?你们凭什么把我的县长给撤了?我这个县长最早是你们让我干的没错,可后来是经过人民代表选出来的,你们说撤就给撤了,还讲不讲理?你们不就是因为我不让你们撤走民工搞打击报复吗?”

陈池龙知道这下自己吃亏了。你不听人家的话,人家就给你小鞋穿了!他愤怒了!理也不理地委组织部的人,叫上司机就走。他要到地委找周映丁、马超他们,让他们当面跟他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路上,尽管司机已经把车子开得飞快,陈池龙还是嫌开得不够快,一个劲儿地催司机油门踩大些,把车子开得越快越好。他恨不得马上就到地委,好像去得太迟了,他那一肚子的火气憋不住要炸开来似的。他到了地委,旁若无人直闯到周映丁的办公室。他甚至连词都想好了:“你们凭什么撤了我的县长?你们以为我想当这个县长?可那是人民选的!谁给你们的资格要撤我?你们要撤也可以,但不是现在。等把红湖水库建成了,我把所有的一切统统还给你们,我不干了!”

但是周映丁不在,到省里办事情去了。陈池龙只得去找马超。秘书告诉他说马超这下正在会议室里开会。陈池龙说:“好!这下正好让我逮着了!”他曾经多次来行署参加各种会议,知道会议室设在三楼,转身一口气“咚、咚、咚”跑到了三楼。当他要往会议室里冲的时候,会议室门口一个正在抄抄写写的人把他给拦住了。那人是行署办公室的干部,他认得陈池龙。他小声对陈池龙说:“马专员正在屋里开会,不好进去的。”没想陈池龙已经发起火来,大声嚷嚷道:“谁说不能进去?老子偏要进去!今天要是不当着地委领导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就不回去!”

陈池龙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嚷嚷屋子里开会的人都听到了,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开门一看原来是陈池龙,都觉得很过分。好在这时候会也快散了,马超便宣布休会。参加会议的人大都认识陈池龙,象征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陆陆续续往外面走。等大家都走了后,马超让陈池龙在会议室里坐了下来,然后说:“什么事你说吧。”陈池龙仍然还是那句话:“你们凭什么把我的县长给撤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这个县长是人民给选出来的?凭什么说撤就给撤了!”

马超说:“那还不好办?明天开个人民代表会议,一举手表决不就行了?!还有呢?你继续往下说!”

陈池龙想不到马超那样干脆,一句话就把他下面的话给堵死了;接下去反而变得乱无头绪,不知说什么好,说来说去、颠三倒四反正就是那些话。结果他憋得满头大汗,也没把意思说明白。马超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他一只手搭在陈池龙的肩膀上,态度温和得让陈池龙受不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发火伤自己的身体你懂不懂?有些事并不是你发了火就能解决问题的,那又何苦呢?你这个脾气呀,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了!走,咱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中午我请你吃饭,我们好好喝几蛊。”

陈池龙还在气头上,他说:“谁要吃你的饭,喝你的酒了?你们串通一气来搞我,现在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超仍然不气不恼说:“走,先吃饭,吃了饭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这下行了吧?”

陈池龙尽管一百个不愿意去吃这顿饭,但是看马超那样友善、诚恳,便也身不由己,跟着马超走了。

由于陈池龙心里一直惦着县长被撤的事,哪还有什么心思吃饭,酒更是一滴不沾。他非得要马超把话说清楚不可。他对马超说:“要是再不说,我真的要气晕过去了。”马超说:“我让你别生气,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这次调你去工业局,是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接下去县处级干部人人都要搞岗位轮换,是全地区性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是一。第二,调你去工业局,也说明领导对你很重视。你没看到,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大抓钢铁,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去抓行吗?没有一个比较内行的人去抓行吗?”陈池龙说:“我什么时候搞过工业了?我还内行?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马超说:“谁不知道你参加革命以前就是一个木匠?那也是手工业呀!眼下在我们地区,就连像你这样干过木匠的县处级干部,想多找一个人也没有,就更不要说纯粹搞工业的人了。要么是扛抢杆子出来的;要么是抓锄头出来的;要么就是知识分子、教书匠,你说不让你去还让谁去?关键是你有情绪,想不通,思想一通,什么问题也就没有了。”陈池龙说:“你给我说实话,要是当初我答应从水库工地抽走一万民工,还会有今天的事吗?”马超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或许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不是主要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主要原因是组织上考虑你的工作能力和你对工业比较熟悉,而眼下全国上下都在大炼钢铁,工业局长这个位置责任重大,只好让你来挑这个重担子了。好了,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到工业局好好干它一场。”陈池龙说:“不能改了?”马超说:“不能改了。”

其实马超并没有骗他。调陈池龙去工业局,地委领导也不是纯粹为了搞报复,给他小鞋子穿,主要是考虑整个闽候地区的大炼钢任务还迟迟上不去,觉得非陈池龙这样大刀阔斧的人去不可。当然,只要陈池龙一离开闽中县,从水库上抽调一万名民工去参加大炼钢也就不成问题了。

陈池龙却不这么认为,他想:明明是地委领导在跟自己过不去,却要编排出一大堆的理由来哄你,让你就是满肚子牢骚也白搭。陈池龙知道事已成定局,已无挽回的可能了。他呆呆坐了一会,走了。走到门口,马超还是像刚见面时那样,上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关切地说:“听说你还在等那个皖南姑娘?”陈池龙正好憋着一肚子的火,他一脸讥诮说:“怎么,不能等吗?”结果弄得马超相当没趣,吱吱唔唔地说:“当然!当然!”

陈池龙回到了水库工地。大家看他回来了,也不知道地委是怎么答应他的,问他事情到底怎么样了?陈池龙一句也不说,眼神无光,像去医院检查回来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似的。大家便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劝他说:“既然领导这样定了,就随遇而安,早一点去地区工业局报到算了。反正在哪里还不都是为了工作。”没想陈池龙在地区没发够的火这下全爆发了出来了,他说:“上面不是叫我在五天之内去地区报到吗?那好,我就非得过完这五天才走。早一天也不行。在这五天内,谁要是敢动水库工地一个民工,我跟他拼了!”

地区一回来,陈池龙就倒了。整天不吃不喝,一个人呆着抽闷烟。张丽仙看在眼里,心里干着急,却帮不上什么忙。她知道陈池龙这回得的是心病,关键是对工作安排有意见,很想劝劝他想开点,看他脸色阴沉沉的,又不敢劝。叶玉萍对她说:“现在也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你要劝劝他,再闹下去真的要垮掉的。”张丽仙叹了叹气说:“他哪里会听我的话。你难道还不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心里哀哀地想:他呀,要是心里有我就好了!

五天后,陈池龙到地区工业局报到。细心的张丽仙发现,短短几天时间,陈池龙乌黑的头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