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苍耳的刺开始硬了。扎在身上,又痒又疼。哎呀,疼啊。小苍耳又扎几下,调皮地看着我。它们以为我叫着玩呢。
是真疼呢,它们就是不知道心疼我。
野人参长疯啦。
几场大雨下来,它们就疯了。那小不点儿的地锦草,不招不摇,红红粉粉的,把地铺一层。野人参不,它要美,它要人看见它美。它长啊长,从坡下长到坡上,从地头长到地尾,叶子像喝了血,每根脉线都红,红中带紫,又夹点绿,大日头照下来,红亮透明,妖精似的。青红果子一咕噜一咕噜,快把枝子压断了。啥缝儿它都要钻,构树下面的,合欢树旁边的,连野灌木旁边的一点儿空地它都抢。满满一河坡都是红,高处低处,地上空中,都是它。
我们和孝先哥哥一起到处跑。
立阁爷爷跑到坟园里面,专找那些旧的、破的、倒的墓碑,扒开覆在上面的草,又把绿腻腻的青苔一点点刮掉,一个个看。他念墓碑上的名字,念一个呸一下。
韩天望。呸,坏货一个。你看,“侍妻待子,无微不至。
起早贪黑,节俭勤劳,忍辱负重,默默付出,不求索取。”
嘿,说多真啊,立挺哥,你还记得韩天望吧?咱们一起上的私塾,老师同学欺负一个遍,后来做生意发点小财,在内乡县找了个小老婆,十年不回家,还“侍妻待子”呢。立挺哥你再看,这不是王贵义吗?呸。“哀哀吾父,一生劬劳。父运多舛,延宕婚姻。勤俭持家,忠厚处世。抚儿慈爱,以身作则。”还“父运多舛,延宕婚姻”,呸,明明是偷盗被抓,放出来都已经三十多了。咦韩天明也在这儿,呸,忘恩负义的坏东西。
立阁爷爷啊,你的唾沫都吐光了吧?你要是挨个墓碑都吐一遍,可不得累死。
累死也得吐。人无脸,树无皮。人间不要脸,还想在阴间立牌坊。这种人,我见多了。
立阁啊,别这样,这是写给后人看的。长老爷爷说。
可有起作用?你也活了九十几年,你看那后人像是“起早贪黑,节俭勤劳”之辈?要是按你这样,几千年来人岂不是会越来越好,好成不知啥样子了?
那也不能像你那样张口闭口杀人。
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立阁爷爷像小孩子一样,专门和长老爷爷拌嘴。他开心极了,他一直攒着一股劲,想要出来,他觉得他一定能上来。在看见孝先哥哥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也会再上来。
坟园一边是庄稼地,一边靠着河坡,靠近庄稼地的坟都有
墓碑,又高又宽,坟四面还用青石板围起来。往坡边去,墓碑就越来越少了,接着就是一片片无名坟,快要连到河坡的最边上。我们几个在边上的最里边,没人看得见,正适合我们这些没人管没人问的人住。
我也一个个看。我想看看有没有杜泽远、钱花婶的名字。
妈隔一段就不见了。夜里她还过来给我盖被子,摸我头发,早晨起来她就不见了。爹也不见了。妈把给我的衣服放在床头。她把自己的蓝花棉袄改小,又加了一个长长的小袖筒,棉袄上面还放一双新棉鞋。她和爹,是不是到冬天都不会回来了?我抱着棉袄和棉鞋,去问奶奶,奶奶说你个死丫头吃完饭赶紧下地干活去。我问奶奶他们咋不带上我和哥哥,奶奶把扫帚扔过来,说都是你这个死妮子,你没看看家里都成啥了,你还要带上你们?
我看见过妈笑的样子。她坐在槐树下,低头看一本书。那书很旧很旧,边儿都卷了,妈用手蘸着唾沫,一页一页慢慢翻,嘴角慢慢露出一点点笑,又一会儿,她笑得更厉害了,她眼睛眯在一起,像是完全沉到书里面了。我害怕极了,我觉得,那会儿妈好看极了,可又离我太远。我想过去抱住她,留住她。
爹从外面回来,看见妈在看书,没作声,他回到屋里,一会儿又转出来,手里端一盆水,一扬手把水泼到妈身上,嘴里骂着,看啥破书,都晌午偏了,饭也不做。他把盆子扔了,夺过妈手中的书,嚓嚓嚓几下,撕掉许多页。妈扑过去夺书,说,这是借人家的,得还啊。爹说,就是叫你还不了,看你以
后还借不借,看这破书,能当饭吃?别以为你是高中生,我就怕你。妈使劲推开爹,爹一个屁股蹲坐到了地上。爹一个猛子跳起来,扑过去连扇妈几个巴掌。响极了。我在苦楝那边,听得清清楚楚。
爹用脚碾着地下的书,使劲碾,一直把它们碾到泥里面。
妈蹲在地上,捂着脸。她没有哭。
人们慢慢围过来。他们端着碗,边吃边看,边和旁边的人说话。
妈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头挺了起来,眼睛垂着,不看爹,也不看周围的人,往屋里走。
爹一把拉住妈,揪住她的头发,嘴里嚷着,跩啥跩啊,高中生咋了,不还是跟了我这个白苕?不还是第一次见面就和我睡觉?
人们哄哄笑起来,爹揪着妈的头发,拖着妈在院子里转圈儿,笑得比谁都响。
妈的脸倒吊着,眼睛快被扯到头发里面了。她像个破布娃娃,身子晃**着,她的腰露出来了,肚子露出来了。她的肚子往外鼓着,像个盆子扣在上面。妈的手在空中乱舞着,她想护住自己的肚子,可她根本够不着。
爹突然慌了。他把妈轻轻放下来,把她衣服往下拉好,半抱着妈进到屋子。他做这些时背对着人群。可我听见有人“啊”了一声。
立阁爷爷一天要回几次梁庄。村西转完转村东,连个垃圾
堆、空房子、臭厕所都不放过。
一个老头瘫坐在村头的大槐树根下。树根须子叽叽喳喳,扎进他屁股里,又使劲往他脚上腿里钻。他都快长成树啦。
孝先哥哥说,从我记事起他就坐在这儿,不生,也不死,小时候上学,一走到这儿,大家瞌睡就醒了,一个个飞快跑。
孝先哥哥跑到老头跟前,大声喊,培明老爷,立阁爷叫我问你好。
老头一听到“立阁”二字,浑身发抖,筛糠样,骨头咔咔响。
老培明,我可看见你了。你举着板凳,朝我头上砸。我醒过来时你正拿水泼我。我就问你,我老婆和我老娘是谁弄死的?你打我打恁狠,我不信你啥也没干。
老头嘴巴大张着,只能呼气,不能吸气。
我家待你家不薄,我待你也不薄啊。当年你妈生你,不是我主张把她送县城教会医院,哪还有你?我回来,你鞍前马后,叔长叔短,运动一来,你就翻脸了。你得着啥好了?你婶子你二奶奶可得罪你了?她们犯了啥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那个兄弟培亮呢?他按住我头,你拿板凳砸,配合真好。你快说,你们把我娘我老婆弄哪儿去了?
那老头眼睛往外眦,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努着劲说,都……都是培亮干的。
啥,培亮干的?他干啥了?
不是,是德义,不是,是杠子啊。他们一群人围上去。我被挤出来了。
围住谁?在哪儿?立阁爷爷拿骷髅头顶着老头的头。他声音嗡嗡响,震得空气里的小蜉蝣四处乱窜。
那老头挣扎着站起来,想逃跑,刚一迈步,就摔到地上了。那些小枝桠把他腿给绑住了,他跑不了。
房子多起来了,东一片西一堆,有的是两层小楼,红砖白墙,有的还是土坯泥墙,房子都快卧到了地上。中间是个水泥广场,水泥糊得严严实实。一群人聚在水泥广场中间,打牌的,观战的,聊天的,小孩子在水泥地上爬来晃去,抠地上的水泥块儿吃。
我们还没有走到人们跟前,他们就起身跑了,像看见鬼似的,躲到大槐树后面,大声喊着,孝先你狗日娃儿,是你不是?
不是我还能是你?孝先哥哥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他们从树后出来,慢慢围过来,使劲捏着孝先哥哥的脸,拉扯他的胳膊,又踢他的腿。
我说你这几天跑哪儿了?你爹说坟园坟塌了,你被埋进去了。我们去挖了两天,坟里啥也没有。
我掉到阴间了,我带立阁爷、立挺爷,还有灵子回来了。
这娃子说的啥胡话啊,是不是埋地下时间长了,神经病更严重了?
孝先哥哥不理他们,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立阁爷爷的骷髅头哗啦啦响,里面的泥丸子你碰我我碰你,打着莲花落,又脆又响。长老爷爷的白长袍迎风鼓着,不情不愿跟在后面,那些蒺藜、带毛刺的叶子偷偷钻进他袍子
里,像一个滚动的大刺猬,一路把垃圾、布条、骨头、小枝条都抓到他身上,他快成个圆球了。
村子像被个大大的壳给罩住了,又闷又热。人们藏在里面,一动不动。不管槐树、灌木、藤条在门口结网搭架,也不管路被野草、蒺藜霸占着,人们看我们,像看见鬼。
孝先哥哥走到一家门口。他说这就是建业家,建业前几年在新疆出车祸死了,建业的老爷瘫在**好多年却不死,说是个坏透腔的老头。夏天他被抱到老槐树下乘凉,人们走过去还朝他身上吐唾沫,说他好糟蹋姑娘。
一个黑脸男人来应门。孝先哥哥说,建业叫我捎信来了,他让你给他送点钱,他要在那边盖房子娶老婆,他还说,别管我老爷了,这边人们都说他坏得狠。
黑脸男人打开门。院子里到处都是粪,鸡粪、鸭粪、狗屎、人屎,粪里堆着花生、西瓜,衣服、鞋、被子扔得满地都是。院子左角臭气熏天。一个老头坐在地上,头快栽到地上。
立阁爷爷蹲下去,盯着那人问,韩培望,你还记不记得我?我,韩立阁,还记得不?当年你还随我去过云南,你说你要做大生意,结果你欠人家一屁股债跑了。那天我看见你了,你站在我左边,手里拿一个老粗的大棍子,你以为我看不见你。我看见你了。你隔着人缝朝我身上使劲戳。
那老头一动不动。孝先哥哥拿一根树枝戳他。老头动了几动,还是抬不起头。
立阁爷爷把那老头的头托起来,蛆虫哗啦啦从他身上往下掉,浑身臭得要死,把我身上的小黄花都熏晕了。
我问你,当年我娘和我老婆是咋死的?
那老头眼睛睁开个小缝,看一眼立阁爷爷,又闭上眼,死闭着。他脱开立阁爷爷的手,缩回身子,蛇一样,嗖嗖嗖爬到院子另一角落。头朝着墙,一动不动。
黑脸男人把我们赶出院子。孝先哥哥高声喊,记得给你儿子烧钱啊,他想盖房子娶媳妇。
一个男人飞一样跑过来,跑到孝先哥哥面前,眼睛睁得很大,怕得要死的样子。
他伸手去摸孝先哥哥的脸,孝先儿啊,是你吗?你上哪儿了?
孝先哥哥头别了过去,躲开他爹的手,说,爹,这是立阁爷,这是韩长老,你肯定记得吧?这是灵子。这是我爹韩忠义。
韩忠义浑身抖得厉害,说,孝先啊,韩长老去天家都二十几年了。
他们和我一起回来了。
孝先啊,别说胡话了,这几天你到底上哪儿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是不是晕到哪儿了?饿迷糊了病饿犯了?
哪几天?我就在地下待了一会儿,就和立阁爷他们一起上来了。
你说的啥胡话,你都失踪四天了,我把坟园翻了遍,我差点都报警了。
爹,你别管我上哪儿了,你看,我立阁爷、长老爷和我一起回来了,立阁爷说他是我杠子老爷砍死的,到底是不是?
韩忠义盯着孝先哥哥,用手在孝先哥哥眼前来回晃。
孝先啊,你今天还没吃药吧?该吃药了。韩忠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蹲在地上,扒拉着里面的小瓶子,说,你看,这药我还没扔,我就想着你肯定还会回来。
韩忠义,你也想害我?你是我爹你还想害我?
孝先哥哥一脚飞过去,把塑料袋踢开,里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滚了很远。韩忠义缩着身体,胳膊护着头。孝先哥哥的脚在那头上悬了几秒钟,收了回来。
我不想在村子里转了。都是伤心事。问谁,谁也不记得我灵子,也不记得我爹杜泽远我妈钱花婶,就像我们一家从没存在过。人们都咋了?
我想到河边看看。我看了它几十年,我想到它旁边,站到水里,让水围着我,让小鱼儿咬我的脚。
空气一点点重起来了,水汽上来了,连带着草青气、花香气,一起吸到嘴里。啊快到河边了。小茅草、大芭茅的白穗子都迸出来了,一排排一行行,卫兵似的,守着大河。
哗哗哗,一浪一浪,一拍接一拍,这声音太熟了啊。从河坡上听,这声音有点哑,有点伤心,它走的时间太长了,一路上碰过多少蜉蝣、灰粒、日头光,到我耳朵里,就有些碎了。
站在河边,那声音就不一样了。多清亮多新鲜啊,新鲜得就像蚂蚁草刚露出的那点绿,让人忍不住想笑。水快乐得要不得,它朝我扑过来。呀,快到我脚边了。我想找那些光溜溜的小彩石,我要在我住的地方堆个彩虹门,最气派、最坚固、最漂亮的彩虹门,让看见的人永远记住,让那些路过的人不想走,不
想回家,让他们回家后还想这个地方,会再回来看我。
立阁爷爷一会儿跪下,眯着眼测距离,一会儿又站起来,踮着脚朝远处望,嘴里狮子长狮子短地不停嘟囔着,愁得不行的样子。
他在愁啥?多美啊。
大月亮高高悬在河上,又圆又白。嫦娥穿着白裙子,飞飞停停,衣带飘啊飘,扫到哪儿,哪儿就格外亮。吴刚一边砍树,一边撩起飘过去的衣带偷偷闻。河里也有一个大月亮,这个月亮里的嫦娥不飞,就躺在水面上,变着花样摆姿势。水大了。河坡湿了。花啊草啊就越发长得快了。它们夜里最香。白天它们忙着喝水长个子,夜里就静下来,香气就出来了。星星草、红花草、夏枯草、野芹、野葱、茵陈、地锦草,一星星一点点,六瓣五瓣三瓣一瓣,粉红、淡白、艳红、浅黄、橘红、明绿,立阁爷教我认的颜色一个个都出来了,香气带着颜色,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把空气缝儿都腻满了。我最喜欢这些小草的香,淡得闻不出来,不争不抢。咱们都一样,没人理没人爱,可是咱们还是香,对吧?我让野芹去挠立阁爷爷的头,让它浓香刺鼻的香气在他头里面来回窜,我想让立阁爷爷打个喷嚏,扭头看我一眼,可立阁爷爷一动不动,一脸生气的样子,眼睛直直盯着河对岸。我顺着他眼睛看,看见大月亮,看见河水哗哗往前流,看见对面一层层深绿的树影子,好看极了。我不明白,立阁爷爷看见这些,咋能不高兴呢?
我喜欢听孝先哥哥读书,他声音和长老爷爷的不一样。长
老爷爷的声音太模糊,谁也听不清,孝先哥哥的声音转着圈儿绕着弯儿,像嘴里含口水,温吞吞的,好听极了。都是些很奇怪的话,很简单,很好听,可也有点害怕。听那样的话,就好像人被绑进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美,很好,可人被封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不就是盘古开天辟地吗?立阁爷爷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从小都背,谁不会啊?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立阁爷爷跟人赌气似的,也高声背诵起来,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你看,这盘古开天辟地,和你那个上帝不是一样吗?
那可不一样得很。立挺爷爷慢悠悠地说,是神创造了天地,神先于天地,不是天地混沌。神是我们的造物主,他创造一切。
孝先哥哥问道,长老爷,我就有一事不明白:神为啥一定
分善恶?从小我爹让我读《圣经》,我就想不通。既然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为啥爱这个,不爱那个?为啥喜欢亚伯的献祭,而不喜欢该隐的?神偏爱亚伯,亚伯成为好人,神厌弃该隐,该隐成为恶人。那要是反过来呢?
孝先哥哥靠在羊身上,仰着头,盯着天上的大月亮,他的左脸被照得银光闪闪,右脸却是黑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长老爷,神一边说,打左脸,把右脸也给过去,可他自己,谁不听他了他就报复,比谁都狠。
立阁爷爷在一旁得意地笑,说,是啊,神为啥偏心?立挺哥你说说,不是你们上帝最慈爱吗?孝先,你说对了。神爱复仇,人也得复仇。奖惩得当,社会才能往前走,恩怨分明,以牙还牙,以德还恩,你才有机会站在人面前,你才能做大事。
不然,你就只能坐在这河坡上,风餐露宿,孤独被弃。
立阁啊,人得有慈悲心。
是得慈悲。我散尽家财,在丽县搞县政自治,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身首分离,家破人亡?你说的那啥仁爱啊、忍耐啊、慈悲啊有啥作用?
你那都是吓人吓出来的。长老爷爷声音很轻,好像怕立阁爷爷生气,但又很想说出来。
果然,立阁爷爷一下子回过身来,看着长老爷爷,说,我那是吓?那叫制度,你不懂这个,民间都有一句话,没规矩不成方圆,既是规矩,人人都得遵守,大人小孩,王子庶民,不然,恶就会泛滥。
按你那制度,哪个人不是犯人?
我喜欢听他们吵架。真奇怪啊,我听立阁爷说话,觉得他有道理,可一听长老爷爷说,又觉得长老爷爷也对。立阁爷爷的声音隆隆响,震得我心都要蹦出来,他的话让人浑身发抖,想要蹦起来,跳起来,去做点啥。长老爷爷的声音又暖又湿,像要把人抱住,让你静,静下来。听,春天来了,水声来了,到处都是花香。孝先哥哥呢,他眉头紧皱,浑身发抖,像在想他们的话,又像在想自己的事情,他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谁也跟不上。大月亮照在他们脸上,他们脸都在发光,都在发亮。
嗨,孝先哥哥,你知道地上开小花的草有几种啊?
孝先哥哥看着大月亮,他不说话。他被塞满了。
这是星星草,它的花粉红带白,这是地锦,它的花是白里透红,螺青山绾青螺髻,地锦花铺锦地衣。
你懂得诗?
我会背好多诗呢。立阁爷爷天天教我,背不过来还骂我呢。东风香吐合欢花落日乌啼相思树,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孝先哥哥右脸转过来,月亮照住他全脸了。
我拉着孝先哥哥,我给他一个个看我的草,我的花。月亮清白光,小草发蓝光,那些叶儿花儿张着毛孔,等着露水下来。
你看,你屁股下坐的是狗牙根,软蓬蓬的,它们喜欢你,
吭吭唧唧,舒服得很。你手里捻的,嘴里叼的,是狗尾草,都是狗,可不一样,一低一高,一软一硬,狗牙根连秆子都是软的,穗子的紫须淡得很,生怕人看出颜色来,狗尾草的叶子有点剌人,可是它的穗子有点太招摇了,毛茸茸,大日头照过来,每根穗子都是一团光。那些太好看的肯定有毒。你看,这是野人参,果子红通通圆溜溜,艳得很,可你不能碰,它浑身上下都是毒,那拉拉秧,小紫花满处开,可你别摸它,它身上都是倒钩刺。那满坡长的是构树,老构树往上长,腾出一点小空,小构树就占住了,再不然就是大蒺藜,你要是看到构树,就一定能看到蒺藜,它俩是好兄弟。
孝先哥哥,你再看,人们都说合欢花是粉红色,不是,是粉紫色,它落的时候是一蓬一蓬,像个小雨伞,飘啊飘,大日头一出来,它就“嘭”一下,炸开了。我不想看它爆炸,我想让它在天上飞,飞啊,飞到可远可远的地方,说不定能飞到我爹妈身边上呢。
孝先哥哥看看我,又看看月亮,他的眼睛也和月亮一样,亮得发光。
我想跑,拉着孝先哥哥,一起跑,跳到河那边,穿过树林子,到月亮上。
我想看更多花,更远的河,我还想找我家。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就在那棵老槐树下,其中一根树枝都顶住山墙了,我听见爹和妈商量,说哪一天要把它锯掉,不然它会把山墙顶歪。我记得我家房子前面是一条公路,也就那一条公路,公路比我家院子高。我就仰着头,坐在家门前的土坑里,等爹妈和
哥走过来,等有人朝我看一眼,抱我一下,和我说句话。可我等到天黑,都没人理。天黑了,爹和妈也没想起来叫我。我就在那土坑里睡着了。可现在,村子前面有四条公路,新的、宽的、直的,我找不到那个大拐弯,找不到那棵歪脖大槐树。村子失忆了,人们失忆了,所有过去的都找不到了。是不是爹妈也失忆了,不知道我在哪儿了?
我想找到爹和妈,找到哥,我想问问他们为啥不来看我?
是谁把我推倒?他们是不是早就不想要我了?我想有人抱抱我,就像小甲虫抱我那样,钻到心里钻到骨头里,哪怕钻得我心直疼。我想知道有人抱是啥滋味。
孝先哥哥看着我,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要把我看哭了。
蚂蚁草开始喝露水了,咕咚咕咚,声音小得不得了,却很脆,脆生生,甜滋滋。野藤芽“噌噌噌”往上蹿,它谁也不靠,谁也不爬,细枝子凭空往上长,风吹不倒,雨打不歪。水从远处冲过来,裹着山上下来的石子啊、烂木头啊、死人啊、妖魔鬼怪啊,轰隆隆,轰隆隆,水越来越高,越旋越快,把水里的月亮给旋进去了。嫦娥、吴刚碎成一片片,在水面上奔来逃去,站都站不住。
天上的月亮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