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狮子。确定无疑。一到河边,我就看清了它。

狮子浑身绿得发黑,构树刺玫野藤灌木密密匝匝填塞着空间,每一个枝杈、每一片叶子都张牙舞爪想占据更大的空间,想往上攀爬,偶尔有妖艳大花从绿色中露出一点点,阳光一照,如狐仙出没。热旋流起伏不定,狮子身上的颜色也流转变幻,躯体发出沉重的呼吸。我在河坡上测量的距离并不十分准确,它其实马上就要到河岸边了。摆渡人的破烂棚屋已经在狮子的大嘴下面,就要给吞掉了。要不是河道里满是石头,河水不断冲刷,草籽找不到扎根的地方,狮子早就把河给吞了。

狮子在等待机会,它不会留情。我得赶紧行动。我得抓住孝先。

那个人在孝先的窝棚里,已经坐一天了。一个体面的中年人。绸衫西裤大手表,保养得很好。可他愁眉不展,似有难事。

他和孝先并排坐着,看远处的河。

我见过你。你叫啥名?

韩孝先。

你爹呢?

韩忠义。

啊是忠义哥的孩子啊。我是韩忠信。你应该问我叫叔。

孝先啊,你问下他爷叫啥名字?

你爷叫啥名字?

我爷叫韩培明。

他奶奶叫啥名字?

你奶奶叫啥名字?

那我还真不知道。韩忠信看着孝先,摇着头,叹口气,说,孝先,我是你叔,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得去看病。我早听别人说了,一直没见着你。你是咱村这些年唯一考上重点大学进省城的大学生,你学的又是IT,新兴行业,前途无量啊。你这病好治,只要坚持吃药就行。

韩培明是他爷,那他就是我仇人的后代了。他奶奶叫王香草,和我老婆是表姊妹。他韩培明得我多少好处,审判我时他站在最前面,跳得最高,打我打得最狠。他老婆跑到台上,哭着骂我霸占她表姐。有好几次都哭昏过去,被水泼醒后还能继续骂。台上骂着哭着,台下也哭声震天。审判员最后只好在喇叭里高声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你问他遇见啥难事了?

你遇见啥难事了?

唉,你小,说了你也不懂。

你问他是不是一个月前遇到大灾,现正面临离婚,仕途不顺?

你一个月前遇到大灾,现正面临离婚,仕途不顺,是不是?

韩忠信吃惊地看着孝先,问道,孝先,你咋知道?你会

算命?

孝先坐得笔直,双腿盘在一起,呈莲花坐形状,他时而看远处的河,宁静淡然,入定一般,时而看韩忠信,嘴角微微笑着,像在看一只迷途之羔羊。

韩忠信突然抽泣起来。

我是遇到大灾了,一个月前,我闺女好好的,突然得急病死了,我就一个闺女,她是我心尖儿宝贝啊。还没醒过劲儿来,老婆说啥也要和我离婚。凭啥?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有头有脸,我哪点配不上她了?人倒霉了,喝口凉水也塞牙,这还没完,单位考核提拔,我又莫名其妙被刷掉了,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啊。你说,我是不是倒血霉了?

孝先,你问他生辰八字,让他明天再过来。

你生辰八字是啥?你明天再来。

韩忠信疑惑地盯着孝先,又往他身后张望,问,孝先,你在和谁说话?

你说你啥都能看见,啥都知道。

我啥都能看见,啥都知道。我能看见立阁爷,我能听见哑巴说话,聋子听歌,能看到白马上天,狐仙变人,孔夫子驱车到各国,陶渊明悠然见南山,霍金大骂爱因斯坦,尼采爱上瓦格纳,我能看见你爹在坟里骂你虐待他,看见你闺女哭着说浑身疼。我看见你的命了。你明天来吧,我重新给你一个命。

孝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了。他脑子乱了,塞太多东西了。

韩忠信被震住了,一字一字地说,自然灾害第一年,九月

初七晨七时。

立挺哥,那是哪一年?

我不清楚那韩忠信说的是哪一年。他说得如此自然,好像谁都应该知道似的。

庚子年。立挺哥在旁边说。

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高田犹及半,晚稻无可割。庚子年历来都是个坎儿,要有大事发生,所谓周期律。立挺哥,那年可是发生过大事?

大事?天大的事。连年大旱。人都饿得不行了。方圆几十里,那年只有一个孩子出生,就是这个韩忠信。

呸,饿死活该。就该都饿死。鼠耗出头年,高低多偏颇。

更看三冬里,山头起墓田。

具体时辰你可记得准?我问那韩忠信。

准。我妈说,我生下来时,上工钟刚好响。七点上工。

好。你明天再过来。

孝先,你看,人有命相。先观面相,那个韩忠信,印堂发黑,说明有晦事,肯定是亲人出了大事,他双眼血丝充盈,阳气过足,说明夫妻生活没得到满足,他和他老婆之间有问题。

你再看他,衣着干净,颇有点派头,说话还打着个小官腔,说明是个单位领导,又不是大领导。面相看准,三言两语,镇住人,他就信你了。信你,你就可以给他算命。你看,庚子年,五行属土,厚德之土,能克众水,不忌他木。得重土相资水木不刚,即享福寿。他从土中来,还要再回到土中去,根才能稳固。不是落叶归根,是固本归源。正所谓,一甲子,周而复

始,循环往复,一切都回到原初。孝先,你要学会这些。你学会这些,人们就信你,你就掌握了主动权,安排他们的生活、命运,你就可以按照你想要的给他们。

孝先眼睛闪亮。不是疯子灼人的亮,是那个聪明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他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在上下左右写“南北东西”,在内圈五面写上“金木水火土”,他折几根狗尾草,一节一节放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乾坤,阴阳,上下左右,春夏秋冬,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天地雷风水山火泽。

啊呀孝先,你懂这些?

懂一点点,我大学有同学迷这个,后来入寺当和尚了。他天天看,我就跟着记一点。

大学生信这个?

很多,还都是高才生,男的女的都有。

孝先,正所谓,环环相扣,生生不息,一点皆应,四通八达。人皆草木,融形于山川,显性于相貌,也应一句俗语,吃啥饭拉啥屎。除天命之外,人命自塑。

立阁啊,你不要这样,你这一套套,无非因果报应,谋权为己。你看孝先,他已经被逐于旷野之中了。

我的老立挺哥,先知不都在旷野里吗?哪个先知不接受考验,风吹日晒,忍饥挨饿,你敢言孝先不是?更况乎,《易经》乃中国最古老之哲学,风雷山河,春夏秋冬,它依据宇宙规则解释生命,它也是创世纪。为啥信你的可以,别的就不可以?

上帝考验人,是让人向善,让人爱人。

一阴一阳谓之道。天地之间,阴阳交汇,四季依序而来,也是在遵守上帝所说的秩序。给人们指点迷津,让他们按照天地之规律来生活,这不是让他们更好吗?孝先,中国的五行八卦非常复杂、神秘,包含无限空间。我给你举个例子,譬如巽,《易经》里说,为风,为谦,为卑,为空,为虚,隐无形,为阴卦。柔而又柔,前风往而后风复兴,相随不息,柔和如春风,随风而顺。你看,为空为虚,多好的解释,宇宙之空,风既为无形,又显示宇宙之形。你再看,震卦,为雷,为电。阳春三月,万物萌动,草木生长,人也精神旺盛。巽上震下,风雷激**。人要见善则从之,有过则改之。

孝先认真听着,一边研究那个圆。

地上的那个圆慢慢立了起来,每个字都带着火焰,孝先就站在火焰正中央。有我在,有立挺哥在,孝先就是先知,就能知天文地理,晓过去现在,通古今未来,我要和风雷搏一搏了,我要让狮子过来,让日头烧灼一切,让暴雨冲走一切。灵子,灵子啊,到那时,你就可以安息了,你就可以不再假装快乐,你就可以永永远远安睡了。遗弃你的父母,那个推你的人,会永远坠入地狱里,火烧水淹,剥皮敲骨,永不止息。

野地像几千年没人到过。牛筋草、狗尾巴草、茅草缠在一起往上长,蒲公英、野**比玉米秆还高还粗,花盘比向日葵还要大,杂树、灌木遮天蔽日,横着竖着,把空中地下的缝隙全霸占住。

在野地尽头,长着两棵巨人般的圆形大树。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树很怪异,树干直插云霄,中间没有任何枝杈,到最顶端,突然蓬出一个浓密深绿的大树冠。走到近处,才发现,树干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砖墙,无数植物枝条和根须附着在上面,密密麻麻。我阵阵眩晕,觉得那根根绕绕都缠到心里去了。

这是烟囱吗?谁家要这么高的烟囱?难道,这俩烟囱是狮子的哨岗,顶上的树冠就是信号塔?它随时给对岸的狮子发信号,以发起总攻?还是,它是村子的哨塔,观察那狮子的形状和走势?

寨墙就在两个烟囱的后面。如果不是那绵延的形状,不是那上面还有哨洞、炮眼,我不相信眼前这残垣断壁就是寨墙。我记忆中的寨墙高大雄伟,是方圆几十里最结实最豪华的建筑。

立挺哥,你快看,那是老寨墙啊。

我记得那年土匪来时,爷、伯、爹站在寨墙上察看地形的场景。

那年我十五岁,家里刚给我定了亲,我看中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李梅花,爹就去替我求了。日本弄不平等条约了,省城游行示威了,搞暗杀的王亚樵被暗杀了,欧洲也打仗了,县城学堂里的老师每天上课前先给我们讲各种大事。我热血沸腾,我要去上街喊口号,我要让民众觉醒,我要干革命。

那年我哪儿都没去,我娶了亲。

爷说,上哪儿都可以,先娶亲,先让我抱上曾孙子。我说

爷爷你思想陈腐,赶紧遣散你的几个小老婆,把地分了,不然我就要和家庭决裂。爷说你看方圆上百里,谁像我这样对佃户好,谁像我这样又是捐钱修路又是出资盖教堂?谁家没粮食了我没给?人们为啥叫我“韩善人”?我说,你就是个真善人,那也是旧思想。

的确,方圆几十里地没人比我爷进教堂更勤,可也没人比他的姨太太更多。我曾爷爷发家时,吴镇是一个大码头,我家二十条大船,百十条小船,最远下过南洋,也垄断了近处各地的货物运送,据说我家的银元宝堆满几间房子。到我爷爷时,大河远了,水浅了,码头慢慢废掉了,钱就挣得少了。我爷爷没能让老韩家的财富增加,但他的成就在于让韩家以另一种方式继续闪光。他是他那时代吴镇唯一喝过洋墨水的人。他亲手盖起来的小教堂,成为吴镇最鲜明的标志。路过吴镇的人,来吴镇赶集、办事的人,还没进到镇上,就先看见那闪光的十字架。

那时候,信基督、养牧师是风潮,最有钱的或有钱有权的人家会盖教堂以彰显自己的地位。

爷穿一件裘皮大褂,银狐毛领外翻,脚踏靛蓝色千层底棉鞋,和怀履士传教士在村庄里边走边聊,叽里咕噜说着外国话,后面跟着的人们像看天神一样,看着他。他们不崇拜“驴屎”传教士,他们崇拜和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却能说那种话的爷爷。每到礼拜天早上,爷就站在教堂门口,数着人头,发现他的哪个佃户没来,就叫人去催,如果催也没来,他就亲自过去。他说,上帝安排今天休息,咱们就必须休息,不能干活。

那佃户说,东家,俺今儿的粮食还没着落。爷说,那就更得向上帝祷告,让他顾念咱们。佃户说,顾念是顾念,可粮食还是不来啊。爷跺着脚说,你咋恁目光短浅,活该你一辈子受穷。

他使劲顿顿他的大龙头拐杖,说,你要是还不去,明年我就把地收了。那佃户就乖乖去了。

梁庄大部分人家都是我家佃户,所以,我爷的教堂参加礼拜的人最多。他在方圆几十里享有最大面子。

爷一直活到立挺哥成为牧师。他叫来我和立挺哥,说,我过身后,教堂给立挺,老院子给你,立挺你守住教堂,守住天,立阁你守住咱们大院,就是守住地,天和地都守住了,咱家就既保现世平安,又保来世通达。

他老人家想不到的是,他的天和地都没守住。

寨墙还在,那条通往家的路就应该也还在啊。

我浑身发抖。我打马狂奔,在树下苦等,就是想回到这里,想看看老娘和梅花,可没想到,我永远回不了家,永远也见不到我娘和梅花了。

房子睁着黑洞洞的眼睛。野树把地铺满,又在房子里长。

它们按照房子的样子长,直到房子消失。孝先奋力走在前面,蒺藜挂在他脸上身上腿上,构树果子溅得他满身血红,他眼都不眨。槐树,带着榆树、柳树、楝树结帮扎堆,牢牢盘踞在荒地上。黑白红绿的垃圾在日头强光下闪闪发亮,煞是鲜艳。那些白顶红砖的楼房在热旋流中飘浮不定,楼房前面是水泥院子、水泥通道,院墙也用水泥涂抹,阻挡着外面气势汹汹的绿色。植物要把房子给吞了。

立挺哥,你看啊,你们《圣经》上说的末日要来了。黑鸟要来,毒蛇要来,豺狼要来,狮子要来,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庞然大物都会再来,它们会占领一切,销毁人一切生活的痕迹。

但那日子、那时辰,没人知道。

大风吹过立挺的白色长袍,把他的胡须吹得四面扬起,鼻子眼睛都遮住了。我看不见他说话的表情,感觉他只是在背诵经文。

当日三才始判,两仪初分;乾坤:清者为乾,浊者为坤,人在中间相混。你看看现在,哪有两仪,哪有乾坤?人心散了,乱了,啥都看不见。天、地、人,又混沌一片了。

村里人和我们对峙着。他们啥也不说,瞪着无辜又阴险的眼睛看着我们。那水泥和植物也对峙着,相互较着劲,水泥有多坚硬厚实,那绿色就有多嚣张。可我瞧见,那扫帚苗、节节草、刺刺秧潜地爬行,伺机而动,从水泥中间挤出来,露出一丝丝绿来。

寨墙只是废墟的一部分,是遗忘的外壳。整个村子,就在这遗忘里面苟延残喘。没有一座熟悉的房子。土地庙,祠堂,我家光绪年间盖的飞兽挑脊红砖房子,立挺哥家的青砖三层大屋,都没了。

我往村西头河坡方向奔过去。我要找那几排洋槐松柏,找到它们,我就可以定位出我家的房子,就可以定位出整个村子的大致样子,我就可以复原过去了。没有高高的河坡,没有松柏,没有红砖房子,只有一大片一大片凹地,凹地里的树笔直粗壮,横冲直撞往上蹿,树干上披挂着各种藤蔓。

我又往东跑,跑着跑着,一条大马路挡在我们面前。它又高又直,又宽又光,从路上往下看,整个村庄像陷下去了一样。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左右摇晃。

我又往村子南边跑。

我听见前面有人在低声叹气,还有人喊我的名字。

立阁,立阁。

是娘吗?对,对啊,就是我娘的声音,我娘在叫我。

娘,娘,娘啊。我追着那声音走。

面前是一片洼地。蒿草、野菊格外茂盛,小黄花东一簇西一片,妖艳刺目,阴气外溢。洼地的正中央,是一座勉强能看得出样子的房屋。蹇卦。门前有陷之象。凶宅。我扒开被野草盖住的墙,看里面的砖,土坯和木头,那些砖被泥糊着,被草根盘着,根本看不清样子。那声音更近了,钻到我马褂里面,使劲往我心脏里戳,又跳进我的头,从后脑勺滑出来,如蛇穿行地面,似有若无,又连续不断。

立挺哥,这是啥地方?我咋听到我娘叫我的声音?

立挺哥不答我。

这是不是咱家祠堂啊?我娘有冤,阎王爷不收她,她被困到这里了啊。

立挺哥还是不说话。你撬不开他的嘴,你永远听不到他真实的想法。他温和的样子其实就是啥也不打算做的样子。

我看着更低处的河坡,那里,再往前是一片大树林子,漫天蔽地。它们从村子里面一路蔓过去,越来越密,越来越茂盛,浩浩****,像要去迎接河对岸的大狮子,它们要会合,要

吞并这天地。

那是啥地方?

黑林子啊。那地方可吓人,没那个胆不敢轻易去。孝先说。

黑林子?以前咋没有?

我不记得有这黑乎乎的大林子。那时候,村子是亮的,路是土黄色的,树是绿的,亮堂堂的绿,没这阴森可怕的树林子。

雨下起来了。

土的湿度正好,不软不硬,一手抓过去,抖几下,那些草根、虫壳、碎石子就都抖掉了,再轻轻筛洗,细土就一点点出来了。黏度也刚刚好,不酥不黏,轻轻揉搓,一个干干净净的大泥丸就成了。搓好,晒干,再搓,我得有耐心,要圆、要大、要光,我受不了那些草草根根从泥丸里扎出来。冬天冷风一路刮过来,像北海道的大风暴雪,刀剐斧砍。我要多揉几个泥丸,把头颅塞满,把身体的洞堵住。不然,整个冬天,都得听那呼啸声从我身子里面穿过。

孝先你听我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你的敌人。上帝也是你的敌人。你看你长老爷,老成这样了,一辈子虔诚无比,到现在上帝还没来接他。你看我们家对韩培明、韩培亮还不算好?我爹我妈吃的都没有他们吃得好。

可又咋样?“咔嚓”一下,人头落地。

你杠子老爷砍我那下可真疼啊。他举起刀,我想着他会软

一下,可“嚓”一下,就砍断我脖子上那根筋了。人们都静下来,连灰尘落到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这里面哪个人没收过我的礼,没受过我的揖?哪个人我没和他们聊过天,没给他们分过粮食?立挺哥你说,哪一年麦收我没回家?公务再忙,我都要回来。我离家十里地,就下马摘帽,碰到庄里人,都点头微笑,回到庄里,我来不及给我爹妈请安,就到村里土地庙上香,到各家看望,我回来时带两马车礼物,走时全空的。我堂堂一个师长,一县之长,我怕啥,我怕谁?

我还刚进到镇子牌坊那儿,他们就抓住我了。他们在那儿等着我,他们等着我上钩。孝先,你那杠子老爷拿着大砍刀,站在我身后。绳子从我脖子那个地方勒下去,绕到后面再往前面勒,我的头被拽起来,和下面的人眼睛对眼睛,我再往上抬,就和你杠子老爷的眼睛对上了。我一看他,他就朝我吐唾沫,我不是想看他,实在是头被勒得太疼,我想往上再仰一下,轻松一些。人真多啊。他们瞪着我,眼睛里全是仇恨,嘴巴往外喷着唾沫,“杀、杀、杀”,“砍死他、砍死他”,他们喊着口号,挥舞着胳膊。韩培望提着棍子,往台上爬。有人哭得鼻涕乱流,说我抢他家的地、逼他娘卖身,也有人说我年三十到他家要债逼死他全家。都他妈的胡说。

那韩培明带着大家喊口号:这个大坏蛋该不该死?该!该不该砍头?该!韩立仁、韩立德站在台子前面的角落处。他们兄弟俩怯懦胆小,不敢出头,可坏事也没少做。

梁庄的人都来了。坐着的站着的,有些人拼命往前挤,有些人往后面躲,又偷偷伸出头看。我都认识。只要你是跪着的

人,没人关心你是谁。他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看血溅五丈,人头落地,他们害怕又狂喜。人是嗜血的,孝先,只要给他机会,都有可能去害别人。我想了几十年才明白这一点,从我进镇子,被五花大绑,到大刑伺候,我就在想。孝先,你要复仇。你必须复仇。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之辱,杜伯化作鬼魂刺杀宣王,不只是快意恩仇,而是胸有大义。

立阁啊,不要和孩子说这些。都一甲子了。

不够!一点儿不够!立挺哥,你也到村里了,你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了,他们可曾忏悔?他爷爷背叛了你,他儿子也会背叛你,他们出去挣钱不管自己父母、不管自己孩子,也是背叛。你看灵子,她多想她爹妈来看她一眼,他们来了没有?你看孝先,他爹可是信主的,跟你一辈子,你看他给孝先说话的样子,你也看见了,他不心疼儿子,反而怪儿子丢人,他是还想逼着他回去上班挣钱啊。

立阁啊,你就少了点儿慈悲心。

他们就慈悲?你看他们多开心啊,他们想看人头落地,他们想喝我的血,我都看见了。从看见大砍刀那刻起,我就明白我娘我老婆去哪儿了,他们眼睛里还有我娘我老婆的影子。立挺哥,你告诉我,我老娘我老婆到底是咋死的,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你不要问了,人都死了,你这样不停问,她们哪儿都去不了。

他在说谎。他嘴巴藏在胡子里,可他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啥都知道。

我每天替她们祷告,每天都在祈祷她们进天堂。她们受的苦她们遭的罪,神会怜悯她们的。

有恨的人永远不会闭嘴,就是死了,他也要说。他们比谁都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