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掉了。
掉到草地上,松软厚实的蚂蚁草地。碎了。我心里一抖,顿时有些恐慌。
天灰暗昏黄,太阳不知藏哪儿了。我坐在河坡的崖边,看一层层往远处低下去的河坡。突然,河坡里庄稼地和树林之间腾起一阵旋风,卷着灰尘,往这边飞快地移过来,整个河坡像一座座移动的喷井,在各个方位喷发,一路旋过来。正在一旁低头吃草的小黑抬起头看我,眼珠从褐色变成惊恐的黑色,咩咩狂叫,边叫边扭头跑。一群羊都跟着跑起来,一直往坡沿下跑。那坡下很陡啊,它们要掉下去,就没命了。小花,小黑,快回来,快回来啊。我的话还没落,坡就竖起来了,波浪一样,上下弹,那些正在跑着的羊东倒西歪,你压我我挤你,叠在了一起。
小黑——我刚喊出来,小黑就不见了,掉到波浪缝里了。
我旁边的坟头、草棵、田地轰隆隆往下掉,我眼前一黑,脚打了个滑,摔倒在地,下面强风吸着我,一直把我往下旋,光速一般,头晕目眩,“啪”,我被甩到了一个地方。
远处火光焰焰,嘈嘈切切。太阳悬在树林里,铁球一样,红红的,却一点也不发光。到处都是火堆,有的火旺旺的,有的却只有可怜的一点点。每个火堆后面都站着人,影影绰绰,
像鬼魂,一个两个三个,人挨人,人挤人,有的两个人紧贴在一起,有的就站在别人身上,一点也不在意下面的人如何挣扎。他们看着我,挤的不挤了,张着手抓站在他身上的也不抓了,仿佛被什么点了一下,石化了。只过了大约一秒钟,那些人像突然醒过来,神情急切,手朝我伸过来,齐刷刷地,张大嘴巴叫喊着,像涨水时的大浪花一样,朝我这边哗啦啦哗啦啦涌过来。
那不是刚在新疆被车轧死的建业吗?他挤在最前面,脸在淡黄微红的火苗里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他拼命朝我挥手,像是在喊我名字。建业——建业——我高声叫他,朝他挥手。他朝我笑起来,嘴巴也一张一合地叫我,可我还是啥也听不见。他身上的衣服很怪,像是寿衣。周边的人也都一个个长袍大褂,里三层外三层,鼓鼓囊囊的。他们使劲往前挤,可离我还有几丈远时,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们又是推又是撞,可还是不能往前走一点。他们的脸、身体互相叠着压着,每张脸每双眼,都悲切万分。他们盯着我,像盯一个千年不见的宝贝,都急着想拿到自己手里。
镜子。我的镜子。我看见镜子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表面发出惨白暗淡的光。
我爬过去,抓起镜子。明明我看见镜片碎了,掉出镜框了,怎么又好了?我听到一阵咯咯笑的声音,停一会儿,又咯咯笑起来,像是在笑我。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在责备那个小女孩,声音很近,在我面前,就是从镜子里发出来的。
我举起镜子,镜子里有个小姑娘,正看着我笑。我擦擦镜
片,再看她,她笑得更厉害了。
她看我看她,手朝左边指指,又朝右边指指,捂着嘴扑哧扑哧笑。我把镜子朝左边斜过去,一个怒目金刚式的人看着我,我朝右边斜过去,一个长胡须的、穿白色长袍的人正半闭着眼,从眼缝里偷偷看我。
他们是谁?
我把镜子扣在手中,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深呼吸。呼气,吐气,再呼气,再吐气。我得静下来,我得好好想想。我到底在哪儿?是我的病又犯了?医生告诉我,只要我看到的和平时的不一样,那一定就是我的妄想或幻听幻觉,这时候,就尽量做深呼吸,控制自己。
深呼吸。闭目塞听,万物皆静。不是幻听,不是幻觉。就是有无数的声音,像下雨,唰唰唰,漫天盖地,前赴后继。有长长的叹息,尖厉的呼喊,低低的哭泣,还有笑声,有古老的声音、年轻的声音,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声音,它们充塞在整个空间里,上下回响。
深呼吸。我睁开眼。天像个盖子,就压在那些人头顶。地上一个挨一个圆坟头,坟尖朝下。远处的树也很奇怪,倒着长,树根在上,树冠在下。太阳呢,就挂在那些倒着的树冠里,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红红的,没有一丝光。
天、地颠倒了,人也颠倒了,那,我也是颠倒的了?
我突然听到小黑的叫声,咩——咩——声音越来越近。小黑还活着。白白的小黑从远处明明暗暗的火堆中跑过来,一个跃起,就跳我这边来了。那些人看着小黑跳过来,也跳起来,
朝这边奔,却又被撞了回去。小黑看见我,“咩咩”叫得更欢了,围着我转圈,啃我的脚,拿圆圆的肚子拱我。
我伸手抱它,它不让我抱,咩咩叫着,拖着我转圈。
我翻身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根本站立不住。我把镜子举起来,小姑娘不见了,只看见镜中的天和地慢慢翻转过来,树翻过来了,太阳翻过来了,红彤彤的,开始发光了。然后,我也站住了,站稳了。
我转过身,发现有三个人站在我身后,正直直盯着我。
你们从哪儿来?
我们就住这儿啊。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姑娘说。
我看了看她的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嘴。那张脸太怪异,又年轻又苍老,说是天真幼稚,却又沧桑无比。
也是发配充军逃跑的?跑了多少年?嘘,声音小一点儿,隔墙有耳,千万别让人听到。嗨,你叫啥名?
我盯着那白胡子老人,他白袍上面的红十字鲜红刺目,像要浮出来塞我眼睛里。
我是韩立挺。白胡子老人声音温和。
他是咱们这儿的基督教长老,韩长老,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姑娘快言快语。
韩长老?韩立挺韩长老?
你知道我?
应该知道。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个怒目金刚式的男人身穿长袍马褂,身体魁梧,右手还提着一个骷髅头。他神色庄重,抖了下袖袍,像戏中人物亮相一样,朝我作了一个揖:
鄙人韩立阁。
韩立阁?这名字我好像也听说过。肯定听说过。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那韩立阁大笑起来,声音像洪钟,在昏黑的空间里来回旋,说,地狱,小子,你到地狱了。我等了多久啊,总算让我等到了。
你在等谁?
等你啊,小子。
等我?
等你。我在等一个人,他能带我走出去,带我回到人间,让我完成最后的愿望。
为啥是我?
不为啥,小子,就为只有你下来还在活着。
那些人呢?他们为啥过不来?我指着被挤得变形的那一群群人。
他们?他们被安置得太好了,有唢呐吹,有棺材装,有人烧纸,有人念着他们,他们就得安安生生留在地下。
疯子。疯言疯语。我看着他。韩立阁?我确实在哪儿听说过他。
啊对了,我听咱们村里人讲古经时讲到过你。我跳起来,
指着韩立阁说。
有人讲我?他满脸疑问地看着我。
有人讲过,是村里人讲的。
都讲啥了?肯定把我说成坏人了吧?韩立阁急赤白脸的,看来他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说你和韩立挺是堂兄弟,一个被人唾骂,一个受人尊敬。
一个坏得透腔,一个好得可怜,真不像一个爷生的。这说法很有意思,我就记住了。
这是哪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这仇不报是真不行啊。那个韩立阁气得直抡手里的骷髅头。
那你是谁啊?你爹你爷又是谁?咋跑这河坡上?他又急急追问。
我?我是刘邦介绍来的,打天下均贫富,陈胜吴广造反,七侠五义江湖,大家为一个共同目标来自五湖四海。
我挺直身体,昂首挺胸,左手前握,双目直视前方。
他们呆愣愣地看着我。我捂着嘴笑起来。
小姑娘笑嘻嘻的,模仿韩立阁的样子,弯腰作揖,说,鄙人灵子。灵巧的灵,不是铃铛的铃。
我脑子里突然“嘭”一声,无数东西炸开了花。
娟子,你怎么改名字了?你也被发配到这儿了?你走了多少年啊?
我上前拉住她。她仰脸看着我。那眼神我很熟悉,那瞳仁里有我,我总是化在那里面,迷在那里面,我喜欢住在那里面。
我不是娟子,我是灵子。
你是娟子,你就是娟子,烧成灰我都认识你。
我不是啊,我是灵子,灵巧的灵。
娟子你怎么不认我了?你耳朵后面有个小疤,你说是你九岁那年你家猫抓的,你左脚踝处也有疤,月牙形的,是你去亲戚家被镰刀划过去的,你脖子后面有个痣。娟子,你怎么不在省城?我老板不要你了?这个王八蛋,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他不是个好人,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不相信,你总是和他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你看见我总是愁眉苦脸,你看见他就眉开眼笑。
哎呀,大哥哥,你认错人了,我叫灵子,我就住这儿。你看,我耳朵后面啥也没,脚踝那儿也啥也没有。
我急得在地上打转。太阳隐到遥远的树林后面,半个天空像被血染着了,像女人正在生孩子,那个圆球就要溅到另一个世界了。我有些糊涂了,我使劲敲打自己的头。
娟子,不对,灵子,天黑了你也该回家了。我得赶紧出去,娟子快到家了,我先出去,等她到家后我再回来,这样我回家就比她晚了,她就不会怀疑我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没了工作,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她骗了我,她以为我不知道。她看我老板时那眼神我就明白了。他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数学联赛我没参加过,国际奥林匹克我没参加过,我在吴镇高中我能把老师找来的卷子做完就是最优秀的了,谁他妈参加过啥竞赛谁知道他们上高中就能出国?他们还是同一个老师辅导过的,他们出国竞赛住在同一家酒店,说隔了十来年,那
个接待员还是Julia,就是屁股更大了些。说完又笑。屁股大有啥好笑的,一棵白菜比另一棵白菜大值得笑吗?一个公式比另一个公式更复杂更长一些值得笑吗?我像个大傻瓜,看他们俩在那儿又说又笑。天哪,灵子,我又忍不住了。我有毛病,我说话停不住。我得捂住嘴,我不能说话。有人跟踪我,你看见了吗?他们一直跟着我,从省城跟到这儿,我都逃到这里了,他们还在跟,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杀了我他们才能好。
他们把我抓进去,三天三夜不让我睡觉。他们还让我同事害我,他早就想霸占我业绩。那天我一进去,就看见他站在我工位上。他在往我水杯里滴药,那种药是烂肠子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慢慢肠子就烂了,人就不行了。谁也查不出来。嘿嘿,我早破了他电脑进去,他在网上买的,他还没行凶时我就发现了。不对,你们是谁?是不是派来跟踪我的间谍?糟了,我又说多了。
我煞住嘴,看着眼前这三个人。
那个小姑娘,对了,灵子,她身上几乎没有肉,一根根一条条的骨骼挂在皮肤上,身上的粉红花衬衫都烂得快成布条了,脸倒是红扑扑的。那韩立阁,脖子和头用藤条缝在一起,针脚潦草,像一只丑陋恶心的大蜈蚣附在上面,手里还拎着个面目狰狞的骷髅头。那韩长老被长长的白袍裹着,白胡须快到胸前了。他们像走了八百年,满脸满身都是灰,他们像是好多年没见过人,争着和我说话,又急着听我说话。噫他们比我还疯。我捂住嘴,强忍住胸腔里越来越大的笑声,我往韩长老身边凑过去,顺顺他的白胡子。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莫等闲,空悲切,白了少年头。善人长老,好人长老。长老好。鄙人韩孝先。
我学韩立阁,也向他们弯腰作揖。
立阁爷爷,长老爷爷。灵子声音脆得像铃铛,不停地叫,你看,他到咱们这边了,到咱们这边了啊。
我朝他们弯腰拱了拱手,说,哎呀,失礼失礼,有失远迎。我爹叫韩忠义,是长老爷的忠实信徒,我不知道我老爷叫啥名字,我只知道他外号叫“杠子头”。
杠子头?你是杠子头的曾孙子?
韩立阁声音像口钟,嗡嗡响,震得自己身上的土簌簌往下掉。他的五官来回错位,像是水流撞击泥岸不断回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你可知道,你那杠子头老爷砍过人?
我看着韩立阁,他的表情像要把我吃了。
你看。他用手摸自己的脖子,在蜈蚣样的地方来回蹭了几下,说,这就是你杠子爷砍的,到现在,阴天还有些疼。这些年,我一直等啊等,总算等来了个人。我要复仇,我要回梁庄,我要问他们,我韩立阁究竟咋对不起他们,他们竟砍了我,他们把我娘和梅花到底咋了,我要问,我都憋一甲子了。
孝先哥哥,你知道我爹我娘到哪儿了吗?我爹叫杜泽远,我妈叫钱花婶。我想问问他们咋一直不来看我?
灵子上来拉我手,她的手冰凉冰凉,像冻了几十年了。
我就想再看看我家门口的歪脖大槐树,想再看看那棵苦楝还在不在,我想再找找小玉,我想给她说,她每年来坟园站的
那个地方下面就是我,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想谢谢她还念着我。
灵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可语速又快极了,像豌豆从豆荚里炸裂,啪啪啪相互撞着,都想抢着出来。
那成群的人离我好像又远了些。我一看见韩立阁他们三个,那些人就远了,好像他们不在一个空间,只是一个大背景,一群毫无意义蠕动着的生物。
灵子说,他们和我们,谁也听不见谁,谁也过不到谁那边,他们有人照顾,有人给钱,有人哭他们念他们。我们没人。孝先哥哥,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人,所以,你到这边来了。
脚下又动了起来,千军万马,轰鸣着,大地在颤抖。我的头像要爆炸,有人在我脑子里一下一下挥着斧子,凿一个大洞。小虫子圆球一样的眼睛瞪着我,蚂蚁草一点点变粗,里面的空芯快能塞进一个人,树上的叶子厚得能砸死人。我们几个站在世界的边缘,就快掉下去了。
我弯腰抱起小黑,大声喊,立阁爷,长老爷,灵子,走,快走啊,地又要塌了。
土哗啦啦往下掉,树被埋住了,那些圆圆的坟头被埋住了,朝我伸着手的人也不见了。我努力往上爬,攀着树根,手插到土里,对抗着下面的吸力和旋风。小黑搂着我脖子,安静极了。
立阁爷、灵子和长老爷身轻如燕,稳稳地往上走。那些土块、石头、树根从他们身边纷纷落下,没有吹动他们一丝头
发,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步伐。
太阳跳进树林里,像幕布收起,大片的红色消失了,天黑了。还来不及眨眼,太阳又从西边跳出来。大极了。红色巨轮一样,悬在天边,有火焰往外喷。
天又亮了。
我回到地面上了。
我使劲呼吸,让空气灌满我的肺。我听到蚂蚁草的抱怨声,它支起身体,拿草尖顶我,抗议我压倒了它,它讨厌我呼出的气,讨厌我身上的味儿,馊的咸的臭的。
灵子蹲下来,轻轻抚摸它们,嘴里模模糊糊说着什么,那些草变得温顺了。我听了一会儿,看着蹲在地上安慰它们的灵子,轻轻踮起脚,站在只有土的地方。
坡下合欢树的细叶子正努力张着身体,吸空中的水分,每喝一口,它的绿色就深一点,叶子就厚实一点,香味就更浓一些。我盯着它们,看它们一张一合,一吞一吸,越来越大。
我听到小黑胸腔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远处有小花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些羊的叫声,他们正朝我跑过来。
我又回来了。回到人间来了。
立阁爷比我话还多。这是哪儿,那是哪儿。他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家的大院都伸到河沿上。他坐在他的红木太师椅上,听着外面水流声,喝着他武夷山朋友寄来的红茶,方圆几十里就他一个人喝红茶。他说以前村里没有芭蕉没有樟树,
他从云南带回来种过,一棵也没活,村里只会长那些土不拉叽的槐树、榆树、楝树。他问他家院子到哪儿了,他要我找村里的老人,他说他要复仇。他要复仇?他都成这样子了他还要复仇?
哪有什么大院子,哪有雕花红砖、兽脊飞檐、红木屋架?
河沿上都是空屋,那些野草四处疯长,早把屋子给侵蚀掉。
立阁爷不相信。他要往黑林子那边去,他说那个方位才是他家的位置。我说那黑林子不能进,那方位通向黑暗。他吼我说,小子,你就是有八百个方位,这村子还是会被水淹,被狮子吞噬,被植物占领,你还在说方位?你看这芭蕉疯长,椰子树长得比天高,槐树根扎满全村子,灾难就要来了。
噫他比我还疯。我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疯子。医生说我有被迫害妄想症,他不信我的话,我说真的看到了,我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他们彬彬有礼、助人为乐、一心为公、善良纯洁,都是装的,他们一发现我知道他们的秘密就开始迫害我,把我赶出读书会,把我娟子抢走,把我工作抢走。他们做通我爹的工作,把我领回来,扔到那河坡上,不管不问,要让雷劈死我,电打死我,雨淹死我。可他们要想骗我去黑林子,门儿都没有。我爹说那里面关着一些野人、抢劫犯、杀人狂、食人魔,专吃小孩子。我看见过有人跑出来,鬼一样,大喊大叫,最后,一群人出来把他按住,又带回去。
立阁爷说,像鬼怕啥?我就是鬼。我就是专治那些坏蛋的,我骑着马,还没骑到丽县的大街,那些坏蛋就跑掉了,他
们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那马的“哒哒”声就是索命声。
风吹着立阁爷,他的衣服一片片被吹走,手里的骷髅头哐啷啷响,里面的泥丸子像铃铛。走着走着,他就到了前面,他左右抡着骷髅头,想劈出一条路来。长老爷胡须嗫嚅着,像要说话,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情愿出来,也不想跑。我喜欢灵子,她老盯着我看,眼睛里全是惊奇和欢喜。
黑林子里灌木盘根错节,构树、蒺藜、栾树,横铺竖长,层层叠叠,黑压压的,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不时有大黑鸟扑棱棱飞过去,带过来一阵阵臭气,让人恶心、想吐。地上青苔油光青绿,一脚踩上去,又软又硬,吓得人头皮发麻。
立阁爷突然弯腰大叫,立挺哥,你来看啊,红砖,我家的红砖。
树根下有成堆成堆的碎砖瓦砾,立阁爷把砖给长老爷,又弯腰蹲下,一块块捡起来,用袖子、树叶擦,一边叫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家啊。那砖慢慢显出了红色,砖上是一个个四方立格,每格里面都是浮雕图案,五叶花瓣、百鸟朝凤、观音送子、财神到家,倒是精致。
他怀揣碎砖烂瓦,拨拉着枝枝叶叶,急急往前走。
林子前面有白白的光反照过来。是一条土路。路中间还有深深的车辙。路尽头是一个带铁栅栏的大院子。
是我家的院子啊。立阁爷跑得更快了,他趴到滑腻腻的青苔墙上,亲正慢慢爬的蜗牛、没来得及跳开的壁虎和呆头呆脑的蜘蛛,又哭又笑,嘴里念叨着,这是我家,我家啊。
长老爷的胡子抖着,一句话也不说。
铁栅栏没有关。我们走进院子。一个四方大院。中间一大片空地,草沿着砖缝长,也成了一块块四方形状。院子两边是两个长廊,主房是一座二层楼房,不是平房,斜形屋架,像一个古老的城堡。
院子里静极了,偶尔传来小虫胆怯的叫声。
院墙角的一株青色植物动了动,停了下,慢慢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又有一株青色植物站起来。一株株植物都站起来,抖动着僵硬的身体,朝我们挪过来,没一点声音。他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恶狠狠地朝我们扑过来。
杀人犯,食人魔。快跑——灵子,立阁爷,长老爷,快跑啊——
立阁爷没往后跑,他往前冲过去,大叫着,你们是谁?为啥住我家院子?
那些青色植物人突然又弹了回去,一动不动。我们往后退,他们往前。我们往前,他们又退回去。
我手里拿一根棍子,站在院子中央,高声说道,我叫韩孝先,这是韩立阁,韩立挺韩长老,灵子。这是韩立阁家的房子,你们为啥住这儿?
那一群植物齐刷刷站好,双脚并拢,梗着脖子,大声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努力改造,争做新人。
嘻太好玩了。他们疯了。这世界都疯了。
你们回家吧,我代表上帝、佛祖批准你们回家。阿门。
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双手合十朝天拜拜。
有人突然跪下来,头“啪啪”在地上磕。接着,又有人跪
下来,再接着,一群人都跪了下来,头“嘭嘭”磕着。
你们这些杀人犯、食人魔、罪大恶极的人,都回家吧。从此以后,你们要改邪归正,好好做人。
我拿棍子一个个点过去,大声说,起来吧,起来吧。我扭头看着韩长老,得意地问,长老爷,上帝饶恕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院子尽头的一扇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门里走出来,头发油光锃亮,全部梳向后脑勺,肚子往外挺着,一座小山似的。他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手里掂一根又黑又粗的棍子。又有几个年轻人出来,同样的棍子,在他们屁股后面上下颠簸。
我的屁股在尖叫,我的腿在抽筋,我的眼睛在四处躲闪。
它们怕那东西。
谁在叫啊?那男人高喊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笑。
我耳朵不属于我了,它抖啊抖,想脱离我身体,想把自己塞起来。它熟悉这声音,害怕这声音。
那些正嚎叫着的青色植物像弹簧一样,唰一下跳起来,收住嘴巴,头支棱着,眼睛垂着,双手贴臂,身体使劲往上挺。
那男人看见站在院子中央的我们。
哈,是你,是你啊,想这里了?你还自己跑回来了?
他围着我转圈,上下打量我,像老虎盯着精疲力尽的猎物,像刽子手看着即将成为他刀下鬼的犯人,眼睛里带着要饱餐一顿的笑意。
跑,跑啊,立阁爷,长老爷,灵子,快跑啊,他们来杀咱们了。
要跑,一定得跑。不要迎着枪口不要视死如归不要坚贞不屈不要同归于尽,那是傻蛋的理想主义者们的噱头,你没有被大灯泡照过你没有七十二小时不睡觉过你没有被架过飞机没有被用牙签撑过眼睛就不要去空谈什么理想,那都是骗人,那个人的棍子戳过来闪一下光你就都完了你就会把理想抛到九霄云外你就知道啥都可以放弃啥都好活着最好……我身后传来雷一样的笑声。
你这个小疯子,小疯子,别跑,过来,过来啊。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477号,回来!
我不要停,不要停,可身体却不听我的指挥,它听那个人的,它被魇住了。我转过头,听那男人吐出毒蛇一样的数字:477号,报名!
我双眼垂地,双手贴臂,身体使劲往上挺,大声回答道,477号,韩孝先。
犯了啥事儿?
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给我毒药,我给他匕首。
判了多久?
三年四个月。
为啥又回来了?
想死你们了。
那男人看着我,嘴巴使劲瘪着,努力不使自己笑出来。
报告,我还带回来三个人,左边这位是韩立阁,右边是韩
立挺韩长老,最右边是灵子。我头挺得笔直,只用手指了指我的左边和右边。
那男人嘴快瘪到耳根上了,他手捂住肚子,腰往下弯,头却拼命往前伸,他笑得都快死了还在笑,边笑边说,韩孝先你疯病还没好啊?
我爹说了,这里面关的都是杀人犯食人魔。可我立阁爷一定要来。他说这是他们家的房子。
是。立阁爷声若洪钟、自信无比地说,是我家的房子,这只是内院,你看那走廊,木头是红木,我从云南运来的,红砖是我在泉州请人烧的,你出来那屋的屋梁是檀木,香得很,是我爷从南洋人手里买的。
哎哟我的妈啊,477号,你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那男人腰快弯到地上,他的筋被人抽掉了。
你立阁爷在哪儿?你的房子?我来这儿都快四十年了,没听说这是谁家的房子。你没看都破成啥样了,你得感谢政府把它收下来,不然,早就没影了。
空中突然传来钟声,咣——咣——咣——有人大声宣布:自由活动时间到。
那些青色植物抽条样软了下去,有的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有的扶着墙,大口喘气。
其中一株大植物朝我走过来,他整个人像一根被掏空水分的大树干,风一吹就要倒地。他看着我,说,你不认识我了?
我看着他。
你认不出我了?认不出来了,我华子啊,华子,就是你读
书会上那个小伙子,每次都是我最早去,给大家摆桌子倒茶。
你到哪儿去了?还以为你病好了呢,还以为你去找人了呢?
他不停说着,又往我身后看。
我不认识他。我一点都不记得。我脑子里事情太多。它们搅在一起,眉目不清的。
你真不认识了?不记得了?他眼睛里只剩下眼白,他的脸扭曲得像铁丝麻花,看着我,低声说,大家都不知道?没人记得我?都忘了我?不会啊,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我们俩一起被抓的,你请的那老师是个反动派。
他疯了。和我一样,他是个疯子。他还想着别人会记得他,真是个疯子。
我告诉你。我压低声音,我不能让那个拿警棍的人听见。
他们是要害我们的,他们把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他们有一种药水,一喝大家啥都忘了,他们喷的空气清新剂都是遗忘剂,我前一天还在我工位上坐着上班,第二天去他们就都不认识我了。我老板对警察说,你看,这个人是在说胡话吧?我认识他不假,我女朋友做过他女朋友不假,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认识他。他说的全是假的。可警察就信了他的话。我老板害怕我把他公司的丑事透露出去,他就害我,可我的同事们也说不认识我,肯定是喝了什么药了。
那株大植物看着我,口水一直往地上滴,嘴里喃喃地说,你忘了我?你咋能忘了我啊,你说过你出去了会找人来救我的。他扑上来,掐着我的脖子,大声叫着,你出去了你就不管我了,你有人救,我成你替罪羊了。
救你?这世道谁能救谁?你亲爹亲妈也不一定来救你。立阁爷突然一声怪笑,扬起骷髅头,往自己脖子上猛然划下,说,你看,齐刷刷地,一刀下去,身首分离,阴阳相隔。
那株大植物抬起头,突然朝大门跑过去。风把他的破衣服都吹起来,像一圈圈电线飞舞着线头,谁过去就电死谁。
拿警棍的几个年轻人要追过去。那男人扬扬手,笑着说,不用咱们抓,看我的。
他站到院子中间,“咳咳”两声,运了下气,高声喊:三块红烧肉,谁抓住奖谁。
那群青色植物瞬间弹跳起来,哇哇叫着,冲向门口,那棵大植物一下子就消失在众多植物下面了。
快跑啊。立阁爷一声大喊。
我们头也不回,风一样地跑,跑过田野,跑过森林,跑过山川大地。我们跑出了黑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