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那雪,多大啊。一片儿一片儿砸在地上,砸到我身上,软软厚厚的,舒服得很。合欢树上的鸟窝成大圆球了,东边树杈一个,西边树杈两个,树顶三个,低处又几个,都圆茸茸白乎乎,好看得很。可突然咔嚓嚓几声,树杈被压断啦,鸟窝呼啦啦掉下去,掉到雪里,找不见了。
河坡变成一条白色的大被子,路啊,树啊,沙地啊,小茅草屋啊,都被盖住了,看不见了。再往远处看,就看见热气腾腾的大河啦。雪下到河上,直接变成雾,变成热气,浮在上面。河坡就像仙境了。
一回到河坡,我就看见立阁爷爷。他躺在他的四方小屋里,一动不动。我喊他,他也不理我。我埋怨他不管孝先哥哥,不管我们,自己一个人回来享福,他居然还不理我。我又和他讲我们在花婶丁庄村的事情,我说立阁爷爷,要是有你
在,他们就不敢欺负孝先哥哥了。
立阁爷爷那里传出一阵阵抽泣声。我才看到,他的头变了,他手里的骷髅头立在他脖子上。
立阁爷爷,是你吗?你到了哪儿,不管我们了?我哭了起来。
是我啊。立阁爷爷声音很低。他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动都不能动了。
立阁爷爷,你不管我和长老爷爷,孝先哥哥也不管我们了,我和立挺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回到这河坡上。
立阁爷爷只是哭。他脑子不清楚了,一会儿大声喊,小心后面,小心烟囱,一会儿又大叫,狮子来了,狮子来了啊。他头上安着别人的头,两个头的记忆混在一起了。
每天早上,我喊完立阁爷爷,又喊长老爷爷。我怕立阁爷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我怕长老爷爷等不到上帝来接他,他上一辈子没等到,这一辈子再等不到,他就要到十八层地狱了。要是我长老爷爷都要下地狱,我就永远也不“忍耐慈悲”
了,我就永远也不想见上帝了。
那几棵大蒿草,天天缠着我,扭着斜着,要把根须子伸到我心脏的最中间处,它们不知道我疼,铆足了劲儿往下扎,要把我骨头扎烂、炸开,再往地下钻。
我咋惹你们了啊,小鬼头,你们这样待我,我疼啊,你们知道我疼不?
灵子不疼,灵子在逗我们玩,对吧?
不是逗着玩,是真疼,你们占住我的地儿了!
灵子,这地儿也是我们的地儿啊。中间那棵还刚刚长出胡须的蒿草抢着说,再说,你没来时我们的祖先就在这儿啊。
谁的祖先来得早还不一定呢。有人就有尸骨,有尸骨就有去处,难保你祖先不是靠我祖先生长呢。
所以啊灵子,你看,现在不还是一样吗?那小鬼头又用根在我心脏上戳了戳,说,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我疼得倒吸一口气。血中取血,肉中噬肉,才能你中有我。长老爷说的“爱是忍耐”是不是就是这意思啊?好吧,那我就尽量放松身子,放出更宽的缝隙,好让它们穿骨而过。
我想孝先哥哥。第一次看见孝先哥哥,我就觉得,我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点啥,一定有过啥。他不是陌生人,我们很早就认识。我不只是灵子,十三岁的灵子。我还有另外的名字,另外的身份。
那时候他多帅啊。他穿着西服,不停拿小镜子梳头发。他眼神慌乱紧张,又很伤心,他不和我对看,不和立阁爷爷、长老爷爷对看,他连眼前的合欢树、松树、蚂蚁草、蒿草都不能对看。我想抱住他,我一想到要紧紧抱住他,身边的半枝莲、指甲花、鸡冠花、牛筋草的叶子就轻轻抖着,它们的枝子和花儿就像被我身上的啥东西吸住,慢慢朝我这儿斜,日头的热焰经过我,突然被一股子旋流吸住,飞不走了。河坡里白雾正升起来,漫过整个河湾,树林、小路、房子,还有对面的绿狮子,都看不见了。雾进到我身体里面,清凉凉,我身体慢慢伸展开,我感到身上的能量一点点增强,我变高了,变强了,我俯身看着孝先哥哥,瘦弱的、孤单单的孝先哥哥,我爱上他
了。我爱上他了。长老爷爷一直在告诉我啥是爱,我想不清楚。我感受不到。我看着孝先哥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爱是你看着他,你想哭又想笑,你只想抱着他,让他静下来。
我想抱抱孝先哥哥。让他安心,让他放松。
他们都不理我。平时,他们都说喜欢我,可他们一思考事情,就都把我忘了。他们说我是孩子。
在省城时,我看到立阁爷爷和孝先哥哥吵架了。孝先哥哥像个疯子,夺过立阁爷爷手中的骷髅头,就朝立阁爷爷的头砸过去。我吓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立阁爷爷就不见了。
那个我们刚来省城就寸步不离跟着我们的人又来了。我不喜欢他一身的黑衣服,不喜欢他干大事业样的那副无表情脸。
我几次逗他笑,他都不理我。他又来干啥?又要监视我们?孝先哥哥生病,梦里提到他们还浑身发抖。
那黑衣人弯腰附在孝先哥哥耳旁,轻轻说话,然后直起身子,对孝先哥哥说,火车票已经买好,你们今晚就回穰县。
我高兴得想跳起来,我早就呆够了,可看到孝先哥哥的脸,我又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了。
天还刚刚亮,孝先哥哥就拉开卧铺车厢的门,去洗脸池那里认真洗脸梳头,对着镜子照很久。他坐在车厢过道的小凳上,看着窗外,隔一会又站起来,来回走动。我望望窗外,田野是灰色的,树是枯的,它们一闪而过,连啥树都看不清楚。
咣当咣当,车慢慢停了。穰县到了。
我一路小跑。我要跑到孝先哥哥前面去,帮他挡住那些疯狂的人。他离开穰县的时候,衣服差点就被撕破了。
没有人。
我们站在候车大厅。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头都不抬,匆匆走过,不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有人擦过孝先哥哥,差点把他撞倒。可就是没人朝我们看一眼。
那不是花婶儿吗?大厅门口进来一个人,朝我们这边张望。
花婶儿啊,你咋来了?
我一步冲过去,拉住花婶儿。花婶儿上下打量着孝先哥哥,眼泪唰唰往下流,说,咋瘦成这样,瘦成这样啊?比在河坡还要瘦,这是咋回事啊?
她拉住孝先哥哥的手往大厅外面走。她说,可多人知道你今天回来,可他们不敢来,他们说县长已经消失三天了,说福佑寺出问题了,可能孝先上师也会出问题。我说,我们孝先上师不偷不抢,不贪不占,会出啥问题。我就来了。
花婶儿带我们到火车站外面的一个拐角处,那里停着一辆破旧三轮车。花婶儿说,孝先上师,不好意思,让您走远了。
您先到我家将就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孝先哥哥没说话,拉住花婶儿的手,跨上三轮车,坐在里面的小塑料凳上。花婶儿拿一床蓝花玉色底的崭新棉被盖在孝先哥哥身上,四处掖紧。她说,抱歉得很,孝先上师你得受会儿冻,我家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
三轮车在路上慢慢走,一辆接一辆车从我们身后窜过去,
留下一股又一股汽油味儿,呛人得很。花婶儿肥胖的后背一颤一颤,腰弓着,使劲往前蹬。
经“穰县大粮库”,过曲星乡的“V”形大拐弯,进庙湾的“U”形沟路,花婶儿上不去了。三轮车进一步退两步,有几次差点又回到沟底。孝先哥哥头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说,孝先哥哥,花婶儿蹬不动了,车要翻了。孝先哥哥回过眼睛看我,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他在哭。孝先哥哥在哭。
哭得凄惶、可怜,我哭的时候妈经常这样说。
灵子,你不知道,你还小,你不懂。
我知道,我啥都知道,孝先哥哥。我知道没人管没人爱是啥样子。不会总这样的,孝先哥哥,立阁爷爷都说了,你是帝王之相,必成大材。
我还刚说出“立阁爷爷”四个字,孝先哥哥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前面的花婶儿“啊啊”叫着,三轮车像个滑车一样,哧溜溜往后退。孝先哥哥跳下车,跑到花婶儿前面,扶着车把手,和花婶儿一起,往前推车。
三轮车终于爬上大坡,前面就是吴镇了。孝先哥哥直起身子,和花婶儿一起往前走。我跑过去,拉着孝先哥哥的手。我们一起往前走。
又看见宽宽的、弯曲的大河了,它一直在跟着我们。它隐在树林子、村子、土堆后面,一路跟随,快到吴镇时,它才露出真面目来。我高兴得要叫出来,就要回河坡了,又要见到我的小伙伴们了,快想死它们啦,也不知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们想我了没。
花婶儿家在丁庄,离梁庄不远。她不说送我们回梁庄,也不说送到河坡,她直接带我们到她家。孝先哥哥沉默不语,可我看出他很激动。不回也好。他没在河坡过过冬天,他不知道大风来时地动山摇的感觉,不知道寒冷到时浑身僵硬的样子。
有人在村口张望,看到我们出现,飞一样往回跑。一会儿,各家门口都站满人。花婶儿昂着头,谁也不看,使劲蹬车,孝先哥哥走在旁边,眼睛低着,肩膀挺得直直的。我舞着小棍子,啪啪啪打地上的泥,我想挑起泥里的小蒺藜,甩到那些人的眼睛里。
经过漫长的荆棘之路,比从火车站到这里还远,终于到了花婶儿家。长老爷爷给我说过无数次“荆棘路”,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白它的意思。
花婶儿推着三轮车,进了院子,转身把门锁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花婶儿院子里不是水泥地,她只在院中间铺一道砖路,两旁是一畦一畦菜,一畦是菠菜,趴在地上懒洋洋的,霜打之后,它们就不长了,一畦是香菜,绿油油的支棱着叶子,一畦里面壅的葱、萝卜,其他几畦,土也翻得平平整整。
花婶儿打开门让我们进屋。真暖和啊。堂屋角落有一个煤炉,煤炉上竖一个铝皮做的暖气管道,暖气管道是全新的。花婶儿专门为孝先哥哥准备的啊。房子里没多少家具,可干净、整洁,舒舒服服的。我喜欢啊,我喜欢这样的家。
院子外面有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过来,像雨在乱风中飘,来
回旋,又像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响动虽小,却铺天盖地。花婶儿站在院门口,侧耳听一会儿,打开门,人一下子拥了进来,后面拥着前面,前面人又不肯往里走,就霸在门口。
你们干啥?
没有人应她。人们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往屋里张望。
走,都赶紧走。花婶儿使劲往外推人,生气地说,去接的时候谁都不敢去,接回来你们又想看,也不嫌脸红。
又不是你的,你在这儿护啥护?有人在人群里低声嘟囔。
不是我的,那你领走,住你家去,谁要是愿意,现在就领走。花婶儿高声喊着。
没人应她。
有人扭转身,走了。有人袖着手,又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花婶儿关上门,回到屋里,气哼哼地说,那些人,看人笑话最带劲儿,求你的时候就又变脸了。
我们在花婶儿家住了下来。孝先哥哥每天打坐看书,晌午日头好时,就在院子里来回转圈,要么坐在小凳子上,靠着山墙晒暖儿。我就蹲在那几畦菜地边儿,研究菜地里的小虫小草。香菜叶儿上的小虫子,咋逗它们,都一动不动,装死装得够实在,我就一直盯着,哼,论定力谁都不如我,我从小就在槐树下练。
总有些好奇的人,假装来花婶儿家借这借那,来了就东张西望,看在院子里走动的孝先哥哥,再不是,就直接往堂屋里
闯。孝先哥哥不怕他们,他像没看见他们,眼垂着,安静地看书,或者,睁着眼睛和那些人对看。他看有些人,皱皱眉头,啥话也不说,又低头看书。那被看的人一阵惊悚,不自觉低头看看自己,又摸摸自己鼻子、脸。有个老头一走近孝先哥哥,孝先哥哥脸上的颜色就变得白惨惨的,他捂住鼻子,闭上眼,不看他。那老头第二天又来,专门站到孝先哥哥旁边,看他的表情。孝先哥哥眼睛连睁都不睁。
来的人越来越多。花婶儿只好又关上门。
有人站在门外,喊花婶儿,玉芳啊,玉芳,让我进去吧,你忘了,你婆妈不在时是我帮忙招呼村里人的,要不是,你婆婆连葬都葬不了。
玉芳花婶儿满脸通红,隔门答道,快别说了,我要是不给你钱,你能来吗?你钱也收了,也答应来了,中间你又撂挑子非让我加钱,这是你一个叔字辈干的人事吗?
那门外的人不吭声了。
过一会儿,那门外的人又喊,玉芳啊,你不看我的面子,你看你大娘的面子,山子和娃儿不在时,你大娘可是见天陪你,你忘了你天天眼都哭成肿泡子。
花婶儿的眼泪又哗哗哗往下流,她说,叔啊,你还有脸说,你早就知道山子和娃儿不在了,你都不和我说。那么两个大活人,你亲侄儿亲侄孙儿,你都没想着让他们早点落葬,不做那孤魂野鬼,这是你当叔的做的事儿吗?
门外的人不吭声了。
隔了两天,那人又在外面喊了,玉芳啊,你把门开开,咱
们商量商量。
花婶儿不应他。
你看这样行不行。那人凑到门口,压低声音说,玉芳,我给你两百块钱,你让上师给我算算。
孝先上师身体不好,现在不算了。
那就三百,你让他破个例。再说了,大家都知道县里出事了,他才来这里避风头。
花婶儿把门打得啪啪响,愤怒地说,你这老家伙,你是威胁我,威胁孝先上师,是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怕啥?
那人说,那不然就五百块,你看,快过年了,你养这么个人,好吃好喝,你也不能坐吃山空,是不是?
花婶儿说,你快走吧,就是要谁的钱,也不会要你的钱。
那人走了。
到夜晚上,花婶儿坐在炉子旁边,捡小米里的小虫,一个个白胖胖的小虫在小米里爬来爬去,花婶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
他在外面喊,玉芳啊,我把我的棺材本都拿来了,一千块,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就让孝先上师给我看看,只看一眼,我把他供起来。
花婶儿没有吭声。
孝先哥哥说,花婶儿,把门开开吧。
花婶儿吃了一惊,又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她看着孝先哥哥。孝先哥哥朝她轻轻示意一下。花婶儿走到院门口,把门开了一个小缝,那人把一叠钱塞进来。花婶儿数了数,装进口袋
里,把门打开了。
就是孝先哥哥捂住鼻子不愿看的那老头。那老头坐到孝先哥哥面前,仰着头,虔诚地看着孝先哥哥。他换了干净衣服,头发也新理过。
孝先哥哥说,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在南方打工?
那老头说,是啊,在青岛。
他是不是老咳嗽,有时还带血,吃不下饭?
是啊,是啊,有一年多了,一直在治。医生说过于劳累,啥免疫力下降。
你让他回来吧。再不回来就没命了。他是中毒了。
那老头瘫坐在地上,不会动了。过一会儿,他张着手,去抓孝先哥哥的手,眼泪鼻涕一块儿往下流,他哭着说,上师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老婆才刚生了娃儿,他要是死了,我们可咋办啊?
孝先哥哥说,可能已经晚了。你先把他叫回来,赶紧去看病。你去你家坟上给老祖宗烧烧纸,你太长时间不去了,他们都在怪你了。
好,好,好,你要是见到我祖宗就给他们说,我拼老命也要把我儿子治好,张家不会在我这儿断根儿。那老头倒退着,抹着泪,走了。
第二天,花婶儿上街赶了集。晚上我们吃了鲜肉饺子、小葱拌豆腐,还有一锅炖牛肉。
第三天,那老头又来了。他跪在孝先哥哥面前,哭着说,我去给老祖宗烧纸了,那纸在天上旋啊旋,一直不走,他们是
想见我啊。孝先上师,你生个办法,让我见见老祖宗,就见一面,我把我房子卖了,钱都给你。
孝先哥哥闭着眼,不回应他,脸上没一点表情。
花婶儿把他撵走了。
花婶儿家的门越闭越紧了。那些想来看的人就隔着门喊花婶儿,花婶儿总是在他们来几次之后,价钱提了几次之后,才开门。有时,一天内花婶儿就要放进来七八个人。孝先哥哥一个个给他们看,有时就只是聊聊天。那些来的人都提心吊胆,好像有鬼已经掐住他们脖子,孝先哥哥几句话就能把鬼赶走一样。
花婶儿买了电视、冰箱,又买了沙发、大立柜。有一天,她从外面带一群人回来,拉了水泥沙子,把院里的一畦畦菜割掉,把地平了,抹上水泥。把青砖院墙也用水泥抹平,花婶儿的院子就成水泥院了。小虫虫、草根、菜苗吱哇乱叫,没人理它们。
我听到有些人低声骂花婶儿,说她见钱眼开,把上师看作摇钱树了。有人说,谁都没她精,她早就算好这一步了。
花婶儿听见了,扭身骂那些人,说,现在你们眼气了,老娘蹬着三轮爬坡时,你们这些龟孙子在哪儿呢,一个也不见!
花婶儿对孝先哥哥说,孝先上师,我只是想改善下你的生活,天恁冷,我这破屋四处漏风的,你看,这剩下的钱我都包好放起来了。
她把钱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来,放到孝先哥哥手里。孝先哥哥握住花婶儿的手,又推了回去。
那一天下午,花婶儿放进来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是兄弟,想一起算算命。他们给了花婶儿两千块钱,花婶儿把钱收了,高高兴兴把他们放进来了。
他们坐在孝先哥哥面前,眼睛却四处看。
外面又有人想要进来,花婶说,不行啊,里面已经有人了。
那外面的人说,我的亲花婶儿啊,外面太冷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站着,等他们算好我们再进屋。
花婶儿说,不行啊,孝先上师说他不想人太多。
那人说,花婶儿,我多给你五百块,你就让我们进去吧。
花婶儿把门开了个缝儿,外面的人使劲一顶,门被撞开了,两个人冲进来,花婶儿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花婶儿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喊着,你们要干啥?
你说要干啥?好事你都一个人占着,钱你一个人赚,凭啥?孝先上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带他走的。
花婶儿说,不行啊,不行,孝先上师哪儿都不会去的。他不会跟你们走。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那冲进来的人说。
坐在孝先哥哥对面的那两个人站起来,架住孝先哥哥的胳膊,像架飞机那样把孝先哥哥架起来,飞一般往外跑。
花婶儿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人朝她狠狠蹬了一脚,跑出了门外。
我拼命跑,我要跟上他们,我要救下孝先哥哥。我听见孝
先哥哥颤抖的声音,你们要干啥,要干啥,你们这群强盗。
孝先哥哥双腿巴地,胳膊拼命往外挣。他太瘦了,他夹在两个大汉中间像张纸片,再挣扎就碎掉了。
孝先哥哥说,你们放下我,有什么话好好说。你们这样会遭报应的。
他们不回答孝先哥哥,一个劲往前跑。
他们连一口气都不歇,一直跑到村子的另一头,进到一个大院子里,这才把孝先哥哥放下。
孝先哥哥浑身抖得厉害,脸白得像刚钻出云彩的大月亮,眼泪不停往下流,他抬了好几次胳膊,可胳膊一直在抖,咋也抬不起来。
孝先哥哥别哭,别哭啊,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的眼泪。我要擦去他的眼泪,我要让他的脸干干净净,像雨洗过的大月亮。
一院子的人。他们盯着孝先哥哥,恶狼一样。
真是孝先上师啊。有人惊喜地喊着,使劲往前凑。
越来越多的人拥过来,围着孝先哥哥。
我握住孝先哥哥的手,在心里说,孝先哥哥啊,不要抖,不要哭,腰挺起来,别让他们看出你怕他们。
一个肥壮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人群闪开一道缝。那肥壮男人几步走过来,双手伸出,一把攥住孝先哥哥的手,狠狠晃着,哈哈笑几声,说,孝先上师好啊,早就想让你过来叙一叙了。
那肥壮男人攥着孝先哥哥的手,把他拉到屋子里。屋子里灯火通明。靠墙的柜子上摆着菩萨、金刚像,前面供着香炉。
肥壮男人说,孝先上师,别担心,我是丁庄村的村主任。
花婶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把你当私产了,那是绝对不允许的。现在提倡的是共同致富,她思想太落后。你以后就住这里了。我们村委会已经开会讨论过,成立一个“弘扬传统文化有限公司”,有专门一套班子管理。接待、财务、宣传各管一摊儿,各司其职,你不用操心其他事,就专心修炼,专心弘扬传统文化。
好啊,村主任说得好啊。外面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孝先哥哥坐在屋子中间那张大红沙发上,看着眼前那肥壮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歪头倒下,闭上眼,睡觉了。
他就一直躺在这沙发上。有人把饭端来,他坐起来,吃完,就又躺下。有时,他在房间里转圈,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他双手不停地绞,嘴抖得像风中的合欢树叶,停不下来。
我叫他,他转头找我,却咋也看不见我。我拉他的手,摸他的脸,他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听见花婶儿在门外哭喊的声音,她说,你们要把孝先上师圈起来,他是个人啊。
门口的人叫她滚,说,别在这儿假惺惺了,你不是也把他圈这些天了?你发财发美了,也该别人发发财了。
花婶儿的哭声远了。
有人请示那肥壮男人,说孝先上师不吃不喝,也不好好执业,咋办?
那肥壮男人挥挥说,那也要上岗,你只管卖票,让人进来,他们能看孝先上师一眼也是造化,那一百元门票钱也就
值了。
他们在房子前面围一个木栅栏,把房子的窗户破开,改成一个落地的玻璃大窗,这样,来参观的人就能隔着栅栏看孝先哥哥了。他们看孝先哥哥睡觉、吃饭,看孝先哥哥在笼子里转圈。有人不甘心,隔着栅栏大声喊,孝先上师,给我看一眼吧,我家今年厄运啊,我拜过菩萨,拜过关云长,拜过玉皇大帝、土地爷,都不行。有人说,孝先上师,我闺女生孩子,大人孩子都没保住,这是咋了?有人说,我做生意做了三十年,到头来两手空空,我这是倒了啥血霉了啊。他们说着哭着,喊着孝先哥哥,让他救他们。
有人隔着栅栏甩进来金项链,甩进来一百元的大红钞票,甩进来水果、油条、巧克力,甩完之后,就在栅栏外面跪下来,把头磕得嘭嘭响,让孝先哥哥保佑他。后面就有人学着,也扔进来金镯子金戒指,扔进来一百两百的钱,在外面磕着头,让孝先哥哥保佑。
一到晚上,就有人打开栅栏,进到屋里捡钱,有人拎着个黑包,在一旁清点、入账,苹果、橙子、馒头也被捡走,大家到院子里分,各人带一些,高高兴兴走了。第二天,就有新的钱、新的项链、新的苹果扔进来了,有时,那些苹果、橙子直接砸到了孝先哥哥身上。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想让孝先哥哥看他们一眼。
那肥壮男子每天晚上都过来,盘腿坐在孝先哥哥对面,有人端来鸡鸭鱼肉各种菜,摆满一桌。
那肥壮男人给孝先哥哥倒杯酒,又自己倒满,嗞一声,
喝下去,又连倒两杯,嗞嗞喝光,嘴里说,孝先上师,先干为敬。
孝先哥哥坐在沙发上,垂着眼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肥壮男人又倒上,孝先哥哥又喝光。
上师是海量啊,咱俩倒是可以拼一拼,来,走一个。杯中酒一碰,咱们今后就是兄弟了。
那肥壮男人举起杯,要和孝先哥哥碰杯,孝先哥哥垂着眼睛,端起酒杯自己一口喝掉。
上师别以为我们是俗人,啥都不懂。啥都懂着呢。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再通天,能跑出这小屋的屋顶?你不给大家看命,大家就来看你命,你说,到最后,人们还信不信你这算命的本领?我在这里拍板,这个有限公司你是最大股东,干股,你只出人,出技术,其他一切俗务,都由我来管,钱,三七分,二八分也成,我二你八。不过,有件事你得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是咋看见咱地下先人的?听说你是被埋到坟下面三天,出来后就啥都能看见了。不瞒你说,我也试过,别说三天,三分钟我都上不来气了。
孝先哥哥的脸红得像泼了血,头一歪,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能睡一整天,任凭人们怎么叫,怎么喊,怎么扔他,他都醒不过来。
那肥壮男人晚上再来时,就不让孝先哥哥喝了。他说,上师,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我是天天来,好酒好菜,以礼相待,你也该感动了吧。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孝先哥哥的头发和胡子长了,长袍的棉絮又露出来了。有
人要给他修剪,要给他换衣服,他又踢又打,不让人家碰他。
那肥壮男人说,先礼后兵,我这礼也算做到了,好坏不听,那只好来硬的了。过来几个人,把上师按住,把他头发剃了,脸洗洗,衣服换了,不能人家花了钱来看个叫花子。
孝先哥哥被几个人抱住,按在椅子上,他一点也动不了。
孝先哥哥看着我。他像个逃跑被抓住的孩子,害怕极了。
我想抱住他,把他眼睛里的害怕去掉,可那些人四面箍住他,我连近他的身都不能。
孝先哥哥又坐在那张大红沙发上了,干干净净,也安安静静的。他们给他喂一种药,吃完药之后,孝先哥哥就能坐在沙发上,看着玻璃房外来来往往的人们,一直微笑着了。
栅栏外设了一个香炉,香炉前放一个功德箱。人们买来大把的香,插在香炉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跪倒在香炉前的草蒲团上,有磕三个长头的,也有磕六个九个的,有人整个身子都趴到地上,手举过头顶,一直趴在那里,后面有人喊,快点,快点。大家都想占好位置,能让孝先上师看到的位置。
那天刮着小风,一刀刀地,割得脸生疼。最早一批买票的人已经进来了,香也烧了,头也磕了,就等着孝先哥哥神一般的微笑了。孝先哥哥仍裹着被子躺在红沙发上。一个时辰前,他们已经给孝先哥哥喂过药了,按往常,他早该坐起来,面对大家微笑了。
他们在外面又喊又叫,孝先哥哥一声不应,一动不动。有人拿着钥匙,匆匆跑过来,打开栅栏门,又去开玻璃房的门,才刚打开一半,孝先哥哥一跃而起,冲到玻璃房外面,又往栅
栏门那边冲。
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开门的人大声嘶叫,回过身来去追孝先哥哥。
外面磕头的人、烧香的人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形势,听到这声喊,猛然明白过来,烧香的把手中的香一扔,磕头的一骨碌爬起来,都往栅栏门旁跑。他们在栅栏处抓住孝先哥哥,又把他往玻璃房里塞。孝先哥哥抱着栅栏,死不放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这又不怕遭天谴了?县长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往院子里走,看到这情形,大声呵斥道。
那肥壮男子小碎步跟在后面,脸上挂着笑,连声说,县长好啊,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县长拍着栅栏,说,胡闹,真是胡闹,你们这是干啥,赶紧把人放出来。
那肥壮男子让人把栅栏打开,一边看着县长说,县长,都没事了?
县长扭头看那肥壮男子,说,你想我有啥事?
那肥壮男人赔着笑说,县长误会了,我是盼月亮盼星星啊,你没事了,我就有依靠了。你看,我把孝先上师给你保护得多好啊,就等着你出来呢。
县长要把孝先哥哥接走。那肥壮男子说,不能啊,县长,他现在是我们村重要的经济收入,你看,每天都进账上万元,我们准备再进行一拨宣传,在网上搞直播,到时,那钱就滚滚而来了。
县长厉声说,你这是干啥?把上师当猴耍啊。
那肥壮男子低声说,不是,确实是一个致富项目,你这一带走,我们的支柱产业没了。
县长高声说,啥产业?孝先上师是个产业?简直是胡闹台!
那肥壮男人又想辩解。
县长说,不再说了,这是县委班子的决定,回头再找个新项目给你们。
那肥壮男人说,好,好。
县长带着孝先哥哥走了。那肥壮男子弓着腰,一直送到村子外面。
人们又站在门口,目送我们。我一直朝车外看,我想看看有没有花婶儿。可一直到村子消失,都没看到花婶儿。
县长把我们接到县城旁边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不像以前那样几乎每天来看孝先哥哥,但他向孝先哥哥保证说,在这儿,谁也不敢再对你怎么样。
那领导的妈又来了。她摸着孝先哥哥的脸,对同来的另一个女人说,我们孝先上师遭罪了,你看,他多瘦啊。
走的时候,那另一个女人在茶几上留下几叠钱,让照顾孝先哥哥的居士一定要全力服务好上师。
她们走之后,孝先哥哥把那几沓钱小心地塞在蒲团下面。
以前孝先哥哥从来不看钱,别人送来的钱、物他都像没看见,也不关心它们哪里去了。有次县长来时,他问县长之前人们送他的钱到哪里去了,县长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多问,把之前服务过孝先哥哥的居士叫来,问清楚数目,都给了孝先哥哥。孝
先哥哥收到钱,把它们塞到房间的各个角落。
白天的时候,孝先哥哥总是把头梳好,衣服穿好,坐好,保持微笑,等着人进来。他不吭声,只微笑看着来人,和栅栏里的笑像极了,直到来的人掏出钱,放到茶几上,他才开口说话。
长老爷爷,他这是要干吗?他咋变成这样了?我都不喜欢他了。我很生气,我生孝先哥哥的气,他不是这样的人。
孝先有自己的想法。长老爷爷不紧不慢地回答我。
可长老爷爷你看,他数钱数得多带劲啊,原来他看着月亮眼睛光亮亮的,现在,他看见钱光亮亮。他忘了河坡了,忘了月亮了,忘了他受的难了。可如果连这都忘了,那就背叛一切了。立阁爷说了,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得帮他找回他的记忆,找回他自己。
灵子,你不是娟子,你是灵子。长老爷爷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被吓住了。我看着眼睛突然睁开的长老爷爷,委屈地说,我就是灵子啊。
灵子,你还太小。你不明白。
我是不太明白长老爷说的话。但我知道,我不是娟子。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河坡,坡上的花草虫鸟,立阁爷爷、长老爷爷,和远处的河。后来,孝先哥哥来了,就又有他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我不想找我爹我妈了,我一点也不想他们了,只要孝先哥哥在,我就高兴了。
我好像看到娟子,漂亮的、满面愁容的娟子,看到娟子去
找孝先哥哥的老板,去找他的朋友,她带他到他们面前,希望大家救救他。我弄不明白娟子的心。可是,我能感受到孝先哥哥的心。他失落、害怕,他在黑暗里摸索,他想走出来,从沙漠里、深渊里、洪水里、森林里走出来,他的头顶,要么是白得灼人的大日头,要么是冷得如石头样的黑暗。他身边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树根,他走不出来。他想娟子,他只要娟子。
他给她说了很多情话,他所有奋斗都是为了她,他觉得他们俩已经是一生一世了,可他找不到她了。她背叛他了,他不知道该咋办了。
我去拉孝先哥哥,握住他的手,他轻轻抽开。
孝先哥哥忘了我们了。
他忘了我们,我们就又回到河坡上,回到冰天雪地中了。
坟园里又传过来哭声。好像心被撕开,肺已炸裂,整个身体都在往外漏气,可她仍在使劲,想把哭声往天上地下传。这样的哭声太多了。我一听,就能听出哪些是装的,哪些是真的。那女的说,我几年没回家就是为了挣钱回来给你们盖房子让你们享福,没承想,房子没盖成你们没了,你们受了一辈子罪临死了也没见闺女一面。这让我可咋活啊我的爹我的妈啊,爹啊妈啊,你们出来啊,哪怕叫我再看一眼也好啊……接下来是镢头挖地的声音,梆,梆,梆,像唱戏的梆子,刚碰到就被弹了回来,一点也没吃进地里。地已经被冻实了,任啥也敲不开了。可那女人还不死心,梆、梆梆,一直挖,边挖边哭,那声音在空空的河坡里震出去,连一直守着树上老巢
的老鸹都扑棱棱飞走了。
雪下得天都要塌了,地硬得像石头,挨我最近的蒿草根冻得像根钢条,插在我背上,疼得我骨头都要裂开,可还有人要来挖坟。
地上的人都疯了。他们把自己埋起来不说,还到处找孝先哥哥。我听见他们嘀嘀咕咕说那韩孝先把大家钱骗完了,就躲起来了。有人说也不是,听说到哪儿隐居了,他知道太多,阴间也派人追杀他了。也有人说听说已经位列仙班了。
他们也找不到孝先哥哥了?不是只我们见不到了?
要乱了。这世界要乱了。我心慌慌的,要是都没了秩序,没了章法,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爹妈了,那花啊草啊就再也不能安安生生一岁一枯荣了。
一个小娃娃摇摇晃晃走过来。他在雪地里翻啊、滚啊,躺在雪上,趴在雪上,把雪往自己脸上盖,拿舌头去舔,咯咯地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过来啊,快过来看啊。他的声音真好听,清脆脆的,带着日头的味道。那女人还在哭,还在挖。
娃娃就一个人,翻啊滚啊,每做一个动作都咯咯乱笑。娃娃累了,他往前紧跑几步,一下子扑到雪里,趴到我身上了。
他压住我了,压住我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他软软的小身体趴在我怀里,我看到他天真可爱的眼睛,我听到他轻轻的吸气声。他的心,嘭,嘭,嘭,跳得多有劲啊。他一动不动,使劲抱着这堆土,抱着我。真好啊。我又活过来了,我浑身轻松,血哗啦啦流了回来,肉又慢慢长出来,脸上,脖子上,胳膊上,我又有血有肉了。血流到哪里,哪里就暖暖和和,肉长
到哪里,哪里就软软的。我眼窝痒痒的,又是哪只小虫来捣乱,我伸手去赶,一摸,却是湿湿的。眼泪,我流眼泪了。立阁爷爷,长老爷爷,你们看,我哭了,我又活过来了。
拥抱。我终于知道了长老爷爷一直在说的“拥抱”。
拥抱就是俩人紧紧抱一起,把自己的温度和重量传给对方,你把你的给他,他把他的给你,这样,你俩就一体了。
我知道,孝先哥哥也需要这样一个拥抱。我要是这样拥抱他,他一定会回来的。要是娟子还能这样拥抱他,他就不会一个人孤单地在人世间行走了。
有人过来了,他在往这边走,他边走边看,好像在找东西。是孝先哥哥来了吗?是,是孝先哥哥啊。
冰天雪地,他来了。我想着他他就来了啊。
看啊,他多帅啊!
他的青长袍成白颜色了,他的头发、眉毛都是白色,只有眼睛是黑的。黑亮黑亮的,看不出他受的那些苦,看不出他狂躁时的野蛮,那亮不会烧伤你,它让你暖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慢慢暖和起来。
雪落在他身上,一片,一片,旋着,飘着,有的停在他头发上,有的站在他衣服上,有的轻滑他一下,就又往下悠,落到雪中了。
孝先哥哥趴到雪地上,下巴使劲往上仰,双手平伸。他最长的中指离我只有一步远。孝先哥哥,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点,你就抱住我了啊,我想让你抱我。对,抱我,就是长老爷爷说的拥抱。我看见他嘴在动,我努力支起耳朵去听,可啥
也听不到。我和他,就几步远,却像隔了很远很远,几辈子远,永远也到不了的远。一层层雪落在他身上,他的腿、胳膊、头,都被覆住了。他把头整个儿扎进雪里,一动不动。慢慢地,雪上出现一个白色的“大”字,薄薄的,凸出地面。
孝先哥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我朝孝先哥哥大声喊,我想站起来,去拥抱他。
立阁爷爷的嘴巴抖着,他使劲忍着,憋住呼吸,然后大声喊,孝先,你回来了啊,有啥新消息没?
长老爷爷一声不吭,头发、胡子把他的脸全遮住了,他连呼吸都好像没有了。
孝先哥哥像是听到了声音,侧过身子,倾着耳朵听一会儿,又趴下去,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和我们说话。我喝住在我身上忙碌的蒿草、小虫,让它们别动,我想听听孝先哥哥说的是啥。
可我听不清。我啥也听不见。
他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了。
立阁爷爷,你看,他找不到咱们了。这是咋回事?他咋看不见也听不见咱们了?
孝先走了。离开我们了。
立阁爷爷嘟囔着,声音很低,像是没了盼头,没了魂,啥都没有了。
孝先哥哥换了好几个姿势,听了好长时间,他耳朵旁边的雪化了,头上的雪也在化,他整个头都热气腾腾的。他没听见
我叫他,没听见立阁爷爷的叹息声,没听见草根吸水、小虫冬眠的声音,他啥也没听见。我让苍耳、蒺藜、蚂蚁爬到他身上,使劲咬他、扎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长时间,他从地上起来,盘腿坐下,望着河坡,一动不动。
日头要落了。
白惨惨的日头,被一层层雪挡住,连一点儿光都没能照过来。
孝先哥哥站起来,认真拍打身上的雪和土,把粘在他身上的草一根一根捏掉,把附在他身上的小蚂蚁小甲虫小苍耳小蒺藜,一只只扒下来,放在地上。回身走了。
远处,有几个人一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