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我是疯子,我看人们才是疯子。他们不信我是龙王爷的化身,不信我是救世主,可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啊?
他们逼我交出立阁爷、长老爷,逼我说出灵子在哪儿,他们以为他们能见到立阁爷,就能看到一切知道一切了。他们把我圈在笼子里,想看我变身。他们日夜不停地挖,他们躺在棺材里,躺在亲人的尸骨旁,他们也要躺三天三夜,这样,他们就也能通灵了,就也能当救世主了。他们说,韩孝先这样能行,那我们也行。他们沿着坟,一路点蜡烛,点煤气灯,拉电线拧上一百瓦的电灯泡,一直点到家,说这样地下的亡灵就可
以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可以和他们说话聊天,告诉他们怎样能发财,怎样看别人的命。他们跪在坟前,一遍遍磕头,那地下的人和他们只隔一层了,薄薄的一层。他们磕得越多,哭得越真诚,起心越纯洁,那一层就越薄。
白天黑夜不分了。白天是黑夜,黑夜也是白天。天地不分了,天是地,地也是天,地上亮堂堂,地下也亮堂堂。地下的人们到处乱窜,他们跪在地上,面朝这边,隔着那透明的墙,扭动、哭喊、磕头,像在演一出日夜不息的哑剧。他们不知道立阁爷也在急着呢。他对我失望了,他和县长嘀嘀咕咕,又是使眼色,又是说暗语,他们背着我,想要另立山头。
丁庄的村主任总是趁我睡着后偷偷进入栅栏,搬个凳子,倒杯茶,彻夜坐在我头边,他在偷听我的梦话。立阁爷警告过我不要说梦话,尤其不要在梦里和人掏心掏肝说真话,我记下了,我在梦里警告我自己,闭紧嘴巴。可过一些天,丁庄的村主任不经意地问我,娟子是你女朋友吧?长得肯定可漂亮。
县长总是假装和我聊天,聊天聊地聊他的苦恼,好像他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趁我不注意就套我的话。他以为我没看出来,他说东我说西,他说执政如何我说病症如何,他说他想见死去的亲人我说人间多好,他突然拿出笔让我写处方,写能下通阴间上达天堂、能看见立阁爷的处方,他以为我没看出来,长老爷急得扑到我身上,他怕我泄露秘密,他不能让他的上帝无处安身。我写了,写了他的名字我的名字无数人的名字,那里面藏着的密码,只有我和上帝能看懂。我是隐匿在人间的救世主,我不会让他们乱了秩序,人间和阴间,天和地,白天和
黑夜,人和人,世界之初是什么样子,就还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回到这河坡上,就是为了承担这一使命。
我要做点什么了,事情因我而起,也应因我而结束。人的贪婪之心一旦被激发,就会卷走一切。我心爱的娟子,我可怜的父亲,还有灵子,立阁爷,长老爷,合欢树,灌木,地上的人地下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黑林子,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县长告诉我,他们来支援这里的建设。他们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早晨六点喇叭喊起床,排队、洗漱、吃饭,上课、背书、喊口号,到黑林子里种菜、挖地、砍树、盖房子,午休之后,再上课背书干活,晚上还组织文艺活动,唱歌、演戏、看电影。黑林子的阴气没有了,花朵的妖气褪去了,它们被人的阳刚之气逼回去了。阳光明亮,青苔消失,劳动生产,歌唱大自然,我的屁股不再尖叫,腿也不再抽筋,我回到黑林子,就像回到了家。
除此之外,你可还需要什么?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那些正在劳动的人喊道,能来到桃花源,就是你们最大的命,是上帝给予你的最大幸福。来吧,都来黑林子吧,要来更多的人,建更多的房屋,养更多的动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家一起幸福地生活。世界末日来临时,这里是唯一的福地,资产阶级崩溃时,这里是唯一的救赎,狮子吞噬大地时,这里是唯一它啃不动的硬骨头。
孝先上师说得很对。“桃源水郡”,人类最后一处桃花源,仰观天象,俯察万物,于山水之间,怡情冶性,虽天地悠
悠岁月倏忽,但得此仙境,夫复何求?以后这地方必然成为宝地,索求者会源源不断。县长两眼放光,咬文嚼字,仿佛看到达官贵人、万千百姓有求于他的盛大场景。每次我讲完,他都要释义一番。
如今这里不叫黑林子,叫“桃源水郡”。立阁爷的香樟树、芭蕉树,合抱粗的老槐树、柏树、榆树都被砍了,那红砖的院墙、红木的走廊彻底消失了,高楼拔地而起,错落有致。
最靠近水边的是无敌观景别墅,据说图纸还没有出来就被抢光了。
那些有钱的、有权的、在外地工作好多年的梁庄人找到我,说孝先,你看,这黑林子自古以来就是咱们的地方,哪能在这儿盖房子不卖给梁庄人?再说,叶落归根,谁不想老了住在家里?你去给县长说说,说啥也得给梁庄人留一些。我说,当初立阁爷让你们回来,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现在看房子好了值钱了你们就哭着喊着要回来了,黑林子也不是想回就回的。他们说,我们都后悔当初没听立阁爷的话,要是能买到房,我们就到坟园里给立阁爷放五千响的炮子,逢年过节就去给他老人家烧纸,要是你不嫌弃,你就和他老人家一起轮流住我们家,你不能再住别人地儿了,梁庄人不住梁庄算咋说呢?
他们说着,相互看了一眼。
阴谋。都是阴谋。这些不义的人,这不义的村庄。立阁爷是对的。索性让一切都乱起来吧,让地上地下混淆,让天堂地狱不分,让死人活人一起涌到城市。不,不,不能那样,我不能只为复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倒也是,你们容我想想。我抬头向天,闭眼沉思。我知道他们正盯着我。
县长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他虽然听我的,但我也不能得寸进尺,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知道,规矩我们都知道,不会少了他的。他们急忙回答。
隔天他们又来,把一个小纸包放到桌子上。
这是五万块钱,你转交给县长。
县长?我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不由得想笑。县长已经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也有段日子没出现在公众面前。
县长跪在我面前。他跪在我面前,说,孝先上师,你一定得告诉我你的方法,我要见到先人,先人的先人,要见到上帝,要见到我的将来。我真不是为自己,我要见到先人们,把他们的经验、教训告诉我,把他们看到的过去和未来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做更大的官,我才可以去为更广大的人民服务。孝先上师,你也不是没看见,世风日下,你一个上师被看作神经病,我一个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的人被看作是利欲熏心,天天有人排挤,不还是上面没人吗?我要是有了你这样的能力,有了立阁爷,有了先人们,那他们就必须用我,我就可以真的做一番事业了。
县长是在秦岭山里的一个寺庙里跪在我面前的。那个寺庙年久失修,主殿已经坍塌,偏殿倒还完整,里面住着一个年约六十的僧人。
县长说,这是我亲哥,年轻时出去打工,多少年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前几天突然让人捎信来,说他在这里,他说
他老觉得有人在叫他。从去年开始,对面崖上的那一大片杜鹃,春夏秋冬都绿莹莹红艳艳,后来他才想到,那个方向就是家的方向。孝先上师,这是您的力量啊,您一召唤他,他就出现了。你看,这地方青山绿水,是好地方啊,适合隐居。
他哥哥抬起眼睛看我,只看一眼,就迅速闪开,他不敢和我对视。我看到的是一个长年寂寞的人在突然看到有人来后的激动。他渴望吃一顿好吃的,红烧肉,大肘子,最好是咬一口就塞满一嘴的那种肉。他渴望看到人,渴望和人说话,他渴望回到红红绿绿的世界里,他眼睛还有惶恐,还有害怕。他是犯了罪的人,他是躲藏在这里的,不是为了修炼。
县长声音略微上扬,他有些激动,说,孝先上师,你说,我对你怎么样?我把你和立阁爷三个从河坡窝棚里接出来,住到福佑寺,好吃好喝好养,中间有小人作怪,我又把你安排到省城,你又成为“圣心妙手,神医再世”,后来,丁庄人折磨你,我把你解救出来,一直到今天,封神成仙,万人敬仰,我对你可谓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无所求,就想知道一件事,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能看到立阁爷、长老爷和灵子的?我相信命,相信天地间存在着咱们说不清的东西,可像你这样,突然啥都看见啥都知道了,还真是想不通。
说着,县长跪了下来,说了上面的那一番话。
他在逼我。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也是想把我圈在这里,我不说出来他就不会让我走。
对面崖上的杜鹃快把一个崖面占满,红花妖冶得很,背后是白亮亮一片山,没有任何植物。一群黑鸟在上面盘旋往返,
忽而俯冲,忽而高飞。阳光照到光秃秃的山和艳丽的杜鹃花上,射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色彩奇幻,竟有阴森之感。
那崖面朝西,花却旺盛得邪乎,又有大鸟久恋不去。我问县长的哥哥,最近几年这周边可有失踪案、凶杀案,或其他相关事件?
县长的哥哥双手合十,连念几句“阿弥陀佛”,说,确实诡异得很,有好多次我看着看着,就想要冲过去。早两年我听说有爬山探险的几个人找不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我最早来时,听说那面坡下住着一对夫妇,是最早在这里隐居的人,但我们都没见过。说不定也早不在了呢。
我回头对县长说,看到你们兄弟团圆我也很感动,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我和我爹虽然相见,却如不识,他不知我心中所想,我也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我和你,虽没血缘关系,却也亲如兄弟,你明白我,我明白你。你心中所想,我一直明白,但是,我恐怕你做不到,所以,才没告诉你。
我肯定能做到。十年寒窗苦读都经过了,再没啥能难倒我。县长仰头看着我,恳切地说。
那好。你起来。我给你细讲。
县长起身回到偏殿里面,坐在一个凹下去很深的沙发里,沙发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淹了进去,背后一座高大的怒目金刚像,伸出来的手正好就在县长的头顶,好像要把他抓起来,扔到什么地方去。
人们都说我精神分裂胡言乱语被流放到河坡放羊,这确实不假。我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我幻听幻视,我脑子里同时有
几十个人在说话,我觉得这世界太危险,谁都要害我。你瞧,我对自己的病情分析比医生还详细。可我回到河坡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没人和我说话,没有城市的灯红酒绿,没有各种功名利禄,只有我和大地。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相信古代诗人很多也是通灵之人,他们终日游**于山水之间,自然就看到更多。一旦真的安静下来,山川万物慢慢回来了,我看见菩萨、佛祖了,我看到拿着蒲扇的阎王爷,行走在路上的耶稣,他们在向我微笑,他们领着我穿越时间穿越空间,让我看到历史的一幕幕,看到未来一个个的场景,他们让我做一个见证人。立阁爷、长老爷和灵子,是他们派来辅佐我的。
县长认真听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是,如若心有大愧,就是和自然相处一百年也不行,至多也就能看到终年长绿的杜鹃花。你说是不是?
我看向县长的哥哥,县长的哥哥垂下眼睛。他不敢看我,他已然知道我清楚他心中的大愧。
县长,今天你和你哥哥在此团圆,是你的大幸,也是你大转折的机会。你要是还相信我,还想找到我能够洞穿一切的方法,你就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不想任何世间之事,不想任何功名利禄,香车宝马,美女贤妻,均抛之脑后,安静地和自然相处。等一切变得澄澈,杜鹃花不是杜鹃花,而又只是杜鹃花的时候,你就可以看到我看到的一切了。到那时,我们一起行走人间,到那时,你得到的荣耀就不只是一个县长那么多了,你肯定可以顺利升迁。
我看到县长半信半疑的眼神,他身体越来越近地趋向我。
我看着他,说,县长,到那时,你就真的可以指点江山,见你想见的人,说你想说的话,实现你的治国梦了。
那我能见到最高领导人吗?县长吞吞吐吐,用手挠了挠头,脸竟然有点红。
当然。领导人肯定会知道你的,他会召见你的。
县长脸露喜色,长吁一口气,放松身体,看我正在看他,就又坐直身体,说,不是说就多想见,主要是想给他讲讲我的治国方略,现在国家大发展,我是日里夜里都想着出谋献策。
他又正了正身体,说,孝先上师,谢谢您的点拨。不是我想成为您,代替您,还真不是。其实有您在,我也足矣。可是,您的身份在那儿,再加上之前一些事情,您没办法进入核心。体制毕竟还是体制,自有一套规则。
我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你志在庙堂,我喜欢荒野。我被打被关,是我的修炼之路,我乐意于奉献自己。你要走另一条路,那条路虽然明亮耀眼,但也充满荆棘,你先放下自己一段时间,腾空、放松,自然就会有人过来,不是立阁爷,也会是另外的智者,死去的活着的,都会来。
县长陷入了沉思。眉毛一跳一跳,他心里正在进行着剧烈挣扎。
“桃源水郡”还没有竣工,县长就不见了。有人说他因贪污被抓,有人说他巴结领导,结果站错队了,有人说他竟想将黑林子监狱开发成房地产,还让犯人在工地干活、自由出入,也有人说他泄露国家机密,在上面已经开始追查福佑寺事件
时,他冒险把组织上的批件送给孝先上师看。他真是疯了,信神信鬼,没人管你,可你拿国家机密给人看就傻了,人要是犯魔怔,谁也没办法。
我早已知道。我前脚才刚离开秦岭,县长就悄悄回来了,他自以为无人知晓,他以为只要骗得了我,只要我认为他在秦岭,他就真的是在秦岭,他就可以一心二用。可他才刚进家门,就被一直在家里等着的人带走了。那只命运之手已经伸到他头正上方,不需要我生办法了。
留在秦岭,或许他还有救。可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你说疯话时,人们很喜欢听,你说实话时,人们一点都不信你。
在人们才刚开始传县长出事时,就有人来把我接走,接到另一处明亮温暖的房子。房子里有暖气,有蒲团,有佛龛,有我喜欢读的书,喜欢用的笔墨纸砚。我每天静坐修行,为人解惑算命。夜深人静时,我就开始数钱、算账,我已经攒了一大笔钱,再过一些时日,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县长走了,又来一任新县长。上任第三天,他就来拜访我了。
他说,以后就拜托孝先上师多多关照。我还得仰仗您的指点,您对老百姓的影响力巨大,我千言万语不如您露面一秒。
“桃源水郡”是孝先上师您亲自定的楼盘,一定不能让它夭折,它将会成为人人都向往的桃花源,到时,必将人人争抢,拉动我县经济飞速发展。
我看着眼前那不停翻飞的肥厚嘴唇,那双贪婪丑陋的眼睛,突然间,一股热浪从嘴里喷出,我早上刚喝的粥、刚吃的
水果随着这股热浪喷出,直喷到新县长的头上、衣服上。新县长张着嘴,怔了好一会儿,连声说抱歉,头往前挣着,冲到厕所里,撕着嗓子啊啊呕吐。
我坐在蒲团上,等着新任县长出来,等着他大发雷霆,或拂袖而去,和我决裂。
新任县长擦着嘴,从厕所出来,一边走,一边问我,孝先上师可是身体不舒服了?声音关切,没有丝毫不满。说着,又吩咐一旁的秘书,让他带县城中心医院最好的内科医生过来。
我不关心新县长旧县长,不关心爹,不关心“桃源水郡”,我就关心,那花啥时候败,雪啥时候停,狮子啥时候离开,植物啥时候不再生长,城市里那丑房子啥时候塌掉?一切都彻底崩坍,连我自己,一起飞上天,成为那粉红浊黄的一部分,朝四处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我想乘着宇宙飞船到黑洞里去,那里一天就是人世间的七十二年,一年就是人世间的二万六千二百八十年。洞中才一日,世间已千年。
我要这样的时间。只有在那个时间里,才没人关心你是疯还是不疯。你疯与不疯只和自己相关。娟子,娟子,你在哪里?我只爱你啊——
娟子是谁?她总是在我脑子里一掠而过,没有形象,没有声音,就只是一个名字。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脑子里。她像扎了根似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时,她就来了。她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心里,我甩不掉她。我害怕,害怕极了。
只要一想到她,舌尖刚一滑过她的名字,就有一排排钢
针,闪着银光,一路呼啸着,朝我太阳穴扎过来。啾,从一边太阳穴进去,从另一边太阳穴穿出,返回来,啾,从这边再穿进去,再穿出来。我的额头两边青烟四起,一股焦煳发臭的味道散发出来。这万千钢针又飞向我的心脏,噗,从主动脉刺进去,横过左心室出来,又返过来,噗,飞向右心室,从大静脉出来。它们在我身体里不停翻飞,变换着队形跳舞,带着动感的节奏,越跳越快,越跳越轻盈。不是疼痛,不是万箭穿心,是蚂蚁细细啃噬你的神经,是刺猬在你身体里横冲直撞,是生不如死。
好了好了,停下,娟子,我知道了,我不喊你了,我不说了。我住口。我永远闭嘴,直到青苔封住我嘴巴,泥土覆盖我身体,直到荒草爬满坟头,爬向世界的每一方向。
娟子,我将不再提你的名字,就像我不再想我是谁。
我的钱已经够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了。
我问跟着我的那几个居士,我说我回梁庄河坡,回坟边,我想把那里修缮一下,你们可愿意帮我?
他们说好啊,孝先上师,必须修,得把那里保护好,你是从那里来的,不能让人破坏了风水。
我说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帮我请来最好的建筑公司,最好是外地的,效率要高,速度要快,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其中一位居士说,孝先上师,这你不用担心,我刚好一个亲戚在做这方面业务,他也仰慕你很久了,交给他,肯定没问题。
我说让他来见我,我和他谈。
那人听了我的要求,眼睛里有无数疑问。我对那人说,你什么也不要问,只管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坐在河坡上,俯瞰四周。
那高墙的地基已经打完,正一点点砌出地面,如长城初建时。高墙沿着坡上的坟园,一路蜿蜒,到坡下的合欢树处,正好合围。这样,坟园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了。我让他们打出最深的地基,用水泥石子浇铸,不但把墙壁整个灌上水泥,把周边的土块、岩石也都一并浇灌进去,固若金汤,连最擅长掘地的蚯蚓也钻不过去。我让他们请来最好的工匠,烧制出最好的青砖,砖上雕着龙凤呈祥、喜鹊、凤凰和各种各样的图案。我让他们雕一个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朵合欢花,正歪着头看前面,雕一个平头方脸的中年人,他的眼睛很威严,逼视着人,手里拎着一个骷髅头,雕一个须发飘飘的老人,白袍前面一个大大的“十”字。可无论他们怎样画,都画不出我心里的样子。
隔着薄薄的地层,我注视着地下的生活。有人在练习跳跃,以为跳得高就能把地壳撞破,就可以像立阁爷那样自由行走。有人练习哭泣,以为只要哭声够大,够真切,就能够让地面的亲人听见。地下越来越亮,地面的光快要透进去了,地上和地下,就快要看见彼此、听见彼此了。
只要我还在行事,地上的和地下的人们就不会死心,就以为终能彼此相见,终能也成为大师,发财当官,掌握他人命运。我是他们可见的希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我让人们更加贪婪,贪婪于金钱,贪婪于相爱,最后,甚至要超越生
死,超越世间最后的界限。
只差最后的行动了。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失去我拥有的一切。我是一个病人。无可救药的病人,我没办法自愈。
在这之前,我还要去见见立阁爷。我想给他解释,我只是发病了,我不是真想打掉他的头,不是真想让他离开我。我不恨他,只是,我从他身上看到我的另一面,我的极端,我不要成为那样的自己。
立阁爷一直在昏睡。醒来就四处找他的头,他东摸摸西摸摸,怎么也找不到,最后,竟然哀哀地哭起来。他不可能找到的,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最后,立阁爷把手里的骷髅头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立阁爷不是立阁爷了。我一阵颤栗,呼吸困难,眼睛潮湿,我感觉心要碎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下去。我只能看见,我下不去。
立阁爷走向那透明的墙,走向那些一直在挣扎、叫喊的人。那些人看到他,手伸向他,伸向唯一生还的希望。立阁爷摸出口袋里的蜡烛,点燃,那墙竟然融化了。无数的人拥了过来,拥到立阁爷这边。
立阁爷站在高处,朝着那黑压压的人群讲着什么。他神情激昂,光滑的骷髅头闪着凛然的光,然后,他挥着大手,那些人就跟着立阁爷,浩浩****、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
我必须要下去了。必须下去。
我坐在他的坟边,闭上眼睛,默念着立阁爷的名字。默念
他教给我的所有知识。立阁爷,你教我的我都还给你。你让我下去,我有话给你讲。
没有用。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原处。雪还在下。合欢树、灌木、芭茅、野人参都看不见了,连形状都辨认不出了。
夜来了。我点燃蜡烛,我想让立阁爷看到我在等他。他肯定看到了,他只是不愿意见我。
微弱的火苗闪了几闪,想灭的样子。可是没有一丝风。火苗又闪了几闪,一下子蹿得很高,然后又往地下贴,贴得很近。好像遭遇强风,遭遇地震。轰隆隆,轰隆隆,我被一股力量往下拽着,一直往下滑。
我睁开眼睛。我掉到立阁爷的军队里了。他们都停了下来,撞墙的不撞了,掘地的不掘了,哭泣的人擦掉眼泪,朝我围了过来。
我看见立阁爷站在高处,他正看着我。我张开嘴,还没喊出“立阁爷”,就被波涛般的尖叫声淹没了。他们朝我伸出拳头、巴掌,伸出腿、胳膊,他们打我扇我踢我撕我,像要把积压几千年的仇恨都发泄出去。
立阁爷扒开人群,走过来。他朝我俯下身来,拿手擦我的脸,大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凑过去,我听不见他说的话,什么也听不见。我张开嘴,又叫一声“立阁爷”,我想把我的话说完,我最后的话。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贴近立阁爷的嘴巴,想听到他的声音,想回应他的话。
我听不见了,也说不出话了。
立阁爷抱着我,躲避着不断伸过来的拳头,躲避着不断想
把我抢走的人群。他把我抱到最高的那地方,把我放到地上,撕掉我的棉袍,点燃那最后一小截蜡烛。棉袍在蜡烛之上,熊熊烧了起来,火苗一直往上蹿,随着那一股上升的力量,我好像也升了起来。
我低头看人群中的立阁爷,那些人高举自己的胳膊、腿,正逼向立阁爷。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立阁爷的坟边。我是做梦了,还是又幻听幻视了?我低头看身上的棉袍,发现棉袍下摆被撕掉一大截。我摸摸自己脸,摸到**,我看看手,手上全是血。
我往地下看,发现自己看不到地下了。眼前只是白雪覆盖的大地。我张开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合欢树杈上被雪压倒的鸟窝,一个个往下掉,没有一点声音,像慢镜头一样,奇怪的轻。
一切都是真的。
树的气味弱了,风停息了,立阁爷的咆哮,灵子的欢笑,长老爷的叹息,慢慢远了,地上地下,此起彼伏的哭声逐渐减弱了。
我说不出,也听不见了。
我想哭,却突然笑了。我明白了。
这就是我的行动。最后的行动。在它到来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行动。在那一顿痛揍之中,立阁爷、灵子和长老爷给我的,我又都还给了他们,还给了地下的世界。从此以
后,我不再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大师,不再是一个可以同时感受无数人的生活和命运的通灵者,我只是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韩孝先。
工匠来问我事情,我微笑着点头,他们竟也明白一切的样子,微笑着走了。
那围墙越来越高。地下也越来越安静。
我守着这围墙。守着这世间最后的界限。
在围墙合围的地方,合欢树前面,我让他们盖一座青砖红瓦的小房子,那是我的住处。我让他们留一个铁栅栏的门,门的宽窄只容一个棺木和八个抬棺人过去。
在人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墙已经起来了。在人们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这一世界,那一世界,所有世界的声音。
我坐在门口,坐在合欢树前,袖着手,守着大门。
铁栅栏对面,更远的斜坡上,一些人慢慢聚过来。
他们挤着拥着,想往我跟前来,可又怕我的样子,一到离栅栏几丈远,就躲到野人参的枯枝后面,再出来的时候,全身披挂,像一个树人了。也有胆大的人,来到我面前,和我说话,他边说边往后指,被指到的人站起来,点点头,又蹲下去。
我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向他摇摇头。那人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瞪得像看见了鬼,他扭转身,向着人群大声说着什么,那些人呼啦啦潮水一样往我这边涌,又有人突然停住,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边磕边哭边喊着什么,有人回过
身,飞一样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一天两天,有人走了,更多的人来了。他们蹲在地里,像一个个乌鸦般的黑点,一动不动,直直盯着我。有人朝我三磕六拜,把水果、馒头、金首饰、红通通的钱放到篮子里、塑料袋里,一点点推近我。他们的眼睛从满含期待,到诧异、失望、绝望,又慢慢燃起新的希望。他们把小孩子推到我面前,让他跪下,他们拿起我的手,希望我摸下孩子的头。我把手缩了回去。我摇摇头,指指我的耳朵,我的嘴巴。
一群贵妇暴雨一样刮过来,她们手上戴着翠绿耀眼的镯子,穿着光滑闪亮的毛领大衣,她们不顾华服拖到地上,不顾大风吹散精致的头发,蹲到我面前,和我低声说话,她们使劲晃我的手,观看我的反应。我从她们眼里看到了恐惧。最后,她们站起来,飓风一样走了,比来时还要快。
每天早晨,我沿着围墙,沿着坟园,在河坡里散步。我就像一个君王,巡游我的领地,我整个的山河。我的内心非常充实,想匍匐在地,亲吻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棵草。
我朝着合欢树上面的坡地爬过去。那是整座坟园最偏僻最隐蔽的地方,是河坡最高的地方,也是围墙里面唯一能看到远处大河的地方。
总有一个模糊的声音指引我往这边走。我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我随爹来坟园放羊,走过坟园这个最偏僻的地方,爹回身指着三个浅圆的隆起时,说,这是三座坟,里面埋着三个可怜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冬天。天空晦暗不明,太阳遥远惨
淡。冷,微风,无雪。坟园左边,是连绵的麦地,麦苗低矮,平平展展伸向地平线,紧挨着坟园长的那一溜儿麦苗,格外肥壮,油绿发黑。坟园右边,沿着断崖般的河坡往前看,一排排枯树,阶梯般依次延向河道,细黑枝条上停着一群群乌鸦,隔一会儿,就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我记得羊群在高矮不齐的坟头上吃草,它们爬到坟的最顶端,后腿使劲蹬着,跃起前腿,开始吃蒿草上面的枯叶,接着,又低头拱坟上的草根。那些草根还是绿的,羊慢慢、慢慢地嚼,它们绕着坟,一寸一寸掘进,直到每座坟上面都干干净净。爹说的这三座坟上,草木茂盛厚实,羊却不过来。连羊都不来的地方,这是怎样的地方,埋的是怎样的人。那时,我没想为什么,我甚至没想到转身看一下它们面对着的河坡——苍茫辽阔的大地,阴险狡诈的杂树,越来越贫瘠的大河。
可现在,没有圆圆的坟头,没有隆起,什么也没有。
不知从哪里传来笑声,清清亮亮的一声笑,是个小姑娘的笑,脆生生的。是笑声,我真的听见了,这是我聋哑之后唯一听到的声音。风的声音、河的声音、鸟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可我听见有人笑。那笑声惊奇又喜悦,好像要让我看她最爱的事物。她笑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她好像在我这里有一辈子了。我四下里看看,没有人。我仔细辨认,那笑声好像从地下传来,带着回音,恋恋不舍的、悠长的回音。我努力捕捉它,我把雪扒开,把耳朵贴在大地上,我要找到那声音的来处,我要找到她是谁。
大地寂静。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
2018.4.29于香港第一稿
2018.12.26于北京第二稿
2019.2.13于北京第三稿
2019.6.21于北京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