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先朝我奔过来,很多人朝我跑过来,孝先的眼神狂乱紧张,他使劲拉我,推我,嘴里喊着,立阁爷你快走,快走啊,快点,再不走你也走不了。他们来了,来了。他把我护在身后,张开双臂,仰起头,盯着那群围着我们叫喊的人。他真像立挺啊,像一个殉教士,一人受难,为世人赎罪。人群越来越近,他们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害怕,他们害怕我们,孝先你看,他们害怕我们,比我们害怕他们要多得多,你看,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随时准备往后退。我推开孝先,扬起手中的骷髅头,大大小小的泥丸飞向人群,啪啪啪,子弹一样,清脆震耳。人群潮水一样往后退,他们怕极了,怕极了,哈哈……定军山呀呀呀——
虽然年迈精神爽,杀人犹如宰鸡羊。
催马来在阵头上,那旁来了送死的郎。
宝刀一举红光放,无知匹夫丧疆场。
眼前若有诸葛亮,管叫他含羞带愧脸无光。
我又站在了广场前,又站在了审判台上。那最后一次我没能站着,他们把我推倒在地,跪下,把我头抓起来,仰着,让群众看清楚我的脸。他们把我的腰按住,拧弯,一个大坏蛋,不能挺腰直立。现在,我又站在这里了,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走,走啊,立阁爷,你快走,他们要杀你。孝先把我推开,又把我往窗玻璃上按,他看我像不认识我一样,脸色狰狞又虚弱。
是的,好像有那么几个人,就是那些人,一直站在最外边。他们盯着我们,像老鹰盯着猎物。我一看他们,他们就把眼睛转过去。他们戴着黑皮手套,腰挺得笔直。他们闲聊的时候眼睛不看对方。我熟悉他们身上的味道。熟悉极了。是的,孝先,你说得对,有人想害我们。魔爪已经伸出,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咱们该走了。你看外面的人,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为他们复仇。
我还刚倒在咖啡馆门口,救护车就呜哇呜哇来了,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哪个角落等着。几个穿白褂的大汉把我抬到担架上,按住我不断抽搐的身体,用皮带绑上,塞进车里。他们手里拿着两个通电的铁熨斗,压在我胸口,嘭,人被电了起来,一股激流突然间射进身体,人来不及叫一声,就疼晕了过去。
嘭嘭嘭嘭,激流不断进入,脑子里无数的神经末梢被弹起来。
我被弹起来,又倒下去。有人说,不行,看来还好不了,必须得上设备。另外一个人说,再击几次试试,昏迷太久,脑神经
受损,就有可能醒不过来了。那人点点头。于是,那人又拿起铁熨斗,双手按着,等待电通上,边等边说,通知国医馆,让他们来交医药费。
国医馆?他们咋知道国医馆?看来是真有人在害我们。他们想把孝先捧起来,捧得很高,再让他摔下去,让他彻底疯掉,傻掉,这样,他就啥也不能做,啥都不知道了。
孝先,你醒醒,你得逃,咱们得逃,那些人想让你死。
我听到我在说话。我睁开眼,看到对面的我自己,我正挣着蜈蚣脖子喊孝先。我低头看自己,看见孝先的藏青袍子。
是孝先晕倒了,不是我?可明明是我啊。明明是我在遭受电击,我能感受到千万根钢针扎进来时的疼,比刀砍到我脖子上的疼还要疼。我明明看见孝先朝我跑过来,我唱着定军山英勇被抓。我们俩就好像是一个人,我能感受到他感受的,他能知道我心中所想。
看着又昏睡过去的孝先,我开始对人间有丝丝的眷恋之意。
回穰县吧。立挺哥说。
穰县不能回。县长刚派人捎过来信,你也看了,上面正在查,不知道会是多大事情,县长都不知道能不能过这一关。
立挺哥抖着白胡子。他一直在生气,他在生我的气。他觉得是我诱使孝先来到省城,是我把孝先带到这条路上。他跪在地上,低头向上帝祈祷。
咱们回河坡吧。灵子说。那时候咱们多幸福,孝先哥白天放羊,晚上你们学习、聊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玩,多开心多
好啊。
哪有“那时候”?灵子,从来就没有“那时候”,“那时候”是世界上最虚妄的词,是骗你们这些小孩子的。
你不也老讲“那时候”吗?灵子低声嘟囔着。
我贴到孝先胸口,听他的心跳。他没事。他的心跳很强,并且越来越强,他是在和什么纠缠、争斗,像在冲破一层层障碍,往光明这边来。
据说那天是三十年来省城最冷的一天,说走在户外不要**别人的脸,摸一下,脸可能就像瓷片一样,一片片碎下来,摸的那个人手指也会掉下来,因为太凉太凉。说那晚的月亮将会格外亮,因为寒气把一切都凝住了,没有任何浮尘,没有任何云朵。
天有异象。
月亮慢慢移过窗户,冰冷清亮的光一罩到孝先身上,孝先打了个大寒颤,身体抖了几下,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睡了多久?
七七四十九天。孝先,你都快到中阴天了,阎王爷那儿你都走了一遭,看来是你还不到时候,他老人家不收你。
我老板呢?是不是死了?
死了。
是我杀了他吗?
上吊,自杀。
是我杀的。我看见他和娟子在一起,我就想他死。我想让
他死透透,永远不要再碰娟子,永远不再出现在娟子面前。
千真万确,是自杀。吊在沙袋上,身体和沙袋差不多齐。
报纸上说的。
我想把报纸拿给他看,可又怕他看见上面娟子的照片,上面介绍是“死者×××的妻子”。娟子还真是漂亮啊。灵子没事就研究她,一会儿嫉妒,说都是这个娟子让她亲爱的孝先哥哥生病,一会儿又说替她孝先哥哥高兴,因为他爱的人肯定是最美的人。
孝先向一个来看他的人要到手机,只一会儿,便查到了所有的信息。
那报道说娟子还有前男友,她到底有多少个男朋友,她欺骗了我多少次?她说过我是她初恋,可她竟然还有前男友?报道说她前男友是个运动分子,她还为他四处奔波?立阁爷,她都那么爱他,为啥和我一起时没听她说过,一次也没有,她为啥要瞒我?她是啥时候谈的恋爱,娟子说她的初吻是给我的啊。娟子娟子,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告诉我啊,我不会怪你,我不能占据你全部生命,但你不能骗我。刘思你这个王八蛋快出来,你一死了之,留下我娟子咋办?你那么一个烂摊子,谁能接得住,你枉被别人称天才。
孝先的头拨浪鼓一样晃着,和虚空中的人对质。
立阁爷,娟子爱我,她喜欢我,她看我时我就是全世界。
我们都是彼此的世界。
孝先呆坐在**,捧着自己的头,用手使劲捶着,想捶开个缝儿,想看到那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存在那
里,可是他却进不去,他隐约地能感觉到什么,却一点触摸不到。
他总在夜间发烧,抽搐、出汗,不停说胡话,挥舞着胳膊,让缠他的人走开。白天,他衣着整齐,眼神灼人,只偶尔自言自语,但他总很快背过身去,打坐调息,等平静下来,再扭过来,面对人群。
他坚持上午去国医馆坐诊。人们喜欢他,不管怎样,都要等到他的号。他面色苍白,哀伤地看着对面的病人,那病人却觉得自己如被照了高能射线,病菌都被杀死,通体清洁健康。
他们对孝先千恩万谢,最后,拿着国医馆一瓶健胃消食片样的东西走了。
回到宾馆,他就面窗打坐。他不再和我争辩,不提娟子,不谈慈悲忍耐。我大声问灵子河坡里怀孕的小黑咋样了。我们离开河坡的时候,小黑怀孕了,孝先拜托常去给他送饭的一位妇女照看小黑,他要她告诉他小黑生了几只小羊,是花是黑,是公是母。灵子说我也不知道啊,咱们和河坡断绝消息太久了,不知道小黑还在不在,生的小羊好不好,有没人照顾。
无论我们说啥,孝先都没有任何反应。
可我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他转得太快了,我都快被烧煳了,我跟不上他思路了。他不需要我和立挺的提醒,不需要我俩的建议,他就像钻到我脑子里,我知道的他全知道,他把它们整合一番,全变成他自己的。然后,就试图把我驱除出去。他脑子运算太快了,旋啊旋啊,把一切都吸附进去,我担心到最后,它非爆炸不可。
他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才,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套天地规律,他可以把握别人的命运。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信了。我也信了。他看见娟子对面那“护身符”时他就崩溃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也以为有了希望。樱花开,樱花落,那个女人很爱我,可我要回国。我要做大事业。
最后只落得一生蹉跎,最后身首异处。这也是命数。我要改变命数。孝先就是我。他像我。他做过大事情,他第一次出现在河坡那里时我就知道,我知道我这些年的等待没有白等。孝先,你要重返人世。你要复仇。复仇才能前进,复仇才有动力。年轻时代不宜老庄,不宜释道,不宜宽容。
孝先在梦里大嚷大叫,我要举报,我隔壁那人半夜偷偷笑,我爹天天在家拜《圣经》,和我一起参加读书会的还有王天星,就是他拟的章程,我上铺的男生是同性恋,我可以吃饭了吗我饿了我胃疼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让我吃饭只要你让我闭上眼睛让我闭眼我想闭上眼睛……孝先孝先。我捂住他的嘴。
孝先你醒醒,醒醒。别做梦,梦会出卖你。
我就想找回娟子。可是她却成为别人老婆,她还有前男友。那我是谁?她的前前前男友,还是啥都不是?她没爱过我从来都没爱过我,我为她被追被害,我为她回到河坡,修仙读经,洞穿世事,她却和别人好去哭别的男人为别的男人承担。
她爱你,她比谁都爱你,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爱你的人了。不然,你早就啥也不是,我也就没有机会认识你了。
你认识她?你也认识娟子?你和她一起,也是来害我的?
孝先,她那前男友就是你啊!
不是我,我不是运动分子,我是高考状元,是受人尊敬的孝先上师。
那也是你,孝先,你没听见熊说的话,你没听见他说娟子为你四处奔波?
那他是被收买了。要不是我老板陷害我,我咋能进黑林子?
孝先甩掉上衣,跳到窗口,擂着胸口,大声喊,你们来,风来了,鼓来了,老鸹背着鼓来了,你们都来,都来吧。
他对着楼顶的无数天线吼叫着——蛇一般肮脏狡猾的东西,它们偷听孝先的话,弯弯曲曲,把它们输向阴险的另一端。孝先的声音像极了狼叫:冬天饿极了的狼,被猎人追捕到精疲力尽的狼,自己心爱的孩子被杀了的狼,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孤零零极度恐怖的狼。
没有人回应他的吼叫声。
他站了好久,转身回到**,躺进被窝,把自己盖好,说,我要好好睡一觉了。
他真的好好睡了一觉。没有发烧,没有颤抖,没有胡话,他睡得香甜、沉稳。
第三天,他一睁开眼,就对我说,立阁爷,晚上要下雪了。
我抬头看一眼窗外,窗外阴沉沉的。
我是管天地的宇宙大帝,龙王爷的化身,玉皇大帝也附在我身上。他又喊立挺和灵子,说,长老爷,灵子,前段时间让
你们受苦了,长老爷,我会好好的,完成上帝交给我的任务。
灵子,我让雪再大点儿,你的花啊草啊明年就会长得更旺,你的动物小朋友就会好好冬眠了。
那天晚上,果然下雪了。
慢慢地,又有来访者了。有的是县长介绍,有的从国医馆来,有的不知从哪儿听说,就跑来要求拜见。孝先又开始和我们聊天,但不怎么争论了,他的执念、疑惑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平静。有时,有神秘的车来接他,他就出去了。他不带我们,甚至不告诉我们,就直接走了,回来时,神色驰然。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某种味道,怎么说呢,是满意,还是满足?我说不清楚。他正在放下一些东西。他身体姿势都变了。
他仍然耐心接待每个来访者。他看那些来访者,就好像在俯视渺小的芸芸众生,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眼神涣散,整个身体也是散的。他的腰舒服地弓着,头自然俯向对面的人。他的声音还很低,但是轻松流畅,俨然是一个行家在讲说过千百遍的套话、行话,看似真挚,实则只是惯性。
孝先说,《易经》里面的元亨利贞,就是春夏秋冬,从开始、发展到结束,就是生老病死,大自然如此,人亦如此。人要顺应四时,但人又在天地之间,要配得上这广大和丰富,所以要仁礼义正。故,人既要做点事情,但还得坚持四季中该坚持的,这就是所谓道德。相生相克,相爱相杀,这也是道德。自然界如此,人亦如是。只不过,人要有基本底线。不必过于纠结。
孝先对另一个来访者说,人类文明开始之日源于人类有了剩余物资,有了剩余物资,就有了交换的可能。因为交换,就需要规则,需要道德。规则是规定那些看得见的可以衡量的交换,譬如以物换物。而道德是约束那些看不见的但却必须互相给予的交换,譬如,我尊重你,你也要尊重我。但还是有很多漏洞,人类自身不能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这时候,上帝、真主、佛祖就来了。人需要外力来解救自己,就像你需要我,不是我有多伟大,而是人都需要一个“他人”,一个“观者”。
我就是那个“他人”“观者”。
听得人微微点头,内心郑重无比。
他懂得人们需要啥,他们为啥来找他。他们内心惶恐,需要有人给他们安慰。所有人其实都只需要一句话:你不是恶魔,你还配活下去。
那些来访者跪坐在孝先对面,他们的身体姿势要比孝先低半头,微微前倾,头一直抬着,崇拜地仰望着孝先。孝先的身体自在、放松。在这样的崇拜中,他融化自己、滋养自己。
最后,孝先总微微闭上眼,结束谈话。那些来访者心有不甘,还仰头望着孝先,看孝先最终没有睁眼的意思,就站起来,弯腰倒退到门口,直立起来,转身,推门出去。
直至门又关上,孝先才又睁开眼睛。他眼睛发亮,气色红润。
他在装腔作势。他开始享受别人对他的奉承,享受别人对他的崇拜了。他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了。他忘了娟子了。
孝先,你可忘了咱们的目的?我声音很轻,我竟有点怕打
扰他了。
什么目的?
咱们一路走来的目的啊。
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你和长老爷的目的吗?治病救人,心怀天下。我很擅长。
不不,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那是怎样?
我是说,你忘了咱们的初衷了。
复仇?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回黑林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的精神,你的精神。
我精神好多了,感觉前所未有地精神。
就是因为这个,你是不是少了啥东西?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接下来说了一句天大的错话:你不是医生,你不会看病。
孝先霍然扭过头,盯着我,瞳仁慢慢变大、变灰,里面有一些小虫在蠕动,他一字一句说,我是医生,我医好了人。他们还送了我锦旗,你没看那墙角,都堆满了。
国医馆是咋介绍你的,“中医世家第十八代传人,专攻肿瘤、肠胃、抑郁”,你自己信了?
孝先站起来,身体像拉满的弓,手紧紧攥着,声音突然提高:
那你的意思我是假的了?我不会看病,不会看相,来看病的老百姓是傻瓜,县长是傻瓜,那些达官贵人是傻瓜,全天下都是傻瓜,咱们骗住了天下人?
不是这个意思,孝先。你是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还得有一点点自己的想法。是,说你是医生也不为错。病人看见你就心喜,心喜就有助于疾病好转。但这并不能说你真的就是医生,这只是咱们打入敌人内部的方法啊。
“敌人”?立阁爷,你疯了,你还生活在过去,我们没有敌人,早就没有敌人了。
有,到处都是。孝先,你睁开眼看看这世界,哪一个不是敌人?来找你算命的,哪一个不是心胸狭隘浅薄无知?哪一个不是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要这样说,天下人就都是咱们的敌人了?
咱们就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我举起右手,骷髅头一阵哗啦啦响,我使劲晃着,我真想把他摇醒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让他与天下人为敌,我是想说,他得有自己的想法,他得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说不清楚,我喜欢那个在河坡里的孝先。
孝先一个大踏步逼过来,大声喝道,你想干吗,你想害我?
我赶紧垂下手,我忘了他一看见人手里拿东西就紧张。
孝先,你静下来。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人都要面对很多敌人,你可以假想所有人都是你敌人,都在与你争吵,不只你同事,你老板。
你才是我敌人。
我知道你心志高远,有梦想。你看,你现在发展很好,县长信你,那些达官贵人都信你,你影响越大,我们就越可以做
我们想做的事了。可如果你看见他们真的感到欢喜,你做的就不是我们想做的事了。
“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立阁爷,你总告诉我要“复仇”,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就是找出害你娘害你老婆的人吗?他们早都已经死了,你要他们的后代也死,这是复仇吗?这是丧心病狂。
不是这样的,孝先,不是这样。我想复仇,是我还想进入这个世界。我不是只为自己。
我脖子突然一阵剧痛,伤疤里的软藤嘭嘭往外炸,它们跟了我一甲子,现在全崩裂出来。我感觉脖子又要掉了,我无法呼吸。
复仇是一种狭隘的思想和行为,它会导致非理性,会使社会秩序混乱。作为上帝的使者,佛祖的弟子,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你是假的,孝先,我是假的,你长老爷也是假的,我们都是假的。你只是他们的工具。他们也只是你的工具。
我不是假的!我是真的,我是真龙天子,我是龙王爷化身,释迦牟尼转世,上帝的使者,他们让我来救人。我让天下雪,天就下雪,我让人病好,人病就好。我不是假的。
我对这世界最后的印象是:孝先嘶喊着,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夺过我手中的骷髅头,朝我脖子挥过来。在头颅离开脖子的瞬间,空气突然灌注进来,凉凉的,竟还有些舒服。和一甲子以前的那次完全不一样。那次是热的,热血像喷泉一样,从脖子里涌出来,头和大刀还没来得及分离,血就整个儿浇了上
去。这个被血淋湿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审判台的边缘,圆睁双眼,看着那些正围着我身体疯狂殴打的人们。
我又回到了地下。
醒来的第一眼,我看到的是满世界的白色。
下雪了。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静得像死一样。
我躺在黑暗的四方空间中,动了动胳膊,可以动,我的右手竟然还攥着我的骷髅头,我记得孝先拿骷髅头打的我啊,我是在哪一刻又抓住了它?我又动了动腿,也可以动,我使劲把头抬起来。我的头呢?我的颈项空****的,轻得难受,阴风在身体里流窜。我蹲到地上,朝四周一寸寸摸过去,什么也没有。我又一次失去我的头了。我感觉我眼泪流出来了,右手上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一滴一滴,越来越多。我用左手去摸右手中的骷髅头,骷髅头满脸是泪。
骷髅头自己动了起来,它指挥我的右手,往上举,再往上举,咔嗒一下,把自己安置到我的颈项处,严丝合缝,身体里的空气被排出去了,血液在往上涌,涌到骷髅头里。我的头又回来了。原来,我看到的就是它看到的,它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它已经和我一体了。
我感觉身体充满了力量。这是一颗年轻的头颅,冲动、鲁莽、想杀想打,想做点什么。它在等一个身体,它等太久了,我刚把它安上身体,身体就弹跳起来,大踏步往前走。
真是上天助我。没有了孝先,我也还可以。我忘了孝先是个有病的人,他是个有病的人,他对谁都过分敏感,他脑子里
永远有一根弦紧绷着,他不会完全信任别人。一开始我就错了。一开始我就错了啊。孝先不是我可以依托的人。他不是,他还太年轻。他的信仰还没有完全建立,就已经被生活摧毁了。他所坚持的那一点,他所没变的那一点,正是他受苦的原因。
我不能指望他,不能指望县长,孝先一直在暗中监视我和县长的接触,我就在他灵魂之内,我没法绕过他去做事。我要复仇。和平演变从来都不是我擅长的事情,我要暴力革命。我要摧枯拉朽。我不再担心绿狮子会扑过来,我恨不得它现在就扑过来,吞没河坡,吞没烟囱,吞没寨墙,吞没村庄。我要建立一个新世界。
我走出我的四方空间。远处那一群群人还在挣扎。他们的神情更加急切。他们头仰向地面,倾听着地上那“嗵嗵嗵”的挖掘声,他们在下面叫啊哭啊喊啊,我在这儿啊,我就在这儿啊,再往下再往下一点就看到我了。他们的坟被扒开,棺木被打开,身体被那上面的亲人紧紧抱着,紧紧贴着,可是,那棺木里躺着的身体只是尸骨,没有灵魂。他们就在那尸骨下面,近在咫尺,却谁也听不见谁。
在这以前,我只能隐约听到嘈杂声。他们在我、立挺和灵子的后面,我能感受到他们那里的火堆烧得旺了,光都照到我们这边了,能听到又来新人了,他们相互打着招呼问着上面的事情打听着上面的人,有年头,来的人多,有年头,来的人少。他们住在坟园最好的位置,逢年过节,有人来烧纸,有人放鞭炮,他们议论着谁坟前的鞭炮声音长,谁面前的火堆更
旺,烧的时间更长,他们很幸福,过着有人关照的生活。这些和我、立挺、灵子没有关系,和坡下合欢树周围那一片又一片的白骨没关系。我们没人问津。
可现在,他们不幸福了。他们看到了孝先,看到了我们走出去。他们有了更多的渴望,他们也想见到亲人,也想再次到他们的房屋坐坐,再次做一次父亲、女儿,再次做有权势的人,去感受支配、统领的快乐。
我要把他们解放出来。如果他们能重新回到地面,如果大地上全是这些阴魂,千百年来那些受冤屈的、被遗忘的,那些富贵之人、贫穷之人、老死之人、横死之人,都回到大地上,他们所过之处,就会是一片片废墟。到那时,他们就可以和绿狮子会合,在人间为所欲为。
我朝那面墙走过去。那堵透明的墙,隔开了幸福和不幸福、欢乐和寂寞、有爱和无爱的墙。我要打开这面墙,我要带着他们,冲向地面,像那绿狮子一样,横扫一切。
我摸了摸墙,不是土,不是砖,不是水泥,像透明的橡胶,弹力很大。你推它撞它,都无济于事,它都能吸纳。我摸摸口袋,摸到半截蜡烛和打火机。
我把口袋里的蜡烛点着,轻轻靠近那面墙。那是我看护孝先时用的。城里的电灯太亮,我总是点上蜡烛,留一点亮光,怕孝先万一醒来。蜡烛才刚靠近墙,墙就开始融化了。一点点往下滴**。那边的人看到这一情况,赶紧跑回去,使劲扇自己面前的火苗,他们把火苗扇起来,连成一片,火苗就着风势,往墙这边刮,一直舔到墙壁上。可是,墙一点儿也没有反
应,不动,也不融化。我豁然明白,这蜡烛是我从上面带回来的,只有上面的东西才能够烧融掉这墙,只有上面的东西才是实体。那火苗,那远处的树林,树林里的日头,都是映象。蜡烛融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像气体燃烧,哗过去就一大片,一个圆形的开口出现了。那对面的第一个人一步跨了过来,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张嘴说,立阁啊,我是……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人就拥了过来,把他压倒在地。
那圆洞变成缺口,又变成一道大门,然后,整面墙哗啦啦倒了下去,融在地上。站在我面前的,是乌压压的人,我看不到头,他们前推后拥,站在我面前,头仰着,看着我。
我张开嘴,还没出声,眼泪却流了出来。这是我的部队,他们冲着我而来。孝先啊,凡事还得靠自己,那是说我自己的,不是说给你听的。我就要上去了,我领着千军万马上去,希望你不要阻拦我,你知道我的目标,你知道我的想法,你是信任我的。是不是,孝先?
我扬起手,往下按了按。
你们想见自己的亲人,你们想上去看看,我理解你们。谁又不想再看到自己亲人,谁又不想再闻闻饭香、花香,那世间虽然有无数黑暗烦恼,但如果没有喜怒哀乐,只在这阴冷黑暗的地方虚掷光阴,又有什么意义?我告诉大家,上面变化非常大,声光电热,各种新奇东西,手机、微信、3D,你们谁知道,谁享受过?今天,我给大家一个机会,给大家走上去,看到太阳、看到亲人、再次享受生活的机会,你们要不要?
要。
那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雷声一般,带着轰鸣和回音。
但大家得听我的。否则,谁都走不出去。那我问你们,你们怕不怕牺牲?
不怕。
你们想不想让亲人看见自己?
想。
想不想再次喝到热汤吃到热饭?
想。
那好。跟我走。我们要走出这个坟园,突破这河坡的最边缘,我们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定军山呀呀呀——
虽然年迈精神爽,杀人犹如宰鸡羊。
我带领大家,往前走。前面是哪儿,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个突破口。我保存着蜡烛、打火机,我让那些刚下葬的人都寻寻自己的口袋,看有没有纸张、棉花,有没有完整的布料、丝织,必要时我要以火来攻,只要是在地下形成的壁障,我都可以解决。离开孝先,我同样可以。我领导不了地面上的人,我一定能统治地下的人。我天生就是一个领导者,一个改革者,无论地上地下,我都死而后已。
地下的日头倒悬着,挂到了东边,那倒挂的树林,变成一团团模糊的黑色,黑的枯枝,像一把把剑,要把地下的地戳
开。可惜,它们的箭头不朝上。
天快黑下来了。那意味着地上的天快亮了。得加快步伐了。
人群停了下来。有人拿拳头咚咚敲着什么。
在昏暗之中,我看到一堵墙竖在前面,拐着弯,向两边延伸,一直到看不到的地方。
我点燃蜡烛,贴近墙壁。火苗闪了一下,灭了。我又点着,把蜡烛紧紧贴在墙上,火苗闪了几下,又灭了。墙壁纹丝不动。在蜡烛闪烁的一刹那,我看到墙上那带着花纹的青砖,十字纹、六叶瓣、金凤呈祥、百鸟朝凤的,我看到那刻着人物的青砖,灵子模样的,天真可爱,立挺模样的,像一个作揖还礼的道士,还有我的,像一座凶神。
孝先。是孝先啊。他已经先我而行动了。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孝先啊,你终究还是了解你立阁爷的,对吧?你提前布局谋篇,你要让我,让那些人,永远呆在地下,你要恢复你心中的秩序,你是玉皇大帝,东海龙王,你是人间的守护神,可是,孝先,你知不知道,你早已被抛弃了?
我把自己的青布长袍脱下,轻轻一抖,那长袍就成了一条条碎布。那些新人脱下他们的新衣,把棉花、丝帛、绸缎抽出来,交过来。我把它们堆在青砖墙壁上,点燃打火机,那棉布、丝织物迅速烧起来,贴着墙壁往四周蔓延。没过几分钟,就暗淡下去,只剩下一堆灰烬。墙壁仍然纹丝不动。那些旧人,旧旧人,捧着自己身上仅剩的布条、珍藏的草纸,有的割下自己长长的头发,把一切从人世间带过来的、能烧的都贡献出来,堆在墙壁上。这一次,那火在青砖墙壁上留下了一丁点
热度,但很快就又灭了。
那青砖瓷实、细密,用水泥接缝,一层层下砌。我找到土质最松的地方,跪在地上,拼命往下扒。一开始,墙壁只是墙体被水泥灌实,越到地下,水泥浇铸的面积就越大,然后,整座墙,墙周边的土,地下的和地下都被封到一起了。
孝先是建了一个地下长城啊。
我抬起头,看看我的“军队”。他们有的拿着自己的腿骨,有的取下自己的头颅,朝着墙壁和墙壁下面的地,砸啊掘啊。一些人拿自己的长指甲,找地上的尖石瓦块,一点一点起青砖缝里的水泥。另外一些人排成队,旁边一个人指挥着,“撞”,第一排的人往墙壁上撞,倒下了,第二排又往前跨一步,“撞”,第二排人又往墙上撞去。有人过来把倒下的拉走,后面的人排成队继续撞。
墙壁纹丝不动。青砖缝里的水泥光滑如初。
他们头顶是厚厚的黄土,是阴阳两界难以突破的界障,在这黄土之下,又被这钢铁一般的墙壁给禁锢住了,再无半点逃脱的可能。
孝先是下定决心不让他们上去,也不让我上去。
那么,他把我的头打掉,让我不能行动,是因为他想行动?那时候,他就有这想法了?我不相信。孝先是信任我的。
虽然他觉得我过于偏激,但难道不是他心中想复仇的愿望才使得我们遇到吗?肯定是又发生了什么?我要问问灵子、立挺哥,我得重新找到他们。
我必须得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