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快要炸了。一百个微型炸弹就在我头里面,一个接一个引爆。

全世界都在表演。表演疯狂,表演冷静,表演聪明,表演愚蠢,表演倾听,表演信服。我不相信他们信我。我不相信他们不认为我疯。我疯了。我知道。我脑子里有一千个人说话。

最活跃的就是立阁爷、韩长老和灵子,他们天天逼着我,让我做这,让我说那,他们都让我按照他们的意志来,他们都想实现自己的想法。他们比我还疯。立阁爷要改造社会,他留恋在他昔日的荣耀里,他暗杀他演讲他在战场厮杀他当县长他管理一个县,他懂经济懂《易经》懂五行八卦懂德先生赛先生,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天天梦想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新世界已经诞生了,城越来越大,水泥越铺越远,金属越来越亮,人越来越空虚。他们在网络世界里确定自己,他们不出门就可以吃,可以睡,可以拉,可以撒。有个人几十年没有出过家门,家里臭虫满地,垃圾成山,他活到七十几岁,就是不死。有个人一出门就死了。你呆在细菌堆里不会死,你出门就死,你不干活不死,你一干活就死。世界颠倒了,日头颠倒了,月亮太阳都在空中,谁也不让谁。

灵子,你不要总想着回去。河坡不是你的了。月亮不是你的,大河不是你的,合欢树不是你的。没人拥抱你。就是他们

拥抱了你,你也不要当真,他们不是真心的。那个每年来找你的同学小玉,她不是真的想找你,她把你踩在脚下,却四处找你,她根本感觉不到你。她不是想找你,她是想找到她自己。

她提到你只是为了证明她自己的童年在过,她说到你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活过那段时间,她一点也不喜欢你。她一离开这儿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啊已经有人去挖那合欢树了,他们说要把它移到这院子里来。合欢合欢,没有合欢,只有背叛。所有的合欢都是背叛,所有的背叛都打着合欢的名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孝先,你快拦住他们啊。那树不能挖走。不是喜欢那粉红,不是喜欢团圆,是那三棵树重要,有那三棵树,我就可以监控河水的走向,水量的多少,就可以丈量狮子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了。它要是扑过来,我们就都完了,你的方舟就没了,我们就永远在黑暗中了。

立阁爷你还真信了方舟说?那不是你骗他们的吗?我知道你想革命,你想改造社会,你渴望回到你那个时代,一呼百应,死亦何惜。可我不相信他们,我谁都不相信。人人都只想自己,人人都觉得危险,人人狗苟蝇营。有些人沽名钓誉,有些人浑水摸鱼,有些人鼓动别人做烈士自己做缩头乌龟大难一来各自飞留下那些出头鸟被晾在沙滩上。我不要做烈士,黑林子变不成桃花源,烈士到最后都是别人的炮灰。

孝先,咱们得走。你没发现,县长这段时间来得少了,庙里人少了,那些大镜框也撤走了。桃花源建不成,至少咱们可以去复仇。咱们到省城去,找你的老板。咱们找他报仇。

立阁爷又在撺掇我复仇了。

我不喜欢他的“十十自治法”,不喜欢他说杀人就杀人。

可我喜欢血在血管里流的感觉。啪啪啪,筋在跳,太阳穴要炸开,一定要做点啥事,一定要做,不然,就没办法应付县长和那些蠢蛋。我要复仇。我要杀死老板。我要抢回娟子。

有多少种死亡的方法。

游轮里妻子消失,丈夫淡然下船。华裔才女用铊谋杀亲夫。保姆纵火,一本书放在沙发上,点燃。煤气。娟子经常忘了关煤气。每次她走后,我都要再检查一遍。我知道她所有的毛病。她睡觉爱踢被子,我一夜要给她盖四五次,她吃饭吧嗒嘴,人多时只要我看她一眼,她就会注意,她爱放屁,吃豆子放屁,喝饮料放屁,打嗝放屁,只要肚子里进点空气就放屁。

每次我都能及时发出声音,遮掩她的放屁声。

资金链断了的老板吃安眠药自杀。反腐官员抑郁症跳楼自杀。苹果积压一屋的农民站在苹果堆里上吊。不得志的导演把自己吊在楼梯过道里。手枪轰头的歌手,皮带缠绕的歌手,吸毒过量的歌手。丝袜可以死人,毒药可以死人,刀片可以死人,塑料可以死人,浅河里的淤泥可以死人,头扎在泥里腿高高翘起,软弱可笑的大青蛙。想死的人都不得善终,却各有各的死法。今夜我不关心他们,我只想你。娟子。没有谁比谁苦。活在这世界上都是苦逼。我不要难堪的死相。喝药嘴脸乌青,跳河肿胀腥臭,上吊屎尿横流,都不行。长江流域一个堤坝处拐弯处全是尸体,脊背翻着,虚白肿胖,胀得很高,捞尸人用长长的钩子钩那些尸体,一钩,肉就烂了,掉了,又钩。

还记得日本电影《失乐园》吗?娟子,我们就失去了乐园啊。电影里那两人相约**时喝毒药而死,至死保持交融状态。当看到两人把葡萄酒饮入口中,相互拥抱安静等待死亡时,你靠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脸,向往地说,多美,多纯净啊。我打了个冷颤,把你抱得更紧了。

还是不想死。我不想死。娟子,我只想靠在你怀里,我想让你摸着我的头发给我唱歌。你声音好听极了,像河里的月亮,像雨天水滴在石头上,啊对了,像灵子骂小苍耳野蒺藜时的腔调。

娟子的脸朝我俯过来,越来越近,我看到她鼻子上的黑头,那么大,大到模糊。我伸手去摸,前面却是空虚。

她在我周边绕,却不让我摸她。她躺在我老板怀里,朝着我笑。娟子。我喊她。她转过身,抱住我老板的脖子。

娟子。我知道我病了,我不求你再和我好,可你得给我说话,我脑子憋坏了,太多话想要出来,我刹不住。我看着人们的脸,我在想你,我和立阁爷说话,我读《金刚经》,我在想你,我看着灵子,我想那就是你。我眼睛闭着时比我眼睛睁开时脑子里话更多。那些话缠着我,立阁爷、长老爷和灵子,不,主要是你,缠着我,我没法停住。娟子。

落叶纷纷,乌鸦在空中盘旋,送来黑色消息。远方的河水被高山阻挡,幽灵狂欢,召唤深陷黑暗王国的同伴。它们被一

个渴望驱使着,扭曲自己的身体,缠绕,抛掷,摆动,想取悦它,没有任何重量支撑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愿意碰触它们,就这样,它们在虚空中滑落,不断滑落,直到再次遗失于宇宙深处。你看那个黑点。对,就是窗户上的那个,那不是苍蝇,是黑洞,无数能量的凝聚之地,吞噬一切的洞穴。

县长如幽灵,夜半闪现。他坐在我面前,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说,有人在背后告状,告领导搞偶像崇拜。

他看着我,忧心忡忡,又贪婪无比,说,把“香隆庙”改为“福佑寺”是一步错极的棋,犯了大忌。都是只顾自己的利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有无意义。我忍辱负重,把胃喝坏,把好话说尽,为穰县拉投资创就业机会,可最后,反落得一身怨。

立阁爷,你看到了吗?他身上有一圈黑光,它们正在吞噬他,他就要对我们做不得已之事了。他要害我们,他想害我们,立阁爷,咱们得逃,得跑,咱们回省城。我那儿还有朋友,有我的小伙伴。

小伙伴?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坐在温暖的灯光下,眼睛明亮,正开怀大笑,一个小伙伴站起来,手里拿着书,在身后的小黑板上画图,一个圈套一个圈,像一个个吊环,要把人吊进去。他看的是什么书,我想进去看看,可我头疼得厉害,有雾在挡着我,它们不让我看清里面,不让我进去。

县长说,或者你们先出去避避风头?你知道人们都爱嫉妒,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官场,你要是比他们顺一点,和哪些人交往多一些,那他们就一定会找事治你。孝先师你影响太

大,他们看到了好,也想得这好,那不行。他们得到好就一定会把我拉下去。我还得保护上面那些人,我不能把火烧到他们身上。孝先师,你就让我也见见立阁爷、长老爷,我和他们聊聊,说不定能聊出一些方法来。

县长痛心疾首,欲扬先抑,指东打西,我看清他的阴谋了,他想闪过我找立阁爷、长老爷,他想知道更多,想打探更多,他想取代我。这个野心家。

他说,部长已经委托人联系好省城的国医馆了,你到那里可以坐坐馆看个病,也算继续“悬壶济世”。你还可以去见见你的那些老朋友,你找到他们,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让他们来咱这里玩。这边黑林子我还在想办法,相信你回来后就会有消息的。到时你让他们都到黑林子去,看看河听听风,晒晒太阳补补钙。

老朋友?他好像很想认识我的老朋友。我盯着县长。县长眼睛挪开了。

要走,必须得走了。他起杀心了。他眼睛里全是小鬼人,它们跳来跳去,他藏都藏不住。我不会告诉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要是人人都想来往穿梭,那世界岂不是全乱了?

灵子拉着我的衣服。她被火车站里的声音震得惊惶失措,她不知道往哪儿看,也不知道往哪儿站。我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里。我握住她的手,她就安安静静跟在我身后了。她靠着我,像个怕走丢的孩子。我多想抱住她的小肩膀啊。

那些居士提上来几个大箱子,说里面有钱,有换洗衣服,

洗漱用品,还有各种生活必需品。他们说让我们去一个人吧,好照顾你的生活。我说不用,我会照顾好他们的生活,省城我待了十年,那边有朋友有同学。他们说你不用担心,那边我们已经安排好,有人进站接你,有车跟着你,你想上哪儿车随时备用。那个十个手指都戴翡翠戒指脖子挂盘子那么大白玉的女人眼圈微红,拉着我的手说,上师,你走了,我可咋办啊?我抽出手,看了看她浑身翠绿白嫩的配饰,说,你把这些东西摘掉,你就可以看到我了。她怔了怔,松开了手。

很多人站在站台上。他们看着我,像看着希望离开。一个人急慌慌地跑到我跟前,低声说,上师,我们把你的相片又装裱好了,放在我家里。等你回来,你就到我这里。

灵子一路上都胆战心惊,她没有坐过火车,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头晕恶心,只嚷嚷着想回家。她说孝先哥哥咱们回家吧,你看立阁爷都快打鸡血了,他那样兴奋肯定有问题,长老爷都恁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她说的哪个家?那个河坡?我不想回。星星月亮很好,可我不想只呆在那里。我受不了立阁爷的说教,受不了长老爷的唠叨,还有,我不想像灵子那样永远天真。人们都说我疯,我是疯了,这是因为我比他们都明白。

他们的心有毒。

灵子,我带你见见世面,再回去不迟。到那时,你就不再恁天真了。你就明白,就是有人抱你,你还是很孤独。比不抱你还孤独。冷。我冷极了。我不知道我在啥地方了,四处都是墙,白墙,连个划痕都没有。没一个人,没一点声音。我不知道我呆多久了。我使劲闭上眼,再使劲睁开,娟子躺在我身

边。她正看着我,眼角还有泪。我伸手抱住她,像抱住一块冰。她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娟子,娟子。我轻轻叫她。她睁开眼,眼睛是一个黑黑的洞,越来越大,要吞掉我。她要离开我了,她不爱我了。我一下子空空****,一丝风都能把我吹走,把我吹上天,永远离开这里,不再做人类,不再看见哪怕一个人类。

灵子看着我,她第一次这样看我。她不信我说的话了。她知道我不想回河坡了?她知道其实我还贪恋人间,贪恋人们的崇拜?她知道我是个假的,没有他们,我啥也不是?

省城到了。你一看到几十根电线杆缠在一起,火花四溅,周边房子被刺眼的电光罩住时,省城就到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电网内。每个人身体都连在一起,连路边的树都被连在一起,要不然,那树叶咋能是这样透亮的黄?秋天河坡的树叶也是黄的,可是那黄带着日光的衰败,又温暖,又让人伤心,可省城里,树叶的透亮夹带着锐利、力量,好像有东西在强迫它变黄。

我们被送到一个流光四溢的宾馆,总统套间,水果餐饮安排得周周到到。我看着镜里的自己。脸上没一丝多余的肉,清爽干净,长袍俊雅飘逸,身上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我喜欢这样的自己。桌上有串佛珠,我拿起来,套在手腕上,不松不紧,正合适。

立阁爷倚在门口,笑着说,嗨,小子,喜欢你自己吧?

每个人都换上新衣。立阁爷的黑色长袍威武英挺,长老爷雪白长袍,似要飘飘上天。灵子穿一件绣花羊毛裙,她转啊

转,把腿上的小苍耳都转飞了。

娟子。我要找娟子,我要让立阁爷、长老爷和灵子看看我的娟子。世上没人比她更美。我要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河坡,如果她愿意,我就回去,我就听灵子的话,回到河坡,回到家。

我要先去找熊。我脑子里娟子的最后记忆,有熊的身影。

他远远站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脚不停朝四处踢小石子。

他很生气的样子。我不记得他周边的景物,不记得我从哪里出来,也不记得娟子是啥样子,但我知道,当时我和娟子一起朝熊走过去。

熊住在省城郊区的一个城中村。他年薪二十万,在城里买了一个房子,借亲戚朋友两百万,贷银行两百万,他把那房子出租还贷款,自己还住在那间极小的出租屋里。

熊看到我,吃了一惊。他围着我,转了几圈,又擂我一拳,说,你好了?咋穿起长袍来了,扮古典啊?

好了,早就好了。来,介绍下,这是我的三个朋友,立阁爷,长老爷,灵子。

熊盯着我,忧愁一瞬间又回到他脸上,他说,哦,好吧,大家好。

他对立阁爷们不感兴趣,他要是知道我们能干些啥,他就是不一样的口气了。

别问我娟子的事儿啊。我还没再张开嘴,他就摆手说,人家现在过得很好,你就别去打扰人家了。

熊,你要转运了,你看你眼角线开,眉梢带风,最近你别

离开省城,别离开公司,你会来一个大项目。

先儿,你真成先儿了,啥时候开始算命了?

不是算命,是弄通了天地秩序。天理数理人理,皆为一理。人来运时,红光四射,里外通透,你自己看不见,一般人看不见,但通的人就可以看到。我可以让你更通,你还可以住这里,但别住在这个四面无窗周边无路的小屋子,你搬到路边,朝着省城的路边,偏一点破一点没关系,只要路通就行。

省城虽然是个电网城,但是,短期之内,你还有利可图。

先儿,先儿,熊急着打断我,说,你真把自己当成先儿了啊?

我只是看见了原来没看见的东西。

先儿,你可是高考状元,IT精英,你还是大学联合读书会的创始人,遍读哲学、科学和人文书籍,你咋开始信这了?

熊,熊,这不相悖啊,这也是科学。你忘了咱们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科学走到最后,就是哲学,宇宙、天地、人,三者是完全相通的。

那也不能走到封建迷信上啊。你就是一根筋,你要不是一根筋你能和你们老板闹翻?和你同事闹翻?娟子当初多喜欢你啊,可你呢?非要去办啥子读书会,不办能死啊?你自己日子都过不成还非要去学习啥书,书里讲的是真理,那现实就不是真理了?你还非要和你老板比,你能比过人家?你在家玩泥巴,人家都跑到纽约去参加纽交所了,起跑线都差半个地球那么远。得,看看你自己,精神分裂了。你说,你还记得你读书会的人吗?他们都到哪儿了?你知道吗?你关心过他们吗?

他在颠倒事实。娟子喜欢读书,她喜欢我读书的样子。我们在校园里发传单,“快来读书吧,不要黄金屋,只要颜如玉”,走过的同学看看我和娟子并排站着的样子,就接过传单,微笑着走了。读书会一个月读一本书,我喜欢经济政治,娟子喜欢文学哲学,我们就存了个私心,先挑各自喜欢的,要求每个参加读书会的同学看。我从来不讲真理,我天生讨厌这个词,一听见这个词就想吐,就像一看见红薯就胃酸,一听见雨声就想小便。

熊又指向自己,说,我替你承担多少,受了多大罪你知道不?

我看着熊。

你啥也不记得了?是我和娟子把你从黑林子领出来的,你都不认得我了,你看见娟子就要打她。

一阵阵血从腿往头上涌,我浑身烦躁,恶心想吐,我想打人,想把头撞到哪个地方,撞出血来。我又听见黑林子里我屁股和腿的尖叫声,它们认得那地方,它们害怕,它们想逃跑。

可我为啥到了黑林子,为啥?就因为我得罪了我老板,就因为我不想让他抢我的设计专利,就因为他也喜欢娟子?这个阴险小人。他让人害我不成,就把我关起来了。怪不得有人闯到我家里,把椅子踢翻,把被子撕烂,连娟子最喜欢的洋娃娃也被戳得稀巴烂,他们拿走了书,拿走了电脑,把所有带字的东西全带走了。

我对熊说,熊,这次来我就是要复仇的,我要找到我老板,让他也家破人亡,我要找到娟子,让她看清我老板的丑恶

嘴脸。

熊手捂住脸,原地转了几圈,说,先儿,你真是脑子坏了,你老板还四处跑着救你呢,你读错书说错话了,你是危险分子你知道吗?

熊把我拉到窗口,掀开窗帘,说,你看,你到看外面的那些黑衣人了吧?他们是来监视你的,你到哪里去,见了哪些人,他们都会有记录,你走到哪里就会把危险带到哪里。先儿,你还不明白吗?

我的脑子被啥东西砸了一下,嗡嗡嗡,晕过去,又晃过来。我大笑起来,说,熊,熊,你太好笑了,你比立阁爷还阴谋论,你错了,那是我的……算啥,崇拜者?你不知道,我在咱们老家已经很出名了,人们争着给我送钱,请我去家里,请我给他们算命看风水讲道,我住的地方都是县长亲自给我找的。

我靠近熊,低声说,省城这边好几个部长都去见过我,还派人给我送很多东西。我还要在黑林子那里修个方舟,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到时你也去,我们一起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黑林子?你出来时还在嚷着说,那黑林子缠住你了,那地方潮湿阴暗,阴森无比,你浑身长满湿疹,流着黄脓,这会儿可又成桃花源了?先儿,听我的,你赶紧回家,好好放你的羊,别再祸害别人。别去找娟子,别去找你老板,别去找任何人。先儿,你听我的。

熊,熊,你也被他们收买了,是不是?你也想害我,我老板给你多少钱?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给算死,我要把娟子从

那个恶狼那里救出来。

先儿,你告诉我,你最近吃药了没?你得看病吃药,不然,你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你别到处走,你会害人的。你已经把我害了,当初你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你知道他们盘问了我多长时间?我差点都顶不住了。你这一来,我又得被找去问话了。要不是你老板,娟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啥地方了,她为救你,遭了多少罪,你知不知道?

熊,熊,我走了。我知道你被收买了。

走出熊住的房子,回过头,我发现,熊的房顶到处都是天线,楼前面有监视器,楼顶上也有一个大锅。怪不得熊问我“你读书会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他是在套我话。熊竟然也要害我?

他们毕恭毕敬打开车门,我坐在里面,他们又毕恭毕敬地关上车门。

我问立阁爷,他们是不是来监视我们的?

立阁爷说,不是的,你得会看人们的表情,他们的表情是真的。你说了什么,他们马上就去做,按你看的风水去挖坟,按你看的位置去盖房娶亲办丧事,他们听了你的。

可我那都是瞎说的啊。

立阁爷说,孝先,你不要怀疑你自己。

立阁爷的声音越来越远。车厢里黑漆漆的。长老爷不见了,灵子远远看着我,神情冷漠,他们也要离开我。我被关起来过?好像是,可是我啥也记不得,记不得了。

头又疼了起来,有人拿着锯,正从我天灵盖中间锯下来,

他们要把我分成两半。

车到峪水河边,右转进滨河路,行约五十米,再右转进到一个金色琉璃墙的大院子。院子里别有洞天,假山、流水、走廊、花木,精致无比。真是奇怪啊,我和娟子多少次沿峪水河散步,居然一点都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地方。穿过假山,一座富丽堂皇、雕栏画栋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一群人站在门口,地上铺着红地毯。

领头那人看我过来,趋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说,哎呀,大师可算到了。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啊。

人群闪开,“国医馆”三个烫金大字挂在门口的朱红圆立柱上,顶天立地。

那人说,孝先师,我们馆里的医生来自四面八方,有京城大医院退休过来的名医,也有像你这样在民间广有声名的祖传世家,我们这里兼容并包,最大限度发挥我们的中医国粹。

进大堂,扑面而来的就是影壁墙上的十几幅超大相片。相片上的人个个白衣大褂,鹤发童颜。相片下面是医生简介,介绍其专攻学科、所获成就、所医奇迹。每个人的简介都密密麻麻。果然都是国粹。转过影壁墙,我的相片赫然就挂在墙的背面。相片里的我身穿那件藏青色长袍,齐耳中分黑发,面带微笑,望着前面看我的人。下面的简介倒是相当简洁:精通佛学、易学、命理、阴阳,中医世家第十八代传人,专攻肿瘤、肠胃、抑郁。

相片旁边,挂满一壁锦旗,都是感谢“韩孝先神医”的。

有治好多年肝病的,有治好半瘫如今健步如飞的,有治愈恶性肿瘤的,等等,等等。

旁边传来灵子咯咯的脆笑声,她笑得快止不住了,说,孝先哥哥,你啥时候来过这儿了?你咋可成名医了?

灵子你以为是假的?你没看你孝先哥哥在河坡上的神迹?

他治好了多少人,你不知道?你忘了,一个中年妇女开车拉着她丈夫,千里迢迢到河坡去找你孝先哥,在河坡呆了五天,她丈夫能起来走了。你忘了,一个天津的老汉,十几年说不出话,也不愿见人,医生论断有“脑梗死”“舌系带短”“面神经炎”,他一脸愁容到河坡这儿,你孝先哥陪他坐在窝棚前,也没说啥话,第二天,老汉就张口说话了。这些人知道你孝先哥要来这儿,就把锦旗送过来了。

立阁爷的声音里透着喜悦,志得意满的样子。

那人把我领到一个透明玻璃房里,说,孝先上师,这是你的办公室。

我指着玻璃问,为啥房子是透明的?

那人说,你们在这儿坐着,就是活招牌。病人进来看见你们,就会安心。不过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像你们这样的专家都是一千元一个号。

一千元?我吃一惊。

那人笑了,说,孝先上师,这一千元全是你的,你所开处方里的钱还可以返点百分之十。

我不想挣钱,我只想救人。

那人说,孝先上师可是嫌少?不然,百分之十五,怎么样?

我真的不要钱,我不需要,我就想治病救人。

那人抬头默想半天,最后,咬着牙说,孝先上师,那就百分之二十吧,这是我能给你的最高点了,我们有药材本钱,还有运营成本。

我只上午坐诊,一次只看五个人。

那人说,孝先上师,你说咋样就咋样,只要你在这儿坐着,就行。我们这儿有治疗各种疾病的成药,一会儿让值班医生过来给你介绍一下。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人,朝玻璃房里面张望,眼神里充满惊奇和渴慕。

那人俯下身子,贴着我耳朵,得意地说,孝先上师,你的事迹我们已经宣传出去了,这些人都是慕名而来。

他走出玻璃房,站在门口,张开双手,对着拥挤的人群往下轻轻压。那些人慢慢静下来。

那人说,孝先上师一日只看五人。今天是第一次,大家都已经到了,无法分出先后,那就抓阄吧,谁得到谁是幸运者。

从明天开始,就按先后,谁到谁得。

有人端一个盆子出来,盆子里面放着一个个纸团。

那人说,大家拿好自己的纸团,先不要打开,等都发完了,再一起打开。谁先打开,就取消抓阄资格。

那些人排着队,安静地等着纸团发到自己手里。

那人叫道,开!

人们匆忙低头,打开自己手里的纸团。有数字的人狂喜大叫,像得了天大的奖赏,朝着玻璃房里的我拼命挥手中的纸。

娟子挥舞着手里的纸,远远朝我跑过来。路上的积水在她脚下四处飞溅。细雨蒙蒙之中,她像个凌波仙子,一路轻滑过来。

她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胳膊,歪着头,笑眯眯地说,猜猜看,有什么喜讯?

我摇摇头,说,猜不出。我知道是什么喜讯,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等这封信。

猜下嘛,猜着了,今天我请你吃饭。

我扫一眼她手里的信封,看到信封下方的英文落款“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果然是的。

又拿一等奖学金了?我故意逗她。

不是啊,娟子拖长声音,那对我都不是事儿,你再猜。

她扬扬手中的信封,朝我晃了几晃,说,猜猜看,这里面是啥?

麻省的通知来了?还真有人要你这个傻妮子啊?不错!我抱住娟子的头,让她正对着我的头,我笑着看她,狠狠在她额头上亲几口。

娟子仰头看着我,她眼睛黑黑的,像黑夜明净的天空,深不见底。小雨珠儿轻轻落下来,落到她额头上,落在刚我吻出的小凹洼里,几滴小雨珠盘桓在里面,不肯出来。我俯下身,用嘴唇轻轻把它们吸住,咽了下去。甜丝丝的。

娟子的脸红了,她四顾一下,看到对面一个高个儿女生在看我们,就又昂起头,抱紧我的胳膊,炫耀地说,走吧亲爱的,我们去吃好吃的。

她喜欢有人看到我们俩黏在一起腻歪,她像炫耀宝贝似的

到处炫耀我。我有那么好吗?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那麻省理工学院的通知书后来到哪儿了,娟子后来为啥没有出国,为啥没去读她期待已久的硕士,我想不起来原因了,反正,她没走。她和我一起,毕业,工作,幸福地“蜗居”。那段时间流行这个词。我进了我老板的公司,他说学弟啊,好好干,两三年之后,你就可以成为我的合伙人。现在不愁发财,不愁创意,愁的就是把创意落实的人才,尤其是咱们这个行当,必须走在科技的最前列。我说学长没问题,我们肯定能在五年内干一番事业。我就不该来这个公司,我不该来,更不该带娟子来。娟子,你怎能见异思迁,你怎知我将来不会开公司发大财?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我想念我们的一居室,想念那里的每一分钟。我恨那次我为什么要加班,为什么非要推演那狗屁公式。我们约好去看易卜生的话剧《群鬼》,是北欧一家剧团过来演的,我们早就把票买好,把时间腾出来,我们约好下班后在国贸地铁站见面。可快下班的时候,我老板说要和我一起再推算一遍公式,他第二天要去上海,要去和投资商谈投资。我留下来了。我让娟子来办公室找我。我真恨啊,我恨不得能时光倒流,再拉回到那天晚上,哪怕被我老板责骂,哪怕被开除,我也要走。娟子啊,不要到公司,不要,永远不要。我要去接上你,去看《群鬼》,吃夜宵,然后,我们一起回家,躺在我们的**,紧紧抱着。我喜欢把她搂到我身上,她喜欢把下巴放在我锁骨那里,脸贴到我脖子上,她说,这个结构就是为了让两个人更紧地贴在一起。在最欢乐之后,她浑身软得像海绵,她总爱把头埋在我胸前,然后吃吃笑,说,造

物主真玄妙,真是严丝合缝啊。我挠她的屁股,笑她是个小色鬼。我的娟子是个小色鬼,我喜欢的又色又美的小妖精。我老板一见你眼就闪亮,他直勾勾看着你,说早闻其名,不如一见。我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我还让他和你聊会儿天,还说师兄理应陪一陪师妹,我脑子真是进水了。我脑子一直有水,我后来才知道。在看到我老板眼神的那瞬间,我就装聋作哑,我为啥让他陪娟子?我知道娟子漂亮,我知道娟子能迅速俘获男子的心,我把娟子推出去,替我讨好我的上司。啊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没这样想过。你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承认我坚决不承认。那个推算终究没有完成,我一个字都打不进去,那些字母、数字在电脑里狂欢乱舞,我捉不到它们。我努力听我老板房间里的声音,娟子咯咯的笑声,真开心啊,我老板故作疑问的回应,那是他勾引女孩子常用的伎俩。他们在聊什么,那么投入,那么多笑声。我推开老板半掩着的门,娟子和我老板正头对头研究手机里的东西,边看边笑。我老板看我进去,招手喊我道,孝先,快过来,我和娟子有共同的朋友呢,你过来看。我走过去,看到我老板手机上一个肥胖的白人女性正朝着我们笑。孝先你猜,你肯定猜不着,我和娟子出国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住的是同一间宾馆,那宾馆的前台仍是同一个人,就是她,Julia,这是原先我竞赛时和她的合影,苗条漂亮,这是娟子后来去照的,已经**肥臀了,我几乎都认不出来。话还没说完,他们俩又哈哈笑起来。什么狗屁Julia,什么奥林匹克竞赛,你们在炫耀什么。你们对面的这个人,没出过国没参加过竞赛没有有钱的父母,所以他和你一样聪明上一样

的大学却只能给你打工。娟子碰了碰我,说,学长答应参加咱们的读书会了,他会找喜欢的书给大家分享。她的眼神有些游移,她在掩饰什么,心慌什么。那Julia让她心慌了?让她想到了命定的什么了?我老板停下了笑,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狼子野心,黑心黑肺,他要抢我的娟子。可娟子,难道一个Julia 就把你给抢走了?

娟子,我一定要再见到你,我要问问清楚。

我坐在立方咖啡馆斜对面的小饭馆里。娟子喜欢坐在咖啡馆里面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我从这里刚好能看见她。立阁爷说一甲子以前这里就有咖啡馆,美式英式都有,咖啡馆的外边就是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穿西服的坐三轮车,穿长衫的开轿车,小脚的穿高跟皮鞋,各美其美,谁也不干涉谁。我告诉立阁爷,此省城不是彼省城,沿街叫卖是违法的,都得呆在规定位置才行,你要是没有省城的身份,别说规定位置了,你连呆在这里都不能呆,你必须回你该回之地。立阁爷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满意。

第七天,娟子就来了。她还是喜欢这地方。她还喜欢。她走路还是一弹一弹的,长发随风飘动,阳光照在她的提花棉连衣裙上,她整个人都罩在光里面。“立方咖啡馆”,她喜欢这名字,她说她喜欢多维的生活,不喜欢单调的生活,多一个维度,相当于多活一重空间。她说她喜欢窗边的位置,隔着玻璃看外面世界,既是局内也是局外。她总爱使用这种矛盾修辞。

她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来,看着对面的人。她眼

神专注,认真听对面的人说话。我喜欢她严肃的样子。认真,独立,混合着她脸上柔和的线条,还有一点孩子气,真是好看极了。我感觉我的心在缩紧、变硬,跳得越来越快,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长老爷啊,快救救我,我以为我想她已经想到极致,我看见花,看见草,看见灰蒙蒙的天,我想到娟子,我闻到青草的味道,听到大河的流水声,我想念她,一只鸟扑啦啦飞过天空,我就感觉我心像被划出一道伤痕,我想念娟子,我想她想到浑身疼。可长老爷啊,我看见她,我才知道,那些疼都不算啥。我呼吸不上来,我说不出话,我脑子要炸开,我口干舌燥,浑身发硬,我充满渴念。我想抱住她,我想让她看到我,我想她看着我笑,那黑黑的瞳仁里面有我,我在里面慢慢弥散开,她眼睛里就只有我了。

娟子在听谁说话?那么投入,像正在得到抚慰,慢慢放松。那个人是谁?竟然能安慰到她。从我这边,我只能看见一个肥厚的背影,平头,黑色衣服。那不是我老板。我要看看他是谁,我要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然后扔到饥饿的秃鹫之中。

我还没有起身,就见立阁爷蹦起来,急急跑出小饭馆,跑到马路对面,盯着娟子对面那个人。他比我还急。

那个人身穿长袍,平头宽脸,紫黑发亮,他一只手数着佛珠,另一只手向娟子比画着,不停斜砍式挥舞,幅度很大,脸上挂着弥勒佛样的笑容,肚子上的肉随他说话的手势不停颠簸。那个人的侧旁,坐着两排人,他们都仰着头,和娟子一样,着迷地听他讲话。他们的神情,像要把那个人的话吃进

去,要让那个人驻到他们心里。

立阁爷突然扬着手中的骷髅头,朝那人大声咒骂,骗子,骗子,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骗子!

是骗子。到处都是骗子。我在街上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人们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心要找到依靠的孤魂野鬼,像没有心的幽灵。娟子,为啥要坐在这里听他说话?你自己呢,自己呢?

娟子,娟子,你醒醒,不要轻易信别人的话,他们是想害你。

这世道,凡是穿长袍的,都是欺世盗名,包藏祸心。凡是对你说鸡汤的,你都要留神他的下一步。凡是要你革命的,你都不要让他站你身后。他想从娟子那里得到什么?他也要害娟子?

娟子,娟子。我大声喊她。

娟子好像听到了声音,往门这边看了一眼。她看见我了?

我迎上去,我要告诉她真相,让她赶紧跑,离开那个骗子,离开这里的所有人,到黑林子去,只有在那里,才没人害她。

娟子眼里满含笑意。

她不是在看我。我老板,那个恶霸,地主,大坏蛋,他推门进去。他手拂过娟子肩膀,扬起来,伸到娟子脸左侧,把娟子披在额头的头发夹到耳后,我要把他的手剁下来,又伸出胳膊搂住娟子的腰,我要把他的胳膊砍下来,又向穿长袍的人弯腰鞠躬,然后挨着娟子坐下来,我要把他推开,一掌把他劈到喜马拉雅山。

又几个人进来,分坐在长桌两边。大家都看着穿长袍的人,我老板带头鼓掌,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那穿长袍的人站起来,一只手举到唇边,示意大家安静,胳膊上的手表闪着金

光。他向四边弯腰。他整个人像座山一样,腰里几圈赘肉,他一说话一动作,胳膊上的肉就跟着颤。丑,丑极了。

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东方虚空,上下四方皆空,不要总想着去衡量,那是谁也衡量不到的。不如放下一切,无思无欲,无欲则刚。就譬如企业,赚钱可以,但不能太贪,你的钱不是你的钱,它也属于国家,属于大众,你当广散其财,以成福德。

你听你听,他都在说些啥?他是糟蹋《金刚经》啊,他把佛学里面最基础的宇宙观解释成了俗世玩意儿。他啥都不懂,欺世盗名!啥是经济?经世济用,后来才转义为英语的economy,纯粹之算计学,但是,就是经世济用,也讲究私人之财产,它属于你自己。你如何分配自己的财产,如何思考自己的财富,才是“无住相布施”。

立阁爷四肢紧绷,胸脯迸裂,马褂上的扣子嘭嘭嘭往外炸,他在和自己生气,和自己较劲。他的心脏干枯,粗细不一的黑筋在他胸腔里如群魔乱舞,他手里还拎着他的骷髅头,骷髅里塞满大大小小的泥丸。这是立阁爷?不是,立阁爷长袍马褂,粗壮结实,颇具古典之风,不应是这样的张飞粗汉。我心中突然一惊,他肯定是被派来监视我的。他们怕我认出他们,就派一个鬼怪过来。那骷髅是一个伪装的照相机,他们要把我拍下来,将来作为呈堂证供,我要把它抢过来,把它摔烂,摔得粉身碎骨。我要掐住他的砍疤,拧断他的脖子,让他永世不

得超生。我正要朝立阁爷扑过去,立阁爷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顺着窗玻璃倒下去。

有人奔过来,靠近我们,又赶紧退后,他们绕着我们看,拿手机拍照,他们都不触摸我。我身上有病菌。他们把我看成病菌了,谁都不理我,他们在打电话,他们又要把我关起来,是不是?他们要关我,像立阁爷那样被关到四方黑洞里,像长老爷那样关到黑林子里,像灵子那样,把她推到车轮下面,他们把所有和他们不一样的,都弄起来,天下就太平了。

头抵着玻璃窗,冰凉冰凉,我慢慢倒下去。

在倒地的刹那,我看见我老板的脸。他面色暗淡,笑容勉强,他嘴张得很慢,动作非常迟缓,他和娟子对望时眼神游移。他遇到大难了。他坐的位置,正对着长桌的桌角,那尖锐的桌角,像个利器,直插他心脏。他头上的水晶吊灯,那个尖尖的锥形,正对着他的头,他的后背,正对着咖啡吧台的尖角。他的前胸后背,上下左右,都是利器。他心里已有不祥之感,但还只是模模糊糊。他一直没喝咖啡。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他眼神茫然,呆呆地望着我这边。

他看见我了?死神一样的我?骷髅一样的我?这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夺人之妻的少年天才,死神已经盘旋在他四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