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先哥哥变了,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他们看着孝先哥哥,像要把他吃了,我不喜欢。他们的心是黑的。他们要带走他,吃了他,毁了他。
我不喜欢离开我的花,我的小苍耳小甲虫小蒺藜。我走了,它们长给谁看,跳给谁看?
灵子,城里很美。高楼大厦,路又宽又直,一眼望不到头,商场里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花花绿绿的,都可好看,汽车、火车、飞机,那可是个大世界。
哼,说得可美,大世界,那你咋从大世界回来了?
我啊,我回来是积蓄能量,接着战斗,我要让害我的人看看我是打不倒的。
你现在积蓄能量了?我看你都快累死了。
孝先哥哥扬扬手中的书,说,不要小瞧你孝先哥哥,我可是少年奇才,我是超级演说家,擅长融会贯通,说服别人,我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我要重新杀回去,让那些陷害我的人落到我手上,我要成为他们的导师,让他们崇拜我,朝我下跪,向我低头。我的读书会能请到各界精英,小伙伴们特别崇拜我。对了,小伙伴?那些小伙伴到哪儿去了?……孝先哥哥眼睛又发直了,抱着书一圈圈转,他又犯癔症
了。他说的啥话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他真聪明啊,比我哥聪明一千倍一万倍。立阁爷爷让他看啥子《论语》《易经注释》《金刚经》《法华经》,讨论啥五行八卦天干地支震巽吉凶,长老爷爷让他看《圣经》《耶稣生平》《忏悔录》,他俩经常为孝先哥哥学啥吵架。孝先哥哥不插言。看《易经》时就问立阁爷,读《圣经》时就找长老爷。他问的话他们俩都高兴,都说孝先哥哥聪明。
人们提着烟啊酒啊人参麦乳精啊啥的,偷偷塞进孝先哥哥窝棚里。孝先哥哥不抬眼看他们,冷冰冰地说,拿走。那些人磨磨蹭蹭,又往里面塞一下,嘴里说,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孝先哥哥睁开眼,眼里射出一道光,说,拿走。
那些人把礼物又拿出去,放到远处,再弯腰回来,坐在窝棚前的草地上。
他们大屁股压在蚂蚁草上,又肥又臭。蚂蚁草吱哇乱叫,朝我抱怨。可我有啥办法。那些人都有个毛病,边和孝先哥哥说话,边拽身边的草啊花啊,星星草、野菊、野芹、野塘蒿、野缨丹、白茅,都被拽得光秃秃凄惨惨。
那个胖婶子又来了。
她站在远处,浑身像被啥苦东西泡过一样,发胀发虚,看见她,我嘴就苦得发涩。
天黑下了,孝先哥哥的羊回来了。孝先哥哥躺在羊身边,睁着眼睛看月亮。我再回过头,胖婶子不见了。好几天都是这样。她想过来,又怕过来。她身上裹的花毛衣颜色都褪了,那
牡丹花月季花都快要从她身上跑掉,我真想把我黄艳艳的野**粉红红的地锦花种到她毛衣上。她盯着孝先哥哥,眼睛快要滴出水。她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不敢靠近他。她看孝先哥哥像看见天神,只想下跪朝拜,又像一个当妈的看见自己娃,只想过去抱住他。
她一定是没自己娃了。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我要把她带到孝先哥哥旁边。
她手很厚,又软又湿,我手放进去,就被紧紧包住了,又踏实又暖和。我浑身发软,快要化了。我一张嘴,就叫她花婶儿。我想起我妈。我又想我妈了。
我指给她看我最喜欢的花,最喜欢的草,我给她说不要怕立阁爷爷,他只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我不太明白这句诗啥意思,可立阁爷爷天天嘟囔,我知道反正他是不甘心死恁早。我告诉她长老爷爷九十多岁了,糊涂了,天天想着上帝来接他。
可他最需要的不是上帝来接他,是晒暖儿。我说我第一次见到孝先哥哥就喜欢上他了。谁见他都会喜欢他。不要怕他,他只是有时候暴躁。那会儿,其实他谁都不认识。
我把她手交到孝先哥哥手里。
孝先哥哥看着她,拉住她手,轻轻握着,一动不动。
花婶儿眼泪哗哗往下掉,她前后仰着身子,想挣开手,想抓把土往自己脸上涂,可孝先哥哥抓着她手,她动不了。
孝先哥哥轻声说,就剩你一个人了啊。
花婶儿嘴巴张开,号哭起来,鼻涕全流到嘴里。她打着嗝,胸脯上下**着,像河涨水了一样。他们走了,他们把我一
个人留下来,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想死,我一直想死啊,我想去陪他们。可我不敢死,我一死,还有谁记得他们啊,他们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啊。我天天来这坟园,我以前咋没看见你啊,我要是早看见你就好了啊。
孝先哥哥握住花婶儿的手,握得紧紧的。他都不握我手,他真是个偏心眼儿。他都知道我喜欢他,他就是不理我。他都知道我想有人抱我,他就是不抱我。
花婶儿每天都来。
她提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喷喷香的小米粥大白馒头咸萝卜丝,等人们走了,她就悄悄过来,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孝先哥哥面前。孝先哥哥就吃了。我听见立阁爷爷在咽口水,每一样菜他都点评点评,长老爷爷不说话,他看着孝先哥哥一吞一咽,脸上有点笑了。真是,孝先哥哥连让都不让我们。
花婶儿看孝先哥哥吃她的饭,也笑了。
她说她老公和儿子一出门就没了音信,她在家里春种秋收,养鸡养鸭,拾掇房子,等着他们回来过年。第一年他们没回来,那些回来过年的人们说她老公和儿子可能是想挣更多钱所以不回来。第二年又没回来,那些人支支吾吾,没有人给她个明白话。她想着是不是老公不要她了,可儿子不会不要她啊,她想着他们是不是出事了。到第三年,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带着卖猪卖鸡的钱,去那个城市找当年带他们去的乡亲。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那儿,她才知道,有好几个乡亲在那儿买了房子、车子、户口,他们是城里人了。他们看见她,面带愧色,说她老公和儿子来的第一个月就被广告牌砸死
了。他们在这个城市专门给人挂广告牌。那广告牌是一个巨型立体圆形的木啤酒桶,要悬空挂在夜总会门口的上方。
花婶儿两个胳膊努力向外伸,比画那个啤酒桶的形状。她身体往后仰,好像那啤酒桶正压着她,要把她压倒。
她老公在上面拉那个啤酒桶,儿子在下面托着。结果,啤酒桶太重,她老公没拉住,啤酒桶滚下来,儿子当场被砸死,她老公救儿子时也被砸倒在下面。老板跑了,工程停了,他们找劳动局人事局,信访局也去过,可都没办法,没有合同没有保险,老板的身份证也是假的,找不到人。几个老乡就凑钱把他俩烧了。她说你们心太狠了啊,我活不见人,死总得让我见个尸吧。那老乡说主要是尸体不像样子,头都快砸碎了,没法见。
她说他们走时她右眼皮就跳,她没和其他妇女一起去给菩萨烧香,也没有和她们一起在家里唱诗祷告,她想着她勤劳善良,孝顺公婆,不打麻将不说闲话,不管是老天爷、佛祖观音还是耶稣基督都会让她过好日子的。她说她看见孝先时就知道她错了,她不虔诚,佛祖和神在惩罚她。
花婶儿的眼泪河一样哗哗流。我拉着她手,我想去抱她,我想坐到她身边,给她讲我的故事。可是眼泪糊住我,我啥也看不见。
你哭了?花婶儿拿手来擦我脸。
没有啊。
可你在流眼泪啊。
花婶儿你能看见我?
我看不见,可我知道你在流眼泪,我像能看见你一样。
我又哭起来。
花婶儿,我都不知道我在哭,我忘了眼泪是啥味儿了。
咸味儿,苦味儿,流到嘴里能把嘴蜇烂,你看我嘴巴里面,都是泡,血泡、脓泡,你看。
花婶儿张开嘴,我努力睁开眼,她舌头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血泡。她一张嘴,那些血水就要流出来,她又把它们咽下去。
我眼又啥也看不见了。眼泪扑嗒嗒一直流到嘴里,我也尝出了味儿。咸的,像我想我爹妈的味道;苦的,像我想我哥揍我的味道;涩的,像我想小玉和我闹气时的味道。它们在我嘴里来回搅,说啥也不离开。
花婶儿花婶儿啊,我知道是啥味儿了。咸的苦的涩的,不好吃,可我喜欢,我喜欢啊。
花婶儿不断点头,眼泪河一样往她嘴里流。
灵子,把眼泪擦干吧。孝先哥哥声音很低,可很温柔,他说,尘世之苦也是其乐,花婶儿之苦正是她心里最温暖之地,说明她还没丧失灵魂呢。她哭哭,心里腾出了空,就有地方放自己了,她就能活下去了。
孝先哥哥,那你说,我妈我爹我哥不来看我,是不是也去了城里,也出啥事儿了?
灵子啊,我不知道。他们不来看你有不来看你的理由。也许,是来不了呢。你想着他们,他们肯定也在想着你。
我不信。我擦擦眼泪。我不为他们哭。他们要是想来看我早就来了。他们不来算了,我有河坡,我有你们就行了。
合欢树叶子青了,红了,又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往下落。秋天来了。土开始变轻,那些粘在一起的土块又碎开,变成碎土,风一旋,就旋走了。
我不耐烦秋天。但我耐烦秋天的颜色。颜色,从眼跟前金黄的蚂蚁草、淡红的合欢树叶、枯黄的野人参秧架,一直到河坡下面,各种奇怪颜色的灌木,枯白的大芭茅丛、贴地的土黄地衣,一层层的,一样样的,好看极了。
立阁爷爷对孝先哥哥说,不要迷恋这河坡的颜色,这太老庄了。
立阁爷爷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
孝先哥哥说,立阁爷,现在的问题不是太老庄,而是不得不老庄。你看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河坡上的,又不知怎么看到了你们几个。
立阁爷说,想这些没意义,你就想,你还能干些啥。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没了就真的啥也没了。
孝先哥哥看着远处的河,看着一层一层的金黄,说,我就觉得这儿不错,我不喜欢人们围过来,可我好像又很喜欢。我想不清楚我是咋回事了。
立阁爷爷哈哈笑起来,这就对了,你还是喜欢的,你心还不死,你要复仇。你不能让那些害你的人逍遥。你得回到人世间,你得回城里去。
人世间,孝先哥哥叹了口气,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说,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儿放羊看星星看月亮,我想和你们在
一起。
孝先,你不要害怕,你现在有我们,你看你已经被人崇拜了。立阁爷爷声音忽然变了,压得很低,像是怕别人看出他心里想的啥。
不过,城里是啥样子,我还真想知道呢。小玉就去过城里,回来让我看她头上红红的玻璃发夹,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她啥都比我强,她长得好看,有新衣裳穿,有爹妈稀罕。她到现在还念着我,好几次都跑到我这边了,她就站在我头顶上,给一起来的人说起我,说我可怜,说我十三岁就死了,说她现在还记得我坐在大槐树下盼着人过去和我说话的情形。我急得直跺脚,我大声喊,小玉小玉我在这儿,就在你脚下啊。她一点也听不到。
长老爷爷一直不作声。他话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他不高兴立阁爷。
孝先哥哥从羊身上起来,在草地滚几滚,薅一把蚂蚁草揉自己的脸,说,就这样,咱们一起走,咱们去闯开一片天。苏格拉底说,世界上只有一种善,那就是知识,只有一种恶,那就是无知。我要用善来控制恶,让恶开出恶之花。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一过,他们不但过了,还过得心安理得,我要让他们赎罪,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建我的理想国。灵子,你过来,你要记住,不要想那些重的事情,你要开心,要保全你心灵纯洁的部分,要轻盈,我才能心无旁骛,保持升华。
孝先哥哥的眼睛闪光发亮,他的话在空中翻着滚着,一直跳到河对岸,再往远处跑,一直到最深处。我听不懂他的话。
可我知道,我是很轻。我脑子是轻的,我骨头是空的,风在里面吹着口哨翻着跟头。
河水退了,鹅卵石露出来了,大芭茅枯了,合欢树的树叶儿早就被来听孝先哥哥讲道的人摘光了,灌木丛秃秃的,眼前啥遮的都没了。
河对岸的那家男人又在修木桥,已经很少人从上面过了,也没人给他们粮食了,他们还在年年架,年年修。远处的水泥大桥看着他们,浑身钢筋都笑得抖起来。我看着那个男的从和我一般大到变成一个秃老头,看着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人慢慢也变成一个弯腰瞎眼的老人。我听到过他们的声音。在连树叶儿都不落、河水也不流的黑夜里,我听到过他们的声音。那些声音叠在一起,上下飘浮,像吃了糖一样,舌头根儿都被腻住了。他们肯定抱在一起。我也想有人抱住我。从来没人抱过我。长老爷爷说人要相互拥抱,我不知道那是啥感觉。
胖花婶儿见天来,有时带她朋友一起来,和她一样胖,一样在苦水里泡着的女人。她们围着孝先哥哥,仰着脸,听他说话。孝先哥哥忙的时候,她们就自己围成一圈儿,就着月亮光念经书。她们手指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念,她们唱着念哭着念,声音像水声一样,哗啦啦,哗啦啦,苦啊啊,苦啊啊。
我听她们念经,聊天。我听见很多故事。穿黑衣服的胖婶子以前天天被她老公打,现在他残废了,啥也干不了了,还伸着拐杖打她。穿绿毛衣的胖婶子儿子还在医院躺着,他在工厂干活时手被卷到机器里面了。穿着看不出啥颜色衣服的胖婶子只有一个女儿,远嫁到贵州,她不知道老了能靠谁。
胖花婶儿摸着她们的手,轻声说,你能靠谁呢,既然谁都靠不住,为啥不念念经、听听经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抬头看着远处的孝先哥哥。
天黑透了。缺了上半截儿的红月亮挂在黑天里,又暖和又可怜。星星云彩都不见了。月亮掉在水里,一动不动。有啥东西托着我,轻飘飘,要往月亮上飞,真是美啊。我眼睁不开了。
孝先哥哥又在跟立阁爷读《易经》。益卦,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有利于出行,有利于过大江大海。初九,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大兴土木,无凶无灾。是为天意。
红月亮的光照在他脸上和书上,他眼睛像星星。羊卧在孝先哥哥周围,肚子一鼓一鼓,打着小呼噜。
月亮光突然被闪了几下。几辆小轿车开过来了,车灯一直照到月亮上。
一个人走到孝先哥哥面前,弯腰低声说:县长来了。
孝先哥哥继续看书。
县长来了。那个人声音抬高了一点点。
孝先哥哥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那人变小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县长摆摆手,让那个人退到后面,自己趋步往孝先这边过来,顿一下,弯腰说,孝先先生,我是李洪德,在咱们县上工作。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次来不是县里的事情,是我自己有些事想和先生您聊聊。
先生。这个称呼真奇怪。
虚伪。立阁爷爷“呸”了一口。
长老爷爷一听见“县长”二字,身子抖了一下,赶紧往后缩了缩,头藏到胡子里。
县长待了一晚上。
他说他现在正处于上升的关键时期,可眼下几重关系他理不好,他想求下孝先先生指点,他该怎么办。
孝先哥哥说,你要以退为进,各个击破。你不要再去找关系,应该在老百姓的舆论上下功夫,做几件立马有成效的事情,让老百姓赞颂您。你再生办法把你对面办公室的那张桌子挪走,你一打开门,它就正对着你,压住你运了。你要擅用媒体,让媒体为你服务,而不是让它们牵着鼻子走。水可覆舟,亦可载舟,事物都有两面性。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我瞌睡了。
露水打下来,花啊草啊睡了,月亮也沉沉往西坠,我睁开眼,孝先哥哥还在看书,那县长也还恭恭敬敬坐着。
县长要带孝先哥哥走。他说他可以把他安排到县城里面最好的房间,如果不想住城里,城边的果林创业园里面有几幢小别墅,专给领导人住的,都是超豪华装修,他可以随便住。
孝先哥哥说他可以住到城里,但他不去那儿,他不想去地稠人多的地方。他说他还有三个家人,他要照顾他们。
县长想了想,说,不住别墅也行,倒另有一个现成地儿。
县城东边有个湍菊书院,书院里面有个香隆庙,康熙年间的。
现在,湍菊书院里面建了个会所,设施齐全,房子有,院子也有,清静自在可以,百姓求拜也成。多少人住都行。
立阁爷爷一听湍菊书院就兴奋起来,连连点头,说那地方我去过,我在那儿演讲过,那时军校正在招募青年才俊。
孝先哥哥说,我要让立阁爷他们自在,他们是我的魂和灵,我不能离开他们,不能让他们难受。
县长说,好啊,孝先先生,全听你的。我让人给你们做几件长袍、中式衣服,我再让人给送一些家具饰品过去,保证干干净净,不花不闹。
孝先哥哥没说话,斜身靠到羊背上。羊一呼一吸,他身子也跟着上下起伏。
大早起,忠良叔就来了。
立阁爷爷第一个钻进小轿车里,他没回头看河坡一眼,好像那不是他住了一甲子的地方。
我第一次坐小轿车,可算知道了啥叫腾云驾雾,就是脚悬空,心一**一**,没着没落,直想往外掉。我把它按回去,它又出来,按回去又出来。缠在我腿上的蒺藜、蚂蚁、小甲虫、花姑娘,也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又吐又叫。
终于进了孝先哥哥说的“城”了。水泥路,水泥房子,水泥灯,到处都是水泥。水泥在城里可占了先,植物被挤得没地方去。很高很高的水泥楼前几棵可怜巴巴的樟树,四周围着些冬青,冬青叶子上落一层层灰的、白的东西。立阁爷说那是灰。我不信。河坡的灰是土黄色的,干干净净,刮起来也会黄沙漫天,可不会像这样,又黏又臭。车一辆接一辆,飞一样过去,谁也不管。到处都是灯,大白天灯也亮着,路上红灯绿
灯,每个楼上都有彩灯,连日头都被遮住了。人们低着头骑车,皱眉耷眼,谁也不看谁,像夏天河涨水一样,浪挨浪,浪叠浪,挤挤挨挨,谁也不让谁。
车进到一个朱红大门楼里,又往里走,一路上都是些矮松树、歪柳树,还有很多不知道名字的平顶花冠小叶树,树干子扭得厉害。草地倒是平展展的,可只有一种草,一种绿。
孝先哥哥,这树是生啥病了吧,咋歪成这样?你看这草地,哪有只长一种草的地?那麦地、苞谷地、烟地,就是一遍遍锄地一遍遍薅草,地里还是有各式各样的草,这咋能恁干净?
灵子,这不是你河坡,这是景观,为景观专门种的草皮。
孝先哥哥说。
明明人家长得好好的,非要扭成那样,又不好看。
城里都这样。孝先哥哥说。
车停到一个大庙前。红瓦飞檐,绿琉璃,外面一溜朱红大柱子竖着,气派得很,中间大匾上写着“香隆庙”。
立阁爷爷指着匾,说,灵子,你知道这是谁题的字?乾隆爷。他不只下了江南,还来过中原。相传这个匾是他巡泰山时给一个寺写的,后面,这个寺的住持回来咱老家,就把这个匾带回来,专门又建了一座庙。
孝先哥哥轻声说,立阁爷,这肯定不是真匾,要是真匾,早就被人偷走了。
立阁爷爷轰隆隆笑起来,说,必然是假的,我一看就知道,我给灵子讲的是真匾的来历。
孝先哥哥很奇怪,自打车进城,他说话的声音就轻了很多,反应也慢了,总是在别人说完话好一会儿才回答,特别是在发表看法时,轻得简直有些听不见,和河坡上快是两个人了。
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弯腰垂手,县长双手挺着腰,叠在肚子上,站在最前面。旁边的人一个箭步过来,拉开车门。县长看孝先哥哥从车里出来,看到了他,忙一步跨出,伸出双手,说,哎呀,先生来了。
孝先哥哥手里捏一把狗尾草须子,摆了摆,县长就把手缩回去了。
孝先哥哥的脸像夜晚上的河,黑得发亮,神秘莫测。他给我讲过一个女孩子的故事。那个女孩子是个外国人,叫安娜什么,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他说安娜的美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美,离你很近,你看得清清楚楚,却又觉得她和你远得没边儿。她根本看不见你,你摸不透她在想啥,你恨不得能钻到她心里,跳到她眼睛里,让她看见你。我问他,那你的娟子是啥样美。孝先哥哥想了半晌,说,娟子像太阳刚出来时的草,清清秀秀,她眼睛像那草上的露珠,透明闪亮,你看见她就喜欢,你看见她你就放松,就觉得人间美好,活着还不错。
庙正中间是个大佛像,大佛像身上披着缎子,金光闪闪,我仰得脖子发疼,才看到最上面的眼睛。咦他在看我。我往左边走,他跟到左边,我往右边走,他又跟到右边。我赶紧双手合十,跪下来,朝大佛像磕了几个响头。大佛像左右两边立着很多塑像,钟馗、金刚、财神爷、土地爷。每个神前面都放着
功德箱,透过玻璃,能看到箱子里面满满的钱。人们排着队往前,烧香,双手合十,跪下磕头,绕着庙转圈。
穿过大庙,往里面走,七拐八拐,进到一个青瓦院子。
一个青砖铺地的院子。四角四个花坛,每个花坛里的植物都不一样,四方有四个石兽,形状怪怪的,我一个也不认得。
立阁爷眼睛发亮,边看边说,梅、兰、竹、菊,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很讲究啊。
县长说,厅里有字画文物,立阁爷可看看,鉴别下真伪。
厅子里灯光通明。立阁爷一个个看过去,说,假的,假的。又弯腰看摆在台子上的黄椅子,说,这梨花黄,假的。他转了一圈儿,指着玻璃罩里面的砖、石头蛋、碗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对县长说,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咋现在就没有一个真东西?
从大厅右边出去,过一个走廊,又是一个小院。
这就是了。县长说。
院子里静极了。小虫子伏在草根下草叶上,不敢大口吸气。
县长把我们让到右边的三间房里。正屋简单得很,一张深红矮桌子,四周几个蒲团,孝先哥哥平时看的书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孝先哥哥挺直身体,弯腰给大家躹了一躬,说,请多多关照,又说,韩长老、立阁爷、灵子,也请你们多多关照。
然后,孝先哥哥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人们愣愣地看着我们。
县长微笑着,说,好啊,各位好啊。忠良,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不要让太多人打扰他。吃的喝的用的,缺什么,直接找我的秘书。
好的好的,县长请放心。忠良叔弯腰回答。
孝先哥哥在县城的第一场讲话,不,传道,成功极了。客厅都要被挤炸了。
他讲了血月亮。他不从长老爷爷的血月亮讲起。他说血月亮就是个非常简单的物理现象,是一百五十年遇见一次的月全食,就是月亮被地球的本影完全挡住了,红光波比较长,受地球大气散射的影响比较小,所以就出现了一个红月亮。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按说早就知道是咋回事,可大家为啥心里还害怕。很简单,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月亮天上挂,血被看见了,人人心里恐惧,害怕丑事暴露,害怕上天惩罚。依心理学来讲,恐惧最具传染性,一个人,两个人,大家都如此,整个社会就会被恐惧气氛所包围,到那时,即使你心里明白这只是物理现象,你还会认为这是天降灾祸。那它就真的成为灾祸了,因为人心不安就必定会出事。他说其实他不会算命,他只是能看懂人们内心所想。所谓命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面上带的,就是你心里想的和你所经历的,也叫社会表情。人是自然界的一分子,所以人的情绪变动和花开花落,四季变换也是相一致的,你只须懂得自然规律和命理构成,便也通命运了。《周易》讲,“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就是这个道理。
孝先哥哥先说自己不会算命,我心里炸了几炸,他是在干
啥啊?要是这样,他凭啥让恁些人供着他,让一县之长敬着他。可他又把话慢慢圆回来了。他越这样,人们就越信他,就越想听他的话。
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想来拜,想求签问命,想和孝先哥哥说几句话,沾沾仙气。我听见忠良叔在背后议论说,不让谁来都得罪不起,县里的头头脑脑要来,连地区里一些啥处级局级的人也要来,你能不让人家来?
孝先哥哥穿一身青色长袍,瘦得像个纸片。他总是垂着眼看书,静得不得了,可抬起眼睛看人的时候,人就好像要被他看穿。他的眼睛太黑了,光闪闪,让人害怕。他说话时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楚得很,一字一词送到人耳朵里,钻到人心里。
他总是正给别人讲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四处找我,生怕我没了一样。
灵子,我说的对吧?人生有时,也有无时,不必过于悲伤。
是啊,你看我的小苍耳。我抬起腿让他看一直粘在我腿上的小苍耳。它离开土,离开河坡,就活不了了。我的小苍耳快死了,它越来越小,身上水分快没了,只剩下硬硬的刺,使劲扎进我腿里。
人也一样。所谓故土难离,并非只有感情,而是你习惯了你生长的气候、环境和人。但是,人又必须离开。因为只有离开,才能创造世界。就像上帝创世一样,你才有自己的世界。
最好的状态是离而不弃。
立阁爷,对吧?他又回过头找立阁爷。立阁爷赞同地微微
点头。他不出声,他的眼睛在告诉孝先哥哥千万不要分神。
现在村庄荒芜,野草占领大地,正是因为你们心中没根,这钢筋水泥就是一个大棺材,你们自掘坟墓,掩耳盗铃,你们把城外的大树挡住,你们能挡住狮子吗?你们把土地抹平,你们能不让地下的草籽发芽吗?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你不厚爱你身边的土地身边的生活,又怎能去爱自己爱天地万物?
人们脖子伸得长长的,像等待被喂食的鸭子。
县长最后总结发言。只要他在,每次他都要总结。
孝先先生说得对。孝先先生长期研读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他自己又是我国科技发展的顶尖人才,当年以全县状元的成绩考上最高学府,真可谓少年英雄。他是文理兼通,把中国传统文化和科学技术结合在一起,以独特之眼光读出了我们时代的新价值和新时尚。他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人深思。我们只顾工业发展,远离人文自然,最后,完全被资本主义给吞噬了。所以,国家才提出要建造美丽乡村,要留得住乡愁,以提醒我们不断地气,不忘根本。我已经正式聘韩孝先先生为“重建传统文化价值观”的文化顾问。希望大家不要打扰先生的日常生活,让先生潜心修行。
人们听说都迷了,他们看着孝先哥哥,好像看到了天神,连头发丝里都冒着崇拜。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想回到我河坡上,我的小苍耳要死了,我得回去,我得把它放到土里。这里看不见土,那冬青树下面的土有毒,我闻一下就能闻出来。长老爷爷说那是除草剂的味道。有了它,庄稼地里只剩庄稼,可以寸草不生。
花婶儿来了。他们拦住她。花婶儿说我不麻烦他,我就给他做做饭,他喜欢我熬的小米粥,他们说这里请了专门的厨师做饭,比你做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花婶儿说,那我就在外面打扫打扫卫生,擦擦灰,他们说,想擦灰的人太多了,轮不到你。孝先哥哥听着他们说话,一声不吭。花婶儿隔几天就来,在院子外面站站,在走廊里坐坐,又自己走了。
我不喜欢孝先哥哥这样子,我不喜欢人们看着他的样子。
孝先哥哥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