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来越多。
一个人来了,就会带家人来,再带朋友来,然后又带一群人过来,成群结队就都来了。他们开着车,三轮车、小轿车、大吉普、跑车,直接开到地里,半腿高的艾蒿、野菊、决明、野人参被车轮碾倒在地,压回土里。孩子们啸叫着,互相追打,玩枪战,捉迷藏,站在坟头比赛看谁能跳到另一个坟头上。妇女们成筐成筐割**,她们要做**枕头,清凉明目,成捆成捆割艾蒿,说要插在门口驱邪。她们边割边聊着闲话,声音又高又噪。
就有些卖东西的人过来了,烤红薯、烤甘蔗、炒凉粉、炕火烧,小贩们推着自行车,提着篮,拉着板车,扛着布袋,都来这河坡上了。他们把货物摆在地上,把炉子燃起,把鏊子烧热,双手袖在一起,贪婪地看着走过的每个人。那些流浪汉、要饭的和不知以何为生的人从阴暗角落钻了出来,也来到这河坡上。他们在人群里挤,被人骂了,赶出来了,就卧到河坡角落的蚂蚁草上和野人参丛里,一把把摘着野人参果吃。
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拼命往前挤。他们踩在我们头上,大头皮鞋、粗跟坡鞋、带钉子的户外鞋,毫不留情地踏在上面。
有男人一路跑过来,要把他的女人拉走。他女人早起不做饭不干活就到这里来了。
那男人说,你听这有啥用,当饭吃了还是当衣穿了?
那女人说,我听听心里美啊。
心里美当饭吃了?那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女人的脸被挣了起来,眼睛鼓得快突出来。
旁边的人说,建军你就别管你老婆了,她听听心里也有个疏解啊。
儿都没了,还疏解个啥啊?那男人蹲在地上,抱着头。
女人哇的一下子哭出来,哭得空气都震起来。
有人叫道,别吵了,别吵了,他出来了。
孝先站在窝棚前,赤着脚,西服一缕一缕挂在身上,大日头照在他脸上,金光闪闪。他静极了,如同定在地上。他缓慢扫视过大家,像是没看见眼前的杂乱和卑俗。喧闹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哭的人也噤声了。
孝先看着踩在我们上面的人,说,下来,你们踩到他们了。
那些人想笑,却被他声音里的寂静和独断震慑住了。
你们不知道地下有什么,你们看不见。你们脚下踩的是三个人,立阁爷,长老爷,和灵子。他们是你们的家人,你们的朋友,你们崇拜过的人。太阳一落,你们就忘了他们,忘了你们的过去。你们只看见自己,只看见眼前,不知道灵魂是什
么,不知道自己有多黑暗。生而为人,不见山川,不看大地,何以为人?
人们听孝先训话,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出去。
精神贫乏是一种疾病。孝先继续对众人说,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却彷徨无依,那是因为你们是空心人。你们看见花,不再感动,你们看见河,却看不到远方,看见清淡的食物,却不感觉到欣喜,身在雾霾里,没察觉呼吸困难,你们被老板剥削,却不感到痛苦,被领导辱骂,却不觉得羞耻。这就是空心人。
人们饥渴地看着孝先。孝先的话如此新奇,他们不觉得他在骂他们,却觉得他是在爱他们。
你看,立挺哥,还是空心人,几句疯言疯语就又被迷住了。他们心里有个黑洞,一有机会,就变心。
立阁啊,别责怪他们。
谁没有软弱过、动摇过、怨恨过?我躺在**,看着门口,日复一日地等。等人。早晨日头升起时,总有一小块光斜入门口,我看着它一点一点移动,直到它离开、消失,屋子又暗下去。我听门口任何一点响动,小蜥蜴嚓嚓嚓蹦过去,苍蝇打雷似的飞过去,蚂蚁在地上爬,身上背着粪便、树叶、唾沫,努力往门槛下面的洞里钻。我听着脚步声。没有。黑暗再次降临。日头又升起。没有人从我门口路过。门庭若市的门口,无数信众进过的门口。他们都到哪儿去了?美国的韩长老哪儿去了?我给他写过信,那已经是好多年前了。我说我快死了,我想见他一面。我不是叛徒,我是主最忠实的仆人。他们
说好啊,你想当主的仆人,你想以身殉教,那好啊。我看上帝救不救你。
谁都知道黑林子。人一卡车一卡车被拉进来,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我熟悉里面。那是立阁的房子,他立志要盖个像欧洲那样千年留存的大宅,他要让这院子成为博物馆,安放他游历全世界搜罗来的奇珍异玩。珍玩早被抢空,红木的梁,红砖的墙,大理石的影壁,一点点被拆掉,拿走,只剩下一个空****的院子。那株大榕树,根须垂地,枝叶浓密——立阁曾炫耀,这是世上最美的树——疯狂地扩张自己的领地。枝条上的根须垂到地上,又成新的根须,绵延不断。立阁种的芭蕉、椰子、杜鹃、相思又都活了,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慢慢就把大院封住了。河坡一点点塌陷后移,大院离村子越来越远,像一个岛屿一样,慢慢漂移,直到自成一体。
那些人每天排着队从院子里出来,到最西边的河坡地干活。他们挖茅草根、芭茅根和各种草根,把根上的沙土筛出来,平整成地。村里人笑得不行,等着看笑话。那地方,几千年都种不出庄稼,他们能种出来,鬼才信。可是好像也没关系,他们在那筛出来的地里,一年年种玉米、花生、西瓜,不管有没有收成。
有一天,有人来带我走,说要到黑林子走一趟。我老老实实,没说一句反动话,我的教堂被拆了,我没有再盖,我家里贴的对联是:花沐春雨艳,福依党恩生。我说我没有犯罪。他们说不是你犯罪,是黑林子里面有个人宣称他见到上帝了,上帝和他说了很多话,我们得找个懂行的,看他到底咋看见上帝
了?那几个边说边哈哈笑。那主内兄弟躺在地上,双目赤红,浑身发烫,他手向上伸着,不停地叫,主啊,接我走吧,我看见你了。我回头看看那些跟着我的人,他们正看着我,像猎人看着小羊。我握住那位兄弟,紧紧握几下,他安静下来,手也回握几下,那手里有温暖有喜悦。我知道他看见主了,他得救了。我回过头,对那些人说,啥也没有,他就是发高烧说胡话了。我又说了假话。主啊,我一生中背叛了你无数次。
长老爷,他们在问血月亮的事情。孝先转过头来对我说。
那天晚上,他们怕极了。他们看见月亮从白变蓝,变青,从青又变为苍白,吸血鬼一样的白,然后,就是死一样的蓝。
没有光,没有空气,就是一个沉甸甸的圆球,里面的屋舍瓦宇都清清楚楚,有人在里面坐着。慢慢地,它被遮住了,消失了,等再出现的时候,就变为血月亮了,鲜红的血雾弥散在月亮中,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里面的人变成骷髅了。人们像中了诅咒,疯了一般,夫妻打架,姊妹生仇,路人互殴,一些年轻人去街上打砸抢烧。
血月亮?“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这是预言,最后的审判要来了。
早就该审判了。立阁抬高声音,对着众人喊道,也该让神审判世人了。他们不会不做恶事,他们有颗嗜血的心。孝先,你要惩罚他们,把他们的命捏在你手里,让本来朝西的向东,朝南的向北,让他们的生活颠倒混乱,妻离子散,黑白不分。
立阁啊,别那么说,自有神惩罚他们。
你们回去吧。孝先对着众人高喊道,你们记住,违背自然
规律,违背基本的人伦道德,那月亮上的血就是你们的血。你们不要想着这是我的,那是我的,你们要破除“我执”。一切都是无常,都在变化之中。你从婴儿、儿童,成长为青年,再到衰老、死亡,刹那变化,没有一个是永恒的。你也不要想着你能主宰一切,你连你的手都不能主宰。你能伸出你的食指、中指,你能让你的手握紧,但是,你能让你的手指向外握成拳头吗?不能。你不能主宰你的手,你不能主宰你手的生长变化、血脉的流动,从生到死,手都是自己完成自己的功能,不能完成的怎么样也完成不了。神创世时,世界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要神眷顾你们,你们便有福了。你们在家要勤打扫,勤供奉,你们要捐出你们收入的十分之一。
孝先站在人群中间,人们坐在地上,仰着头,认真听他讲。
那个人来了。就是那个人。他穿着白袍,脸色苍白,眼里却有火。他在彰显奇迹。
月亮的银光在河面上闪烁。远方在哪儿,没人知道,可是看河流的方向,听河水的声音,就知道,它必然在那里,就还有希望。照过那人的月亮今天还在,他向我们显现了他自身。
人们听了孝先的话,像饮了琼浆,美妙又庄严,待酒劲退了一些,就有些不确定了。
哎你说他是不是个骗子啊?
他骗你啥了?
你没听见他说让捐钱啊。
骗子又咋?他又没把钱装自己口袋里,你看你拿的酒都被
退回来了。现在人都没啥寄托,谁能说到你心窝里,谁就是大圣人。你没看人越来越多,恁些人愿意照顾他,可他照样住河坡白天放羊晚上读书。
那倒也是。可你舍得捐出十分之一?
那只是说法,只是让你表决心。谁知道你财产多少?
我在城里给他买座房子,用最好的材料装修,我要给他买他需要的文房四宝,买最好的香炉最好的香,让他的房间终日飘香。这也算我捐钱了吧?
那还是我来吧。我家有现成房子,只装修一下就行了。就在护城河边上,环境清幽,平时你们都可以去。
别和我争,是我先想起来的。我供,你们只管来就行,他给我祈福,也会给你们祈福。
我家房子大,你知道的,必须得给他准备四间房。
那当然。四间不够,还得有供堂、灵修室。真是奇人奇象。一生病,天眼开了。
是啊,啥都知道呢。今儿还提起我老爷的事儿。说当年为一句话我老爷提刀砍了邻居,结果,引起俩家族大仇杀,双方死了七八个人,我老爷跑到甘肃几年避难,在那儿和我老奶奶结婚,有我爷,想着没事,就回来,一回来就被抓枪毙了。他咋知道?我都是多大了听我爷说古经才知道一点点的。他咋知道恁些细节?我听得心里一颤一颤。这孝先是不得了了,通天地,晓古今,那就不是病的事儿了。
蛟龙藏海。要是还在省城,他可能就是个一般人,一回到这坡上,吸天地精华,他就圆满了。
也不是,听说他在坟里埋了几天,出来后就通灵了,和下面的人接上头了。唉,还是得信命。人的命,天注定。先是高考状元,到省城挣大钱了,结果神经了,以为不行了,看,一个更大的命在这儿。咱们再蹦跶,又有啥用?
对了,听说梁庄村东边烟囱里面的那两个树突然又高出许多,直往空中长,像两个大蘑菇云,两头大怪物,很不吉利。
旁边又有人说。
天有怪象,必有异人出。你听说了没,前段时间,有五个人正在河滩里挖一个大坑,政府要在那儿建一个垃圾填埋场,挖得好好的,其中一面墙倒了,五个人被埋进去,死得透透的。去看过的人说,那个坑浅得连个王八都盖不住,那面墙也只一层砖,压不死人的。你说怪不怪?
你看人家韩孝先,掉到坟里几天都没事。
不光这,出来还通灵呢。真是奇了怪了。
你还别说,我还真想到下面去看看,要是能再见见我那小闺女,就是被埋到坟里憋几天又有啥?
见了小闺女,还想见爹娘,想见的多了去了,那不就乱套了?
见完了说不定也还想着当大师呢?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笑起来。
孝先面色淡然,他好像对人封闭了视觉听觉,不管人们说啥话做啥事,他都没看见,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倒是立阁,一直专心听那些人说话,他肯定又在琢磨啥事儿。灵子在忙着采集草籽、花籽,她说来年春天要在这河坡上
种一个植物园,让每种草每个花都有自己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