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把立阁的信转给立阁娘和梅花。我只犹豫了一上午,
一切便都晚了。我早上接到信,上午和立阁娘一起做了礼拜,中午梅花给我送来她烙的小油旋馍。信就揣在我怀里,我摸了又摸,又空手出来。我没给她们。给她们也没用。她们一逃跑就有人抓我。他们知道立阁给我的信,那只是个诱饵。立阁不明白,他们根本不用等机会,不用找借口,他们想抓就抓,想斗就斗。你娘、梅花早就死定了,你也死定了,只是看哪种死法。我不能害了我的信众。我要护他们。我把信给她们,她们会死得更惨,还不如让我去救更多的人。主在考验我。他让立阁娘出来三次,让梅花出来三次,它在考验我。那场大火一直在烧,把心里烧出一个个大窟窿,下雨雨漏,刮风风进,我挡不住。
我喜欢到夏牧师那里去。夏牧师总是坐在爷爷的后院。他喜欢晒暖儿。我喜欢听他讲经。来听他课的人可真多啊。十里八乡,一到礼拜日,他们就放下地里的活,洗得干干净净的,像过节一样,往教堂来了。教堂就在土地庙旁边,那边供着观音,这边耶稣在正中间。为盖这个教堂,爷爷专门往山东去看样式,山西那边的教堂快被毁完了。红砖、白墙,尖尖的阁楼屋,顶上竖红木十字架,又从上海那边运来彩色琉璃嵌成窗户,宝蓝、深紫、玫瑰红、绛红,日头照进来,房间里散发着五彩祥云,堂皇富丽。夏牧师的声音不高,还有些山西口音,说到激动处,声音抖,手抖,整个身体都在抖,好像他被自己的罪羞耻着,他害怕,又在等待上帝的降临。每当这时候,人们格外安静,他们爱眼前这个羞愧的牧师,他们对他的话确信无疑。他们心里有信,赞美诗唱就格外高,心里就格外清
亮安静。
那些人,手举榔头,喊着口号唱着歌,一下,两下,三下,耶稣的头掉了,犹大的头掉了,最后的晚餐成了碎片哗啦啦倒在砖头瓦砾中。我躲在家里,我怕我的信众看见我。我怕他们看见我的羞愧。我浑身抖得厉害。上帝啊,原谅这些罪人。我不敢拦。我怕,我怕火烧到我自己头上,我怕任人围观,我不想落得立阁的下场。
我不知道咋回答立阁。美国的韩长老质问我,你为啥那么做?主啊,我是背叛过你。背叛好多次。一百多年前的火还在我心里烧,我还能闻到肉烧焦的味道,又臭又腥,那些没烧熟的肉就扔在地上,野狗撕来抢去。夏牧师说他藏在街角,捂着嘴,他不敢哭出声,不敢去领尸体。夏牧师说的时候,紧紧裹着衣服,冷极了,怕极了,空气都结住了。那时我就害怕,就有疑问,上帝为啥让人这样奉献自己。这疑问像毒蛇,盘在我心里,一天天毒害我。
孝先眼睛里也藏着怕,很深很深。它们把他给压垮了。他害怕人。他一旦张口,就停不下来,歇不下来。可怜的孩子,你要学会爱。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人躺下,必不惧怕,才能睡得香甜。
长老爷,你说要学会爱,可你看这些人,谁不是怀着恨?
他们为啥背叛我,为啥要害我?孝先问我。
那些人没有恶意,他们只看到自己,他们是可怜人。
比我还可怜?
你不可怜,你善良,还会爱人。
可他们要害我。我碍他们的事。我都看见了。他们往我水杯里倒东西,往我抽屉里塞毒蛇,找人盯我的梢,开车撞我,他们就是想弄死我。连我爹都要害我,他让我吃恁些药,是条牛也会被毒死。他想我死,我死了他就轻松了。
神爱人。他知道你受的苦。
长老爷爷,现在都是科技时代了。宇宙是大爆炸产生的,无理性无方向,偶然膨胀如此,哪有造物主,哪有天堂,哪有神?那些星星都已经死了多少亿年了,那天上的太阳不是唯一的太阳,银河系里就有无数个。你知道宇宙有多少个银河系?
数不清,数不清啊。时间无始无终,变幻不定,空间里藏着空间,黑洞、奇点、引力波,它们才是宇宙的主宰。
不可这样说啊孝先,上帝是我们唯一的造物主。
那恐惧又来了。孝先眼神空洞,他被缠住了,找不到出口了。
那又怎样?难道我不是偶然来的?父母的**卵子偶然相撞生了我,我偶然考上大学,我老板偶然喜欢了我女朋友,我就这样偶然发疯了。
孝先哗哗哗翻着经书,转头对那还没走的人说,你们看,上帝创世造人,人慢慢形成一个世界,可其实,世界本来如此。人只不过让世界的形象显现出来,这就是上帝的目的。他显现这个世界,让你看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宇宙的威严浩大,同时,又让人有所依靠。这才是创世,因人在而显世界,因世界而彰显上帝。
人让世界的形象显现。活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讲,真是好。可不就是这样吗?神创造了世界,人让世界显现,同时又看到了自己。我一辈子都没悟出来,孝先三言两语就说出来了。
主啊,我看见了。
我看见两具白白的尸体,她们被桥桩挂住,泡在水里。孩子们趴在木桥上,努力往下探着身子,拿棍子又戳又捣,一缕一缕肉随水漂走。待我晚上再去时,尸体已经不见了。月亮照在河上,啥也没有,干干净净。我跪在河边祷告,主啊,原谅我们这些罪人吧。
棚屋里的灯在亮着。豆苗一样的火,一闪一闪。我看着它,它在召唤我。我走过木桥,踩着鹅卵石,来到棚屋面前。
棚屋的主人在等我。他是河对面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儿子。父亲自杀之后,他就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荒凉的河边,安营扎寨,重建家庭。他曾经是信徒,也到梁庄拜访过我。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谁联系过。
他拿着火把,扛上铁锨,带我往岸边的树林里走,一直走到一个由三棵苦楝树组成的三角地面前,他站住了。
三角地上挖了一个深坑。深坑里,躺着两具尸体。是立阁娘和梅花。她们身上被覆了一层布,只露出头。她们的头发已经没了,立阁娘的眼睛没了,梅花脸上的肉少了好几处。
不是鱼啄的,不是河里石头刮的,不是孩子们用棍子戳的。
他们在镇上审判立阁,另一拨人到立阁家里,把立阁娘和梅花绑住了。他们从院外找到院里,从地上找到地下,没有找到多少值钱东西。他们把立阁娘和梅花扒光,看她们是不是把钱藏到裆里了。
人群里发出嗷嗷的怪叫声,有人怂恿傻子铁蛋,说,“去啊,去啊”,傻子铁蛋扭身冲了出来,哭着喊,“脏,脏。”
人们又大笑起来。
我躲在人群后面,远远站着。我怕他们看见我,不管是谁一时兴起,我就可能也被绑起来。我不能被绑起来。我不能光着身子,不能。立阁娘闭着眼睛,死死闭着,无论谁拿棍子打她,拿手指戳她,她都不睁眼。梅花瞅人不注意,把头朝梁柱上撞过去,还没撞到,就被人拦住了。她又往拿刀的人身上撞,那些人齐刷刷地后跳,不让她挨着。
立德娘拄着拐杖,一路骂着过来了。她骂他们,你们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上帝不饶你们,阎王爷也不会饶了你们啊。
立德正满头大汗掘东屋的墙根,立阁头一被砍下来,他就从镇上一路奔回来,赶上参加这里的事儿。他听到老娘的声音,从里屋蹦出来,喊道,妈,你赶紧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立德娘伸出手就给立德一巴掌,说,要不是你立阁叔,还有没有你,你在这儿作啥精啊?
立德六岁时肚子里长了个疙瘩,疼起来在地上打滚,立德娘找郎中看了,说是有虫,吃宝塔糖打了就行。虫下来不少,可肚子的疙瘩还在,还更大了。立德娘去土地庙求过土地爷,吃了土地爷的土,也到观音庙求过观音,喝了观音水,还是不
见效。立德越来越瘦,顶着个大肚子,连路都走不动,站也站不稳。立阁从日本回来,照例到各家问安,看到立德这情况,说这病他在云南见过,是肿瘤,长到满肚子时人就不行了。他让人把立德送到县医院,不行,又送到开封府,开了刀,立德才慢慢好转。立德娘为了感谢立阁,让立德立仁去立阁家打杂,做些杂务,也混碗饭吃。每次立阁回家,立德娘都让立德下跪叩谢,感谢立阁救命之恩。
立德娘又去打立德,立德一把攥住他娘的手,大声吼道,娘,你知道啥啊,我在他们家干活,他们给过我工钱吗?你还给他们说话?他们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吃过几回肉,你算算?两千年了,陈胜吴广也该转一次世了。
立德娘嚎哭起来,我咋养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儿啊,这要遭天打五雷轰啊。
立德把他娘架出了人群外,自己又跑回去,继续挖墙。
立德娘又一步一步挪回来,捡起立阁娘和梅花的布衫,给她们披上,又蹲到地上,让她们把腿伸进裤子里。那裤子穿上又掉,穿上又掉,她蹲下,又起来,又蹲下去。她浑身抖着,想把她们的裤子穿好。
她说,嫂子,侄媳妇啊,他们啥也不懂得,他们被油蒙了心,早晚会遭报应。
人们看着立德娘,没人上去帮忙,也没人说话。
我在后面看着,我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说话。我咬着嘴唇,死死咬着,我怕我会哭出声来。不是为立阁娘,也不是为立德娘,是羞耻。我在心里呼喊上帝,快把我带走吧,带走
我,到地狱去,到十八层的最底层,让最猛烈的火烤我。我不配活着。
他们挖了一天,啥也没挖到。已经挖了几轮了,连老老爷、老爷和爷的坟都被掘开,棺材起出,尸体扔到外面。他们要找传说中的几屋子银元宝。立阁娘说那些钱本来就没剩多少,后来立阁又捐给军队了,再没一个了。立阁娘的声音又细又弱,没人听见。他们一心一意挖地、砸箱子、拆床。
啥也没有。
于是,他们扭过头,盯着立阁娘和梅花。
啥也没有,你每天还吃油旋馍?
就是,前晚上她们还在吃肉,那香气呛得我快晕过去了。
他们扒掉她们的衣服,有人举起锨,一锨扇了过去,有人拿起身边的碗、盆子、筷子、椅子,往她们身上砸,又扑过去,使劲踩倒在地上的立阁娘和梅花。
他们架着立阁娘和梅花,往河边走。没人说话,没人互相对眼神,他们就往河边去了。他们进到河边的树林里。婆娘们不敢跟进来,就站在树林边上,等着里面的出来。另外一些人,捂着胸口,回家了。
那站在树林边上的张望的,眼睛后来都看不清东西了。那捂着胸口的胸口一直疼,疼到死。
我跪在地上祷告,主啊,救救我吧。救救我。
立阁啊,你要是看见,你就明白她们躺在这苦楝树下的时候是最好的,你不要找了,就让她们安静躺着吧。棚屋主人已经把墓坑填平,把土压实,上面铺了树叶,谁也找不到。她们
再也不用遭受人间的酷刑。
立阁啊,要是你愿意承认,你肯定已经看见了。透过合欢树,再往下看,就是渡桥的地方。尸体就在桥桩下被挂住了。
你肯定看见了人们像过年一样,一层层围在那里,脖子伸着,像要吃掉那被围的东西。你要是往河对面的树林里看,就是你说的绿狮子的脚跟部位,你就能看见那里面有三棵苦楝树,它们的树叶比周围的树叶更绿更厚实,它们的树干比别的树更粗更直,它们的枝条在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树冠,那树冠的下面,就格外荫凉了。春天的时候,那紫楝花一层层落下来,严严实实地盖在那上面。那楝花的香气浸到地下,浸到她们的骨骼里,她们就可以安息了。
你知道。你只是不愿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