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十分顺畅。
我本想多留几日,向祭酒书信告假,担心秦离若身子未好,扛不住路途颠簸。
但他坚持。
若我二人都请假,那便要停课,虽说停课不停学,可学,就全靠自身了。
他不想落下进度。
无奈,只得遂他意。
马不停蹄了两日,刚进京城城门,秦离若不知怎的,总是用手击打胸窝处,表情十分痛苦。
我吓得很,吩咐车夫掉转方向,奔向医馆。
郎中把了脉,望闻问切一套下来,断言,秦离若受冷。
我大喜,果然京城的郎中有两把刷子。
“这是落下病根了,好不了的。”
这一句跟下来,我就急了。
“怎么个病根?如何受冷还会胸窝痛?如何又好不了?”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吐出来,郎中连连摆手。
“主要是由于受冷受寒后,导致的局部气血运行不畅,不通则痛的情况。这个情况,平时只能注意保暖,避免再受凉受寒,老夫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进行治疗,会有一定的改善作用的。”
“只是改善吗?如何个改善法?”
郎中瞧了我一眼,许是觉得我太过无理,没好气地答:“还能如何改善,不过减轻痛苦罢了!”
我彻底傻了。
秦离若倒是神色如常,向郎中道了歉,便去开药。
而我楞在原地,连连自责。
要是不带他去就好了。
可,明明我先晕倒,怎么我没事,他却这样严重?
忍不住打量秦离若修长地背影,背脊挺直,看着是个精神活现的小伙,身子竟这样差。
懊恼,悔恨。
回国子监的路,倒是谁也没再说话。
临到院前,秦离若打趣道:“我这病根,可要算在你身上。”
我低着头,满肚子的内疚自责,只一味地用力点头,盘算着要努力挣钱,给他买世上最好的补药。
“你可认了哦?”秦离若笑着摸了摸.我额前的碎发,道:“以后我可赖上你了。”
暗暗在心里发誓,下月的月俸要给他寻一匹极暖和的大氅才是。
回舍院梳洗一番,几乎片刻不停地,我去寻了葛兴弟。
早知家访结果是如此,我就不费这番周折了。
还连累了秦离若。
我行至半路正撞见出门打水的田兰荷,她见了我慌慌张张,手里的水盆脱了手,一副紧张怯懦的样子。
田兰荷一向不引人注意,既没有葛兴弟的算学天赋,也不如寒亦微刻苦认真,存在感极低。
是个,若各方面都是满分一百,打分八十的学子。
稍有不留神,就会忘了她。
“葛兴弟在舍吗?”
田兰荷连连点头,目光四处移动,似乎在搜寻什么,两手交叉,十个手指头不停地搓来搓去。
我却见怪不怪了,她极为胆小,平日里若是语气稍微严厉些,她就双眼含泪,所以我尽量避免与她独处。
见我目标不是自己,田兰荷如蒙大赦,水盆都没捡,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葛兴弟正伏案研习,案桌上铺满了展开的书籍,宣纸密麻麻地写满了演算。
“先生!”葛兴弟见到我,有些惊喜道:“学子正有疑惑,先生可好解答?”
她将面前的宣纸推来,正中密密麻麻地列举着每一步的结果,几处用墨迹晕成团,字迹混乱。
“上次先生说到,若能将算学引入日常应用,节约人力,学子想到若是地里收成时,可利用械具清选粮食,将极大地提高效率,况且再不用雇好些劳力,没日没夜地成筐挑选了。”
说着葛兴弟兴奋地抽出一张宣纸,比划道:“思路来源于打水的水井,我们在地面上摇动转轴,拉动绳索提动水桶向上,而接水时,空桶下放至水面,桶身与水面平行,倾斜口面,获得足够的水后,水桶与绳索成直线,与水面成直角,若是同样的原理用在械具中,应用在农田,饱满结实的谷粒重,而糠粃杂物则轻,是否可沿用此理?”
我来了兴致。
“你现在的设计思路是什么?”
葛兴弟神采黯淡下去,咬着下唇摇头道:“学子试了好几种法子,都不行,现在...现在就只有这个想法罢了。”
我了然,看着宣纸上,她画的十几种样式,皆是仿照水井,意图假设以改装过的木桶下投,获取足够的重量,在上提过程中,不断人力晃动木桶,将质量较轻的糠粃杂物筛出木桶,以此获得谷粒,这样提上来的木桶中只需配一两人力简单筛选即可。
可这样做,只是简单的过滤,一样需要人工手提,人力检查。
“若是做,就要做到极致。”我看着葛兴弟夸赞道:“这个思路很棒,但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葛兴弟困惑地咬着笔杆,顺着额头流下的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这里,若是采用你现在的样式,将有三个问题,第一,依然需要人力甩桶下投,每次拉上来的谷物受木桶承载物的影响,若一亩地的收成就要一个人彻夜不休的干上两三日;第二,上提过程,并没法做到预想的过滤效果,人力有限,正中位置的糠皮是无法通过晃动甩出桶外的;第三,提上的木桶,仍需人力筛选,与未做改进的筛选工时相差无几。”
我看着她的眼继续道:“所以这个方案,毫无意义。”
葛兴弟的表情迅速颓丧下来。
“学子其实有些迷惑,”葛兴弟使劲儿地抓着头皮,问道:“这些发明建造,不应该隶属工部范畴吗?与算学有什么关联?”
我笑了笑,翘起腿来,耐心道:“工部建造,所造之物都不是凭空而来,就好比我们现在所居的舍院,屋子的承受力,对称结构都是要经过计算才能绘制图纸,然后交付施工。”
“说的具体一些,算学是在探索数字的规律,给出对象物的分析和描述,在此基础上在分详细。所以你可以把算学看做是一门工具课,是理论基础,这样可以明了些吗?”
葛兴弟有些了然地点头,道:“所以对于工部建造,更重要的是应该去了解并掌握相关的算学内容,依据数据进行推理,才能更好地发明创造?”
“对!”
我连连点头:“虽然你现在的方案不行,可这个想法很棒,我们可以一起研究。”
两人对着半晌,葛兴弟重又埋头进了计算中。
我开始斟酌如何向她开口此次家访的结果。
“先生还不走,是在思量怎么跟我说阿娘装病的事吧?”
我一惊,对上葛兴弟明亮的眼,道:“你都知道?”
葛兴弟“呵呵”一笑,不无自嘲地道:“阿娘可是一手抱着阿弟,一手就能锄地的女子,绝不是蒲柳体质。”
“那你为何...?”
“为何言听计从,为何想尽法子挣钱,为何不顾自己前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然失笑:“因为,害怕信里说的都是真的。”
害怕是真的,所以不得不信。
害怕是真的,所以不顾一切。
我看着葛兴弟,换位思考,若是我,我也会如她一般。
若是真的病了呢?谁能把自己阿娘的性命,拿来赌呢?
我书了封家书给阿娘,将秦离若的病状来由,一五一十地誊写,又附上了两次看郎中开的方子,央阿爹瞧瞧。
好些日子没给阿爹阿娘书信了,不知道家里如何。
放下纸笔,开始清洗衣物。
这次家访之行,行山路,又逢大雨,衣物还没干透就团进了包袱中,捂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忙活一下午,累的腰酸腿痛,好容易晾晒了一院子的衣裙,突然想到,秦离若病着,他的衣物我也代劳罢。
秦离若的舍院不远,同样的四人同舍,我去时,适逢一男子光着上身来开门。
四目相对,两人都忙着抬手乱捂。
不过是,我捂得眼睛。
男子捂得上身。
“砰——”
大门在贴近我鼻梁的位置被大力关合,不一会,秦离若身着长袍,走了出来。
我们却还没说上话,大门再次打开,刚才那个男子一脸气哄哄的冲了出来,鼓鼓地双颊像是池塘里的青蛙,像阵风似的跑了。
“...你怎么来了。”秦离若摸着鼻头,先开了口。
“我...我想着你病着,想帮你洗衣服。”我话音未落,刚才冲出去那个男子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回来。
“喂!你刚看了我!”
男子面红耳赤,一副害羞至极的样子,却强撑着,道:“掏钱!”
“哈?”
我惊了。
秦离若连忙打圆场,道:“梁翊,不要闹。”
被唤作梁翊的男子,却一梗脖子,不讲理道:“怎么闹了,她看光了我诶?老子长这么大,没给人看过,难道她要白看吗!”
秦离若脸黑了。
我也黑。
梁翊见我们不理他,冲进屋,提笔“唰唰”地写了张纸,递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今白条欠银十两。”
“你快按上手印!”
梁翊十分霸道地将纸塞进我怀里,毋庸置疑地语气,十分理所当然的样子。
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我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是,”我真诚地对上梁翊的双眼,语气诚恳:“我什么也没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