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翊很生气,他认为这是我对他身材的侮辱。
手印也不要我按了,指天画地地讲,要我刮目相看。
啼笑皆非。
秦离若道,那是京城木材商贾大户梁员外的小公子,刚刚肄业留院的太学部助教。
与他争抢半日,秦离若终于松手让我带走了他的换洗衣物。
指尖相触,他的手指寒如冰髓,让我更加愧疚。
我力邀秦离若加入了葛兴弟的设想中。
他有先期经验,又懂制造,我和葛兴弟在他面前好似小弟一般。
秦离若一眼就看出这个设计的最大难点。
“自动分筛。”
我想他果然是师兄,我也只敢想如何节省人力,他却想到了自动,完全摒弃前期的人力投入。
厉害厉害。
彼此约定,每日散值后,在算学部集合。
可这样消停的日子不过两日,算学部又出事了。
我时常想,莫非我真是招灾惹祸的体质,算学部在付志梁手里,可从没有这样多的风波。
可我,见祭酒的日子也忒频繁了些.....
“好了,这事儿傅助教,你怎么打算的?”
祭酒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语气不善:“这些日子,你的学子可不少折腾啊。”
我低头。
嗐,这叫个什么事儿。
这次出事儿的,正是前些日子见我畏畏缩缩的田兰荷。
时逢大课,各部学子聚在一起,进行考核。
适时,我正背着手,漫步在埋头奋笔疾书的学子间,进行监考。
我只着白袜,踩在软塌之上,甚是酥软,案前的焚香袅袅,燃的正是最静心凝神的沉香。
学子单桌成排,案上只摆着笔墨纸砚,正在进行算学的考试。
除了纸张和毛笔触碰的“沙沙”声,可谓是鸦雀无声。
可我走着走着,脚下却踩到一凸起物,有些硌脚。
懵然地移开脚,一团纸团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正疑惑,门外流动监考的主簿却正好走进来。
我都还没看那团纸里写的什么,主簿快走一步,一把将纸团抢先展开,然后皱着眉头把祭酒喊了来。
而自从主簿捡起纸团,田兰荷就再也坐不住了。
祭酒进屋,要学子停下笔,然后主簿拿着纸团开始一个一个地对比字迹。
到田兰荷时,主簿还没比对字迹,她已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了。
再一比对,铁证如山。
田兰荷当场就被架了出去,待大课结束,我便自觉去了祭酒处。
私藏小抄。
这作弊手法并不高明,像国子学这样考究诗文的地方,学子常常提前抄好名言警句,然后运用到自己的文中,从而增添几分亮眼之处。
在国子监,这种行为我们叫做“夹带大观”。
可算学的大课中,我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担心的。
因为,算学考题,不是可以直接复用文章段落的学科,所以这样的小抄,能夹带什么,公式吗?
田兰荷跪在青石板上,骄阳洒在她弱白的脖颈,烤的通红炙热。
祭酒没有让她进屋跪着的意思,我虽心疼,可也着实有气。
为何做这样自毁前程的事儿?
祭酒没有喊秦离若来,这事儿除了发现纸团的主簿外,再无人知晓。
我摸不准祭酒的心思。
金舜放开科考后,曾大力打击考试舞弊者,作弊上至主考,下及学子,不是处死,就是重刑,很少有例外。
直到近两年,许是学子被这样严苛的手段吓到,又可能因舞弊者以下三代不得科考的缘故,科举曾有过爆冷,寥寥几人报考,连府试都凑不齐,律规才缓和下来。
田兰荷在大课舞弊,估摸着处分应是从“检讨、取消成绩、记过”这几方面入手。
看着是很轻的处分,可拎出来也是让人吃不消的。
因为若取消本次成绩,就意味着,今年她要留级了。
然而我却好奇,她到底能在纸团里,写什么呢?
祭酒展开纸团,篇幅不大的宣纸上,却密密麻麻地誊写了十数道习题。
我仔细分辨。
这些习题是我自授课以来,在课堂上讲解过的内容,每道习题下面还配上解法和结果。
田兰荷低着头,啜泣道:“她以为...大课的题目,会从这上面筛选。”
我震惊了。
这是何其的天真,只以为考试的范畴会在先生平日授课内容中,却不去复习书本上实际的理论。
所谓,照葫芦画瓢,只抄了解法和结果,便是真的懂了吗?
这样糊弄的,到底是批阅卷子的先生,还是自己呢?
你,真的能学到知识吗?
田兰荷小脸发白,直挺挺地跪着,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好似认了一样。
“...念在她是初犯,大人可否从轻?”
祭酒吹着茶,目光闲闲地看着我,不接话,却道:“傅助教尝尝这新进的小青茶,入口甘润。”
我懵然地顺着他意,举起茶盏牛饮一番。
日头更盛了。
田兰荷的嘴角干的起皮,汗珠往下直滚,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挺直的身影开始摇晃,她的眼神也开始发散,好似下一秒就会扑倒在地。
“不如,把田兰荷唤进屋来,让她当面给大人做个检讨如何?”
我是真真的担忧,这样盛的日头,她身子又柔弱,若是中暑了也是麻烦。
祭酒看了看田兰荷,微一点头,便有侍从要去拽她。
我捧着茶盏,一溜小跑抢在前面,田兰荷意识已涣散,嘴里零星重复着:“水...我要水。”
顾不得吹凉,将茶盏怼在她嘴边,干渴的人儿一头扎进了小青茶内,迫不及待地汲取着甘润的滋味。
田兰荷缓过劲儿来,斜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
祭酒看着田兰荷,凉凉道:“若是此事被你家族知晓,后果你可清楚?”
我惊了。
家族?
我只知道她的生源地写的是“不详”,原以为是什么偏远山区,难道还是什么隐藏身份的大人物?
田兰荷刚缓过来的红润小脸,又白了下去。
“不要...不要...”她使劲儿地摇着头,恳求地目光看向我和祭酒,祈求道:“怎么处罚我都行,只求不要告知家族...”
一脸懵逼。
瞧着主簿的样子也毫不惊奇似的,想来这屋里只有我一人搞不清状况了。
“你家族犯错,本就被流放在外,若不是皇上开恩特允你科举,恐怕现在的你已随家族远去边疆驻守,如何能过这太平日子?”祭酒难得严肃,语气又重,苛道:“只是你背负期望竟不知珍惜,辜负了家族的期待。”
田兰荷彻底崩溃了,身子一软滑下椅子,一味地哭求,抽泣地喘不上气。
祭酒看我一脸茫然,叹了口气,解释道:“田氏一族乃是前朝重臣,然先帝崩逝,家族首领竟投身太掖,举家迁移,圣上派兵追击千里,才将叛徒拿下。”
“傅助教,你说,叛国该当何罪啊?”
我吓得一哆嗦,小心道:“按律要处以极刑。”
“没错,可圣上非但没有如此,还好生安置了田氏一族,更是特许田兰荷进京科举,这算不算天大的恩赐?”
田兰荷捂脸痛哭,祭酒看向她的神情里没有半点的同情怜悯,反而带着些许不屑。
“行了,你先回罢!”祭酒不耐烦地摆手,道:“你的事儿自有定论。”
哭哭啼啼地田兰荷被带了下去。
祭酒很是烦躁,额头紧皱,机械地举着茶盏吃茶。
“傅助教,”良久,他开口道:“田兰荷的事儿还是要从轻从缓。”
“边境就要打起来了,田氏首领——田良佑可是武将奇才,也是因为这个,圣上才迟迟不对田氏动手。”祭酒啜了口茶继续道:“田兰荷身份特殊,名为科举求学,实为在京质子,保她在京无虞,她父亲才不会有异心。”
“这之中的利害关系,我想傅助教你是分得清的。”
我哑然,谁能想到,一向兢兢战战的田兰荷竟然是武将爱女,这柔弱的身板实在难和英勇杀敌的将军联系起来。
“所以,祭酒打算如何处置呢?”
“傅助教你看着办吧,”祭酒诡道:“只是记得刚才讲的利害关系,毕竟你是她的先生嘛,首当其冲。”
末了,还似肯定地加了一句:“这事儿院里还是尊重你的建议的。”
嗐,这不是搞我嘛。
主簿在等我的意见,祭酒早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示戒是他做的,下马威是他给的,如今处分却要我来决定。
真是老奸巨猾。
“我瞧着,不如就写检讨?”
主簿眼睛都不抬一下,道:“傅助教,轻了罢?”
“那...记过的话,是不是狠了些?”我有心想保田兰荷,试探道:“毕竟她父亲不是有用之人?”
主簿终于抬头,看着我道:“刚才祭酒大人的话想来傅助教没有听进心里去。”
“哈?”
“边境一战,就在这几年了呢。”
“那主簿的意思是?”
“田兰荷是傅助教的学子,一切还是您做主的,只是如何能留住田兰荷,让田良佑安心领兵在外,便是傅助教要想的了。”
主簿的眼透着精明的算计。
我想他把话已说的如此通透,就差手把手教我写下处分条目了,若我再不懂便是真的愚蠢。
“可敢问一句,此事可否私下处分?”
“这是自然,毕竟,不能寒了田将军的心。”
我点点头,也好,这个处分不会记在田兰荷的功过簿上。
“那,就取消成绩,留级一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