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兴弟并不晓得我和师兄的打算。

她恹恹地,坐立不安,据寒亦微讲,经常一个人枯坐到天明。

我看在眼里,便约了她留堂谈话。

“先生。”葛兴弟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愧。

自从出了事儿,她总是这样一幅神色,惴惴不安。

而我面前,摊开的是上堂留的习题,她的作业上,解法潦草,思路混乱,最简单的粟米分配问题,也写的一塌糊涂。

可以看出,她的心有多乱。

我没有说话,将寒亦微交上的答卷放在一旁,两相对比,寒亦微的答案十分工整,逻辑清晰,让人一目了然。

而寒亦微,入学时还几乎没有算学基础。

葛兴弟看着眼前的两张答卷,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深深地看着她,我苦口婆心道:“可是不能这样沉沦下去,这样的状态到大课时,你的成绩该如何呢?”

她不答话,只是攥在一起的手指关节用力地缠绕,直到骨节发白。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我自认为宽解人心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拳头上,想让她放松下来。

葛兴弟的手微微发抖,表情纠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担心家里人知晓你的事吗?”我主动挑起话题:“这个你放心,我和秦博士已经决定亲自登门向令尊令堂解释。”

“不!”

葛兴弟惊慌失措地拒绝,语调尖锐,双手慌乱地在空中比划,挣脱我的掌心温度。

“不要去!”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

看着她急的涨红了脸,两只手不知放在何处,如坐针毡。

我却不明所以。

“是怕家里人责怪吗?”我试图想安抚她:“那件事我私以为你并没做错什么,只是院规如此,况且我和秦博士已经替你想好了退路,自会向你家人一五一十地说明清楚的。”

“不是的...”葛兴弟急得很,就快哭了:“我...我...”

我更是奇怪,歪着头看她,等待她的理由。

她在犹豫。

眼神闪躲,紧咬下唇,小腿不自觉地发抖。

这一系列地微表情表示她有难言之隐,可她并不想我知晓。

我倒了杯茶水给自己。

虽然不忍心,可我想逼她一下。

问题不说出来,我是没有办法帮她解决的。

而靠她自己,这可能是以目前的能力情况,无法达成的,这将必然导致她的分心,从而在学子中渐渐陨落,甚至掉队离开。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过了许久,看出我对此事的探究到底,葛兴弟实在无可奈何,避无可避。

“他们要我辍学嫁人。”

“......”

饶是在我心里想过一万种缘由,也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一口凉茶鲠在喉,噎得慌。

“咕咚——”

硬生生地将这口茶水吞进了肚子,我才压住心里的火气。

“为什么要你辍学嫁人?”

“...为了聘礼。”

“你阿娘的病出现变化了?”

葛兴弟摇摇头,目光瞥向别处,掺杂了些许无奈怨恨,道:“是为了阿弟。”

“他是家中独子,又是老小,家里为了他什么都搭进去了。”

葛兴弟的语气带着不甘心,恨恨道:“阿弟不是块学习的料子,家里盘算着给他捐个例贡,就打起了我们姐妹几个的聘礼主意。”

“先生你不知道...我在家排行老大,阿娘接连生了三个女娃,年过四十才拼出了阿弟。所以,自小什么好的都是他的...若不是得人资助,我也不会存了算学的心,一意孤行科考求学了。”

我有些恼火了。

原以为是家里不满葛兴弟受了处分,所以对她施压。

搞了半天是这样。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压抑着火气,尽量柔声问:“先生想听听你自己的心声。”

“我当然是想继续算学!这是我的梦,也是帮助过我的人对我的期待!”

“好!”我用力地点头,鼓励道:“有你这话就够了,其他的事儿我会替你搞定的。”

“...什...么?”

葛兴弟迷茫着看着我,好似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拾起桌上的《九章算术》,对她道:“家里的事,下周我和秦博士会替你说服,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才能消除功过簿的记载。”

“我们研习算学,是要在生活中有所应用的,若你能有所发明创造,会记大功一件,自然功过相抵,未来将一片光明。”

我随手翻过书上一页,指着粟米章节,道:“就好比粟米,我们每日算得习题,解得谷物比例分配和谷物换算,在户部每年的征收中,都是实实在在的应用,一个数点的差异,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饿肚子,而每年的税率计算,要劳动至少百余官员,日以继夜地演算。你可有想过,在这其中能有什么便捷吗?”

葛兴弟的眼睑上还挂着泪珠,却反应极快:“先生是说,利用所学,为朝廷减少人工,或为百姓减少劳力?”

“是了。”我十分欣慰,这样好的领悟能力,实在让我欣赏。

“刚才我只是举例,你可以自由发挥,有了点子也欢迎来寻我,我愿意相助。”

葛兴弟十分雀跃,她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十分珍重地将《九章算术》抱在怀里,冲我鞠了一躬,才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却不轻快。

她家里的这样情况,的确是出乎我意料。

看来,要寻了师兄,一道商量个对策才行。

可刚出屋子,正与一挺拔的肩膀撞了个满怀,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香气。

熟悉的让我发晕。

“...亚子。”

严决明在我的对侧,背光而坐,声音还是那样的浑厚好听,我想若不是那日亲眼所见,如今我与他还是可以一道饮酒的好友罢。

我低头玩着秦离若送我的香木手钏,并不答话。

严决明的目光注意到,好似随意问:“这是新得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想起林菀菀靠在他肩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作呕。

感觉他脏掉了。

“是师兄送的。”

随意又有些不耐烦地答话,让严决明挂在脸上的笑,讯速地垮了下去。

“...哦。”

许久许久,他才低声应了句,久到我以为他哑巴了。

二人对着坐,却不说话。

上一次这样的时候,是在茶楼,严决明包了间厢房,两人对着饮茶看书,累了就看窗边夕阳,渴了就对着茶壶牛饮,相互取笑。

如今,我与他再次对坐,虽感受相同,可心境却不一样了。

我总觉得,他少了点什么,心里下意识地抗拒与他眼光的对视。

“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瞧瞧这个。”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展开递给我:“这是冯远洋修缮定境河堤岸的图纸,我觉得有些不对,所以偷带了出来。”

有些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去。

这图纸上,定境河的水流速度,河床深度,以及砂石含量都标注的一清二楚。

并为保证河道常年流量,综合考虑图中标注河段的河道采用借土围堰的施工方法,按照左右侧河堤施工要求,修筑长四米宽六米的临时便道,并配上十寸厚的碎石,以作隔挡处理。

别的我不晓得,可这图纸上,在上下游五十米处向河中与流水方向围堰成三十度夹角,高设三米,围堰断面采用迎水面一比一,背面按一比半坡度,阻水防渗,而在左侧围堰,河堤上游三十米处,向下游围城三十度夹角,防止回渗。

这样两次围堰施工,对于防渗和导流的措施,可谓很是严谨了。

况且在河堤中线和平面折现、曲线起点、中点和终点的标定十分准确,这是多次测量和反复地计算,才能得出的一致结果。

“怎样,看完什么感受?”

我皱眉,斟酌道:“算法严谨,计算准确,数据庞大。”

严决明道:“你也觉得计算量庞大是不是?”

盯着图纸,缓慢地点头,疑惑道:“这样大的数据量,即便是我会心算,也无法像冯远洋一样,在半日内就可以画出图纸。”

严决明收起图纸,像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若要半日出图,这样多的数据,你需要几个帮手?”

“都会心算的话,加上我,需得再有二人,才可一试。”

“你是在怀疑什么?”

严决明表情严肃,他看着我,道:“冯远洋只身一人前往,不过半日就画了图纸,而且修缮完美,这些日子过去河堤还四平八稳地架在定境河上,让人不得不疑惑。”

我更迷惑了,那难道冯远洋真是个不世出的算学奇才?

许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严决明否定道:“冯远洋入工部已久,却毫无建树,平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巴结朝堂新贵,总不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让他突然地开窍了罢?”

“那...?”

我想不出来了,只得迷茫地眨巴眼睛。

既不是算学天才,又无人相助,也没有求仙拜佛,这题太难,我解不出。

严决明深深地看着我,斟酌地开口:“...我记得你师兄好像一直在边境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