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部彻底闲了下来。
再不见往日前来支领军需的士兵吵嚷,门可罗雀,经常整日整日的看不到人。
我从没如此清闲过,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搬上桌椅坐在院中等待敲门的人。
可是我等啊等,除了徘徊在院中叽喳的麻雀,什么也没有等来。
傍晚收桌椅时,凝结的墨砚和冻干的毛笔仿佛也在期待着,期待我重新执笔的那一天。
与兵部的交接进入了尾声,成摞的军需表被侍从们搬运至了兵部库房。
那上面一笔一划的数字和算法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计算了。
踌躇满志的一身本领,仿佛随着战争而消散,无所事事的我,每日游**在在京城。
我开始怀念从前。
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让我无所适从。
曾经几日几夜的鏖战时,我多么祈盼战争的结束,让我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如今别说睡上三日了,就是五日,十日也无妨。
金舜的朝廷,好像一夜间,就不再需要我了。
早起的严决明撒了谷子在院子里,逗弄着留恋美食的麻雀,怡然自得。
见我从屋子里出来,道:“今儿你起得倒早。”
“嗯...”端了水盆准备洗漱,随口道:“怎么你今儿不去上朝吗?”
“请了假。”
严决明拍了拍手上剩余的谷子,笑眯眯道:“京城新开了家酒楼,带你去尝尝。”
“哈?”我笑:“什么酒楼,和你翘班有什么关系?”
严决明不答,笑嘻嘻地推着我,催促我快快换好衣衫,便拉着我出了门。
得胜酒楼的招牌极大,隔着老远便看到了乌底金漆的牌面。
酒楼前人影攒动,京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在酒楼前排起队伍来。
我不禁咋舌,这酒楼什么来头,这样多的人。
可看清酒楼前的横幅我便晓得了,花莺子这个熟悉的名字列在幅前,十分醒目。
反观身侧的严决明眼睛都绿了,急吼吼地拉着我排在了队伍中。
“花莺子诶!”严决明窃窃地小声道:“花莺子诶!”
“.....”严决明这个喜悦模样同追星少年有啥子不同,小手手捏着我的袖口,兴奋地摇着。
交了钱,进了二楼的包间。
一楼大堂已经人满为患,二楼的低消十分高昂,虽然开业大吉打了八折,可这几十两银子的价格也让我心惊肉跳。
包间与包间之间唯有细纱遮挡,影影绰绰倒有几分别样的意味。
花莺子在一片呼声中登台,我啜着茶饮,看到严决明进入了闭眼咂舌的状态。
无聊地东张西望起来,左前方的包间门帘被掀开一名男子从里走出,影影绰绰间,我看到包间内坐着一红衣女子。
一股熟悉地脂粉味随风飘来,是刻在记忆中的感觉。
林菀菀。
我的心提了起来,死盯着那个包间,金钗珠翠,人影轮廓我几乎认定,正是那个被我遗忘了的人儿。
那...刚刚那名男子?
砰砰急跳的心,仿佛不用思考,那个藏在我心里的人名呼之欲出。
像是响应我心中所想似的,那名男子回身,即便隔着纱帘我也可以一眼认定。
是...秦离若。
秦离若亦看到了我,他站定了脚步,手上端着的是林菀菀点的玫瑰乳酪。
乳酪飘香,玫瑰的味道散进我的鼻孔,让我刹那清醒。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敲门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亚子,好久不见。”
严决明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抢了半个身位在前,道:“谁让你进来的。”
“严侍郎别这么紧张,我敲过门的。”
说着他放下了手里的乳酪,笑着对我道:“怎么,都不跟师兄打个招呼吗?”
“祭酒大人。”想了想,我以职位相称:“没想到,大人也带了妻眷来看花莺子登台。”
严决明脸上乐得像花似的,秦离若面色却不变,呵呵笑着:“是啊,内人说严侍郎原本经常带她来看的,所以有些想念。”
“喂,你这人怎么信口雌黄!”
严决明气的不行,秦离若亦一脸挑衅回望。
僵持中,林菀菀掀开了门帘,莲步轻移,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
“离若,我的乳酪怎么被你借花献佛了?”
林菀菀一屁股坐在了秦离若的身侧,我看到秦离若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下意识地闪躲,只是一瞬。
严决明的脸拉的老长,我看着秦离若和林菀菀坐在我对侧好似唱戏一般,一搭一和,刻意的演出恩爱。
花莺子的唱腔还在台下咿咿呀呀,好好的一出戏曲儿,被他俩搅和得听不得了,严决明气的冒烟。
“哟,亚子,怎么许久不见你成了这个模样?”林菀菀装模作样地想要上前拉我的手,却被我冷冷撇开。
“离若你瞧,亚子的手上好些黑渍,真是辛苦呀。”林菀菀道:“听说亚子驻扎军营许久,哎呀军营里都是男子,也不知生活方不方便。”
还是同样的手段,我冷冷地瞧着林菀菀装腔作势的样子,并不惧怕。
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她踩坏鞋子,当众羞辱的人了,那时的傅亚子会在乎面子的难堪,会被她的羞辱下不来台。
而如今,这算什么呢?
“是啊。”我抬起手,大方地亮出手指,指甲缝中残留的黑渍十分醒目,那是陶制污泥修筑河堤时留下的印记,无论如何清洗都无法完全清除。
“在军营要亲自动手修筑河堤,和养尊处优比,的确是埋汰了些。”我嘻嘻一笑,全然不在意她的挑衅。
“定境河的河堤...是你亲自动手?”秦离若的目光动了动,道:“我以为...你只是协助工部...绘制了图纸...”
“亚子主理修缮河堤,从选取材料到绘制图纸再到工程进度,全程参与,事无巨细。”
严决明已是十分不耐,冷冷地端起桌上的乳酪,道:“凉了,放在这里酸得很。”
逐客令下的明白,林菀菀愤愤起身,用手用力地拉着秦离若的胳膊,只手端着乳酪便要离去。
秦离若跟着她,只是起身经过我时,却道了一句:“国子监有一封你的信,记得来取。”
望着两人不协调的背影,严决明冷哼道:“装什么样子。”
“什么?”
严决明却岔开了话题。
好好的一场花莺子的戏被搅合的零七八碎,严决明很不爽。
我惦记着秦离若走时说的话,什么人的信件,会寄到国子监?
没有对严决明隐瞒,将秦离若所说全盘托出。
严决明没想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这样重要的信息他竟然没有听到,一时气的抓狂。
但是他气着气着却又笑了起来,心情极好地表示要晚间重新请我吃酒,让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国子监的傍晚笼罩在落日余晖下,秦离若站在门口张望着,直到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隔着老远,我都看到他洁白的虎牙暴露在夕阳下。
可是很快地,当严决明出现在我身后时,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没想到,严侍郎也来了。”
秦离若还算客气,抬手间玄纹云袖的丹青长袍垂落,露出片片瘀青。
伤痕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的云袖遮挡,消失不见。
“信呢?”没有停留,我直接张口索要起来。
“...这么久没见了,没有什么话想跟师兄讲吗?”
秦离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阿娘回祗坞县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句:“那挺好的...”
“亚子,我很想你。”
“恭喜秦大人,贺喜秦大人。”严决明在我身旁突然拱手相贺:“听闻祭酒最近又纳新人,真是好事成双,上月我与亚子在前线时,便听闻祭酒纳了两房姬妾,还未来得及相贺,如今倒是要好好上门道喜一番了。”
秦离若的表情焦虑起来,他低下头,不再看我,双拳握紧在身旁两侧,并不答话。
盯着他紧握的手掌,我看到他的骨节发白,指甲嵌进了肉里,可他丝毫没有放松。
“恭喜了,师兄。”
想了想,我还是说出口:“并不是想刻意与大人划分界限,只是你我之间关系微妙,大人已娶妻,自然要避嫌的。”
“这句恭喜,”我看向秦离若的眼,一片坦然:“不是对如今的国子监祭酒秦离若,是对傅亚子曾经的师兄,至此之后,还望大人珍重。”
“亚子...”
秦离若踉跄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栗,他跌向身后的大门,身躯与门板碰撞间发出“哐啷”地响声,惊起满院群鸟。
看着眼前秦离若的表现,失魂落魄,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滋味。
曾几何时,我的少年,鸿鹄满志,意气风发,而如今物转星移,物是人非。
“署名是你的学子,”许久许久,秦离若从袖口间掏出那封皱巴巴地信,道:“许是不知晓你如今的境况,这封信握在我手里,两月有余了。”
清秀的小字被揉搓的粉碎,信封上看不出来处。
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开,映入眼帘的署名让我十分意外。
“是...罗博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