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诞脸上是羞愤的潮红,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外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奋力地挣扎着,寒亦微手上一松,他便窜出去没了踪影。

“...他怎么...”寒亦微的话说了一半,便吞了回去。

冯诞如今的模样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还是他以身相告,参了前任祭酒一本之时。

那时的他与林知舟厮混在了一起,再之后,便没有了踪迹。

和寒亦微的这顿饭吃的并不是滋味。

冯诞如今的落魄换作从前的我,可能会喊上一句“痛快”,可经历了战事绵绵,生离死别的事儿看多了,我倒对他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心事重重地回了军需部,盼弟擦着手,兴奋地迎了出来:“先生!我报上名了!”

大大的报考书上,葛盼弟的名字跃入眼中。

严决明笑呵呵地从她身后走出,手上拎着的是盼弟的碎花包袱。

“这是?”

盼弟不舍地搂着我,依恋道:“盼弟要回乡科举了,离开先生,盼弟好生舍不得。”

“怎么这样快...”接过她的报名书,上面的考试时间近在眼前,我的心里突然生出许多难言的情绪,下意识地搂住盼弟,感受她小小的脑袋在我怀里留恋,动容道:“没想到我的盼弟,这么快就要去做学子了呀...”

尾音带了不自觉地哽咽,盼弟的脸上笑着,却带了泪花。

小小的胖手笨拙地摸上我的脸,盼弟喃喃着:“先生...不哭...不哭先生...”

我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不让泪花翻涌,笑着道:“先生不哭...这是好事儿啊...科举终于恢复了,不是我们一直期盼的吗?”

盼弟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小脸通红,搂着我的脖子哭道:“先生等我...盼弟一定考个好成绩,不让先生失望!”

使劲儿地嗅着她发丝的香气,泪眼婆娑中,我看到盼弟身后的严决明也忍不住抬手不断拂向脸颊。

严决明对盼弟的宠爱不亚于我,如今盼弟就要离京科举,他的心里也一样的舍不得罢。

看着盼弟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马车上,严决明执意要送出城门。

我要跟着,他俩却都不让。

盼弟晃着我的手,努力地笑着:“先生若要跟来,盼弟便真的舍不得走了...”

远去的马车,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车内伸出,胡乱地挥舞着。

我几乎泪如雨下。

当年我离家科举时,阿爹阿娘便也是这样的心情罢。

在我坐上葑祁知府派来的马车越走越远时,阿爹阿娘站在家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逐渐消失不见的马车。

那时的我,心里想着的只有理想和远方,从没想回过头看看,那对站在门口翘首张望的身影。

盼弟走了,军需部便只剩下我和严决明日日大眼瞪小眼。

一向热闹欢腾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没有盼弟在中间叽叽喳喳,我十分不习惯。

原本她在时,我时常觉得她吵闹,总是打断我计算的思路,将耽搁进度的锅甩在了她的身上,可如今她走了,我却常常下意识地叫她的名字,然后愣住神,提笔忘字。

严决明的不适感要比我还强烈。

早起时,我常常瞧见他煮了三人份的粥,然后偷偷倒掉一碗,坐在吊炉旁发呆。

俩人见面总是无言,盼弟的离去仿佛我俩之间的交流失去了承接点,除了表达日常交流外,再无其他。

“...能不能拜托你件事儿?”忍了两日,我还是想做这件事,便向严决明开了口。

“我在街上,见到了从前的学子...就是冯诞,你也认识...只是他境况不太好,想帮帮他...”

“冯诞?他不是从前总给你使绊子吗?”

“对...”我低着头,闷了一口粥,道:“可是都过去了,如今他阿爹殁了,又没什么依靠,再大的罪过都翻篇了,所以...”

“我知道了。”

严决明没再多说,办事效率极高的他派出了严府的侍从,京城的边边角角摸了下来,却没有找到他。

这可奇了怪了,按理说除非他出了城,不然没有寻不到的道理。

再得到冯诞的消息时,是在京城府尹。

一直寻不到踪迹的他,被捕快以盗窃罪捉拿归案,因数额不大,只需家属交钱画押便能出狱。

可如今的冯诞,哪里还有什么家人了呢,便只能一直被关着。

因为严决明拜托了人帮忙留意,所以这个消息辗转送到了严决明的手里,继而到了我的耳朵。

带了银子,我去了京城府尹提人。

捕快小哥倒也痛快,拿钱,签字,画押,提人一气呵成。

冯诞梗着脖子,若不是捕快还按着他的手,怕是早就挣脱跑路。

“老实点!”

捕快小哥被冯诞的挣扎弄得烦了,喝道:“再不老实接着关你!”

看着冯诞比我上次见时瘦了许多,想来在狱里的日子没那么好过,随口道:“他关了多久了?”

“嗐,也就十来天罢,人不老实,估摸着被狱里的兄弟们关照了,作奸犯科的都这个待遇。”

签好最后一个名字,我突然想起我刚入京城时那绑架我的贼人,便道:“盗窃罪都关这么久,那若是绑匪意图伤人的呢?”

“哟,那估摸着得带上个几年了,若是情节严重的十年八年的也有,也是兄弟们重点关照的对象!”

捕快小哥人倒好说话,道:“可是大人有认识的犯人?要不要在下给大人看看?”

“看看罢...只是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

“何年何月入狱?可有罪名?”

大概描述了时间点与所犯罪行,捕快拿起在押犯人名录,挨个的比对一番,然后摇摇头道:“大人莫不是记错了,没有符合条件的犯人呢?”

“诶?”我疑惑道:“应该是工部侍郎严大人亲自送押的,没有吗?”

“没的没的,”捕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仔细地核对了两遍道:“确实没有,大人要不再问问严大人罢。”

带着疑问,我拽着冯诞出了府尹大门。

已是初冬时节,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不知怎的,这个冬季却没有以往那样的寒冷,京城的街头满是四处行走的行人,个个脸上洋溢着笑意,熟络地彼此打着招呼。

冯诞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既不跟我走,也不自行离去。

“还有家人在吗?”

冯诞立时摇了摇头,不说话。

“有想去的地方吗?亦或者,想见的人?”

想了想,冯诞开口:“...有。”

“是谁?”

“...李予。”

我霎时愣住了,那个披散头发的女子,附在我耳边对我好心警告的女子,在他的检讨中背上所有污名的人,我几乎将她忘记。

“我想再见见她...是我...对不起她。”

我无言,旷日经年,李予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走出了当年的伤心,如今平静的日子里,再去打搅并不恰当。

“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冯诞低着头,外衣破破烂烂地,他用力撕扯着,悔恨道:“当年是我没有勇气承担一切...我听了阿爹的话...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这些年我总是后悔,梦里梦到她指着我,诘问我为什么不能像男人一样站出来承担一切...我心...不安...”

“若是她过得好呢?”

“那我便了了心愿,离她远远的,绝不打扰她的生活。”

“若是过得不好呢?”

“若是...若是她过得不好...那都是我的责任...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我会赎罪...她要怎样都行...”

我低头沉默,始终觉得不妥:“我还是觉得,你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是最好的。”

“先生...”冯诞乞求:“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唤您一句先生...我只想赎罪...真的...只想她过得好...只要她过得好...”

那个桀骜的少年,不可一世,只叹世事轮转,谁能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我们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生,做起我们年少不肯又从不会想到的事呢?

冯诞没有过我这一关,却说服了严决明。

李予的住处查起来并不费力,当时被遣返回乡的她成了当地的名人,家族因她而蒙羞,族长出面将她逐出族,并不许她再住在当地。

迫于生计的她只能在郊外不远的地方搭了草房,她的阿娘暗中接济过几次,被族长发现更是将她撵得更远了。

流落异乡的李予换了新的地方,改头换面,因为念过书有些知识文化,便找了份账房的差事,自力更生。

严决明带着冯诞找到李予时,李予刚刚下工,因为算错了账目被掌柜的克扣了半月的工钱。

严决明回来时,告诉我,冯诞自始至终没有与李予相见,而是找了份儿零工,挣了钱,偷偷地塞给了李予打工的掌柜,以工钱的名义发放给她,宽解她的生活。

冯诞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也许有一天他俩终会见面,也许李予会原谅他,也许不会。

只是后面的路会如何,便要靠他们两个人,自己去走了。

花飞花谢,那命运不是结束,是轮转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