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黎县,这个在金舜舆图上,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就是如今罗博施的居所。

这封信,写于三个月前,那时战争还未结束。

“蚩黎县贫穷,经常数月连蜡烛都买不到,每到日暮,便需早早入睡,否则寂静黑夜漫漫,无以为继。”

我逐字逐句地读着,看到那句“我带着阿嬷,走遍了金舜”,不禁红了眼。

“如今我与阿嬷在蚩黎县的乡间定居,帮村里人写信代笔换取粮食物资,也算快活。曾经学子一度陷入怪圈,心心念念的都是出人头地才能让阿嬷过上好的生活,却忽略了,原来在阿嬷身边长大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生活。科考功名出人头地,是阿嬷对我的殷殷期盼,可又何尝不是学子自己的心魔。”

我皱眉,罗博施一向勤奋好学,积极向上,如何岔了心思?

“学子私以为,努力拼搏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向往的层级依旧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上等的生活总是惹人向往,这样无穷无尽的欲望会累及一生。你总是以为自己在为了想要的生活而奋斗,可奋斗的目标却常常伴随着过程而迷失。你想过的生活,如果愿意下沉你的层级,其实唾手可得,为什么放不开呢?”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严决明看着我脸色阴晴不定,有些担忧:“可是有什么事?”

摇摇头,将罗博施的信件递给他。

严决明通读下来,却笑了。

“你这学子,倒是有趣。”

将信件还给我,接着道:“只是他弄混了两个概念,一个叫欲.望,一个叫追求。”

“是啊...”我不无担忧地道:“将欲.望与追求混为一谈,下沉自己以为是降低了欲.望,实则做的却是放下了追求。”

“劝劝他罢,他只是没想通罢了。”

热爱生活,并追求,并不是欲.望,而是不甘止于此的心。

谁能抗拒更好的生活呢?

罗博施的来信提醒了我,我该去看看付志梁了。

付老的一生,都是在追求自己有意义的一生。

这一生,清苦亦好,满足亦好,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为此奋斗,才是真正的快活。

而困于欲望而不得,最终放弃,冠以下沉需求的名头,只是为自己自暴自弃寻得说辞罢了。

在我出发的这一日,正是金舜与太掖大战后,科举乡试的日子。

太掖公主深得圣眷,原本每年两次的进贡,在公主有了身孕后,改为了每年一次。

京城重新回到了战前,歌舞升平的景象中。

付志梁的墓碑前,还摆着挂有露珠的黄花。

附近的村民告诉我,村里的孩子经常在付老的碑前背诵算法口诀。

付志梁在这里,与师母长眠,并不寂寞。

而背着包袱从远处陆续归来的学子叽喳中,谈论的是这次乡试的考题。

在付志梁的影响下,原本目不识丁的村子,竟然家家科考。

基础教育在这样偏远的山村中得到了普及,孩子们仰着天真的脸,一脸郑重地讲的,是算学对国防基建的作用。

小小的拳头举的高高,捏住东升的朝阳,犹如金舜辉煌的明天。

我坐在付志梁与师母的石碑前,将金舜与太掖的战争,仔仔细细地讲与他听。

墓碑上,一丝杂草也没有,光洁得像付老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头。

在风和雨露中,严决明带着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返京的路,山高水长,我与严决明并不急着赶路。

而是走走停停地一路欣赏金舜的风光。

山河壮丽,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

俯瞰足下,白云弥漫,成群结队的人儿背着行囊在山脚下穿梭。

我瞧着那些面孔似曾相识,严决明却用手一指,道:“咦,这不是你派去各州府的学员吗?”

走得近了,有学员认出我,恭谨地唤我一声大人,我才恍然。

战争结束了,各州府也无需再做粮草的加工,这些人员的遣返,才是真真正正地让我意识到,原来,一切都过去了啊。

行至腿乏,便靠在树桩下休憩。

严决明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掏出饼子来给我吃。

我接过来,状似无意地道:“当年,那个绑我的贼人如何了?”

严决明手上动作不停,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关起来了。”

“哦,判了多久?”

“按律十年。”

“哦。”我淡淡地将手上的饼子一口吞下,然后道:“可是京城府尹的捕快告诉我,并没有这样的犯人。”

严决明终于看向了我,道:“谁说他是关在京城府尹了?”

心里对严决明的失望还没涌起,便被疑惑冲击:“不在?”

严决明笑,像是知晓我的心事一般,掏出帕子为我擦拭嘴角。

“林菀菀那样嫉恨你,我怎么能将伤害你的人送到她的手上?”

“那...”

“在大理寺,”严决明收回帕子,道:“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案子交给京城府尹当做普通案件来办轻了些。”

我有些懊恼,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我从来没有想过。

严决明一个男子,心细至此,我却还在误解他,当真不应该。

金舜战后的第一次科举,办的轰轰烈烈。

在我和严决明拖沓的返京行程中,时常看到赶考的学子,行色匆匆。

在州府,大红榜单下,是高中学子的名录。

我看着人头攒动,忆起最初傅书业将我举起的日子。

那时年少天真,没有想过,未来的路走得这样艰难。

“亚子,你有想过,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吗?”

“没有。”

眼前夕阳西下,漫天的火烧云绮丽绚烂,我俩并肩坐于小溪旁,溪水流淌叮咚,穿过指缝,清亮又悠闲。

“我向阿娘说起过你,她...想见见你。”

我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掌心,却什么也没有握住。

“别紧张,阿娘人很好的,她一定喜欢你。”

“我...我为什么要去见你阿娘?”我低着头,道:“以什么身份呢?”

“你想以什么身份就什么身份,都依你。只要你不会觉得拘束紧张,剩下的我来搞定就好。”

严决明鼓励似的冲我眨眨眼,调皮地舀起水花向上泼去。

水光粼粼,带着夕阳残血,夺目异常。

严决明安排的日子,在回京的第三日。

我有些惴惴不安,私心里将秦离若阿娘的样子又搬了出来。

若是...若是严决明的阿娘也如此,我该当如何呢?

严决明这次一反常态,既不张罗买新衣,也不意买首饰。

我每日素着脸处理公务,连薄薄的脂粉也不打,十足的混子。

日子越来越近,严决明却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要回府见母上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里,这些贵族规矩极多,什么沐浴焚香啊,日出前请茶啊...道道多得很,不知严府是什么规矩,反正他家大业大,估摸着也是个繁文缛节的。

翻来覆去的一夜,我只睡了极短的时辰,心里总是惦记着第二日要去拜见的事儿,睡不踏实。

开门出屋,院子里冷冷清清,除了清晨的朝露和麻雀叽喳,便只剩凉薄的空气。

严决明的屋门紧闭,靠的近些还能听到他匀称的呼吸声。

烧了热水洗漱,又泡了个澡,直到日上三竿了,我才听到严决明开门的声音。

换上他最初送我的那套烟紫垂花锦,仔细地馆好发髻,薄薄的脂粉拍在脸上,描绘弯眉。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梨花一枝春带雨,小脸白扑扑的倒显得很是柔弱。

走出门时,严决明正在漱口。

‘咕噜咕噜’的水声在他喉咙间**漾,他仰起脖子正准备吐出时,见我娉婷袅娜地腾挪出屋,吓得一口将口中水咽下了肚。

“...干嘛?”严决明指着我道:“你掉进面粉堆了吗?”

我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道:“怎么,不好看?”

“...还...还行...就是脖子和脸色不太相称...”

我觉得严决明说的很有道理,遂而返身,将脂粉涂满了**的脖颈。

这一下,真是通体雪白,白的发光了。

路上严决明买了些补品拿在手上,严府的大门后几个侍从见到严决明的身影,连忙跑进府里通报。

还未行至正殿,一名身着暗色华服的老妪正立于屋前。

“亚子,这是我阿娘。”

我正要见礼,严决明的阿娘就着身旁侍从的搀扶一把扯过我的手,连声道着:“好丫头...终于来了。”

严决明的阿娘热络地拉着我的手,脸上一片慈爱。

“看这小脸白的,是不是累得?”严决明阿娘关切道:“你的事迹老身都有耳闻,真是太厉害了,若是老身再年轻个几十岁,也去科举,跟着丫头去前线!”

我被拉着手,严决明阿娘的手有些干燥,可她握着我的力道柔柔的,像极了阿娘,让我心中亲近。

“去把库房里那支山参拿出来,”严决明阿娘转头吩咐着,然后对我道:“这支参有些年头了,补气养血最好了,回去让我儿给你吊参汤喝。”

“...太贵重了,我不好拿的。”

拒绝的话还没等说出口,严决明阿娘却笑着道:“你带来的补品就不贵重啦?若是你不收,那老身也不收。”

回过头去见严决明笑的眼睛都眯成小缝了,只好含笑应下。

“午膳已备好,那道炙羊肉闻着让老身垂涎,就陪老身再一起用个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