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掖和亲公主进京的那天,万民倾巢而出。
长长的红毯从京城城门一路铺到了皇宫。
我拉着盼弟的手,挤在人群中踮起脚看热闹,人头攒动,盼弟被挤得什么也看不到,急的她直蹦高。
这名太掖公主据说是太掖皇帝最为心爱的掌上明珠,年方二八,正是青春明媚之时。
百姓们争相恐后,都想一睹公主真容。
刚过正午,公主送嫁的队伍便进了城门。
身着异域服饰的侍从在前开路,八名侍女手持花篮,在向四周的群众撒花。
公主没有坐轿撵,而是步行进的城。
青色的花绫披帛长长地拖曳在身后,面上覆着的是青色的面纱,乌黑的秀发没有任何装饰,全部披散在脑后。
丹凤眼暴露在面纱外,左眼下还有一颗褐色的泪痣。
面纱朦朦胧胧,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觉得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一片贵气。
她的身后,是八名壮汉扛起的轿撵,轿撵之上瘫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神情疲惫。
“妖精!”
不知是谁带头,有人冲着这娉婷袅袅的身姿高喊了一嗓子。
人群中寂静了片晌,片刻后,民众像烧腾的沸水,七嘴八舌地喊着:“滚回去,滚回你们太掖去!”
“以为嫁个公主和亲就了事了?我们金舜多少好男儿都死在沙场上,得偿命!”
**愤慨的民众簇拥着向前,皇宫禁军严阵以待。
而那名走得不紧不慢的倩影非但没有被升腾的民意吓住,反而停在了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美目含泪,嗔怒的样子,似怪非怪,倒让人怜爱的紧。
“只有你们失去了家人吗?”公主声如莺啭:“太掖与金舜一样,一样的损失惨重,在这场战争里,没有人是赢家。”
“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太掖求和的态度,金舜接纳了我,就是接受了和平。以我身,换太平,怎么能是妖精?”
公主看着柔柔弱弱地,却不卑不亢。
躁动的民众被震慑,不甘心地住了嘴,还有人在对她怒目而视,可无人敢再出声。
公主带着天生的骄傲自持,傲.然站在民众的对面,冷冷地扫视一圈,然后昂着头,重新向前迈进。
长长的裙摆飘动,那抹青色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融入一片明黄。
我瞧见她的身影伏下,被带入一片明黄的怀中,然后消失不见。
公主封妃的旨意和田将军归京的消息一道从宫里送了出来。
原来那位坐在轿撵之上的中年男子,就是开战后失踪已久的田将军。
太掖在一次夜间突袭中,斩杀我军百人,生擒了田将军。
用尽手段折磨也没有得到我军的兵符,田将军咬紧牙关抗住了烙铁虎鞭,抗住了酷刑折磨。
靠自己顽强的意志力,扛到了凌将军接任他的位置,扛到了金舜的军队做出反抗。
而他的下落,却在金舜成了谜团。
如今太掖降,田将军作为表决忠心的礼物送还回京,多年蒙尘的英名如今沉冤昭雪。
田将军刚刚消失时,叛徒、逃兵...各种猜测纷至沓来,甚至连他的女儿,也遭受过不公的待遇。
而如今,英雄归来,所有的污名都遭到平反。
当年那些在背后私下。腹诽,暗自揣测者,却高唱赞歌,歌功颂德。
好似当年落井下石者不是自己那般,赞歌唱的最是响亮,要求加封田将军的折子更是一封一封递的勤快。
田将军被他们奉若神祗,更是编了首“英雄歌”,在民间广为传唱。
田兰荷终于得以与心心念念的父亲相见。
被藏在皇宫深处的田兰荷,瘦的面色饥黄,父女重逢的场面总是让人心碎,田将军拄着拐,单手搂住已到他肩头的女儿,涕泗纵.横。
他的左臂和左腿,在关押折磨中失去了正常使用的能力。
后半生,都无法远离那枚拐杖,也无法再次披上战袍,骑在战马之上,披荆斩棘,冲战沙场了。
可无论如何,父女团圆,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在核对库存时,听到了田将军辞官的消息。
战争结束了,金舜百废待兴。
严决明甚至比战时还要忙碌,工部领命接了修补城池,完善基础设施的工作,常常大会小会不断,要熬至深夜。
而我就不一样了,如今军需部只剩下了收尾的工作,除了核对库存,发放军饷,与兵部理清伤亡名单登记抚恤金,再就是给严决明打打下手了。
六部对待军需部的态度也是一落千丈。
虽然名头上还是军需部尚书的职位,可虚职而已,手无实权,有何可惧?
开会时不是无视便是无人知会,直到折子递到手上了,我才晓得新讨论出了什么法令要求,忙的不知所措。
田兰荷要与田将军离京的那天,我正被六部尚书搞得头大。
“傅尚书,怎么抚恤金还没算出来,昨儿不是讨论了要先把定境河的驻军解决掉吗?如今家属围在我兵部门前,让下官很难做啊!”
兵部尚书皱着眉头,向我发难:“唉,按理说,如今军需部应该不忙才是啊。”
我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感,耐着性道:“昨儿的讨论没有人知会我,今儿早上才晓得这个需求,所以还没来得及算。”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兵部尚书一瞪眼,回头向侍从发难道:“昨儿不是要你们去叫傅尚书吗?怎么傅尚书说无人知会她呢?!”
“...昨...昨儿去了,敲了门无人应啊!”
侍从哆嗦着跪在地上,一副怕极了的样子:“再回来时大人们已经关门讨论了,小的...小的以为傅尚书已经到了...就没再去请。”
我冷着脸,看着兵部尚书和他的侍从一唱一和地配合。
“哎呀,傅尚书您瞧,误会,误会啊!我这不长眼的侍从看您白日里关门了,就没再跟进,着实是工作不到位,我定回去好好训斥他。”
兵部尚书皮笑肉不笑地踹了一脚伏在地上的侍从,句句不离‘工作不到位’这样的暗示,可不是在影射我白日里关门又没有按时交上抚恤表么,打量着这些话讽刺谁呢?
“是啊,可要好好教训一二。”我迎着他的目光,接口道:“圣上亲谕,要六部协作于我,如今虽然战事已了,可做事总要有头有尾,清算的工作若是做不好定是会引来民怨的,到时候好好的一场胜仗再得来怨声载道可就要触怒天颜了。我想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想去碰这块逆鳞才是吧?”
“呵呵...是啊,是啊。”兵部尚书笑着附和着。
“既是如此,六部开会事先不上禀于我,此为一错;临时讨论无人确保我的知情,此为二错;事后结论无人上报,此为三错;今日以此横加指责更是错上加错!”我冷冷地扫视着屋内的六人,看着打头的兵部尚书脸色在话语间变幻莫常,不怒自威。
拾起伤亡名单,我站起身:“抚恤表我会在明日差人送去兵部和户部,今儿的会就到此为止罢,下一次的会议若无事先通禀,你们私下讨论的结论,我军需部统统一概不认,有能耐的,便绕过我自己去算!”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我瞧见兵部尚书低着头,眼睛却不服气地左瞟又瞟的,没再理他,挺直背脊,走出了屋子。
赶到郊外时,田将军的马车已经驶远,只看得到扬起的泥沙和渐远的马蹄声。
葛兴弟和寒亦微站在城外,她们是来送行的。
“先生...”寒亦微交予我一纸画图,那上面是我深夜前去暗室相救的绘图。
歪歪扭扭,简简单单。
“她有说什么吗?”
寒亦微摇头,道:“没有,但是她在笑,在她阿爹的身旁,笑得很美。”
夕阳日暮,清风醉人,苍茫雾轻拂,那抹天地相交的一线,是田兰荷向往美好生活的开端。
回到边疆,和阿爹一起,回归家族。
再不用相互制肘,再不用互相惦念,只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拉着寒亦微走在街上。
我俩也很久未见了,葛兴弟还要打工,为了送田兰荷请了小会儿的假出来,顾不得和我俩相聚,便匆匆赶了回去。
寒亦微长高了些,如今与我站在一起只比我矮上半个肩头了。
两个女子叽叽喳喳地逛着街,许久不曾这样轻松过,我俩说定要好好聚聚,再吃顿好的。
兴奋地在首饰摊选购一番,人多的很,寒亦微被一个闷头匆匆前行的男子撞了个趔趄,还好我扶住了她,不然当街便要坐个屁股蹲儿了。
“哎呦...”寒亦微捂着被撞的胳膊,嘟囔道:“怎么不看路的吗?”
“没事儿罢?”我关切地查看她,道:“有没有受伤?”
“没...”寒亦微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子,脸色一变:“我的钱袋!”
说罢,她拔腿便追,喊道:“抓小偷!抓小偷啊!”
而那名男子瞬间狂奔起来,一转眼就要跑出这片长街。
我俩穷追不舍,没想到寒亦微小小女子,体力甚好,竟然追上了那人,赶在我前面三四个身位伸出腿来,将那男子绊了一个狗啃屎。
寒亦微劈手将钱袋子夺了回来,我刚气喘吁吁地跟上。
那男子面部朝下,拼命地捂着脸想要找机会逃走,寒亦微怎肯放人,用力地揪住他的辫子迫使他抬头。
只是这一露面,却是一个让我俩意想不到的面容。
“冯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