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书业醒来的那日,树叶枯黄,秋意深浓。
我伏在他的床榻边,被他不消停的大手拍打醒来。
他的唇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健康,就像是这些日子的昏睡不过是好梦一场,梦醒了,天亮了,他便醒了。
“好亚子,我饿了。”
瞪大眼睛地看着傅书业,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傅书业捧着肚子,可怜巴巴地道:“肚子饿...想吃肉。”
“得嘞!”我急吼吼地起身,带翻了窗边的小桌,桌上的茶盏“噼里啪啦”地摔碎在了地上,手忙脚乱。
可我高兴地手舞足蹈,慌乱地蹲下收拾碎片,手指被割破口子也不觉得疼。
傅书业的手垂下来,想要阻止我。
我却埋首在双膝,不知不觉间,脸上生了水汽却不察觉。
“傻亚子,别捡了,仔细手。”
傅书业的手无意中划过我的脸颊,触碰到水渍,疑道:“哭什么...”
“我就是...就是太高兴了...”
胡乱地擦干净脸颊,我吸了吸鼻子起身:“我去给你熬粥。”
看着傅书业虚弱地靠在软垫,无力地点头,我强忍着心中酸涩跑出帐篷。
帐篷外,一片白布素裹。
凌将军的棺椁停在军营正中,上面盖着白布,大大的“奠”字立于棺上,两旁是彻夜点燃的白烛。
遣返回乡的士兵在逐一向他敬香告别。
士兵们背着大大的包袱,脸色肃穆,隐约的哭声悲恸传来。
“将军...将军都怪我...都怪我啊...”
一名背对着我的士兵嚎啕大哭,他用力地将头撞向凌将军的棺椁,发出“砰砰”地响声。
身旁有两名士兵在用力地拽着他,不让他受伤。
我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认出那名士兵,就是凌将军用命护下来的士兵,张齐齐。
那天晚上,太掖已经全线溃败。
凌将军带领人马直接追出八百米,将太掖赶回了城内。
太掖最后的反击已然无望,战场满目疮痍,太掖士兵的尸体与我军混在一起,横七竖八。
张齐齐就是负责打扫战场,做收尾工作的。
彼时,凌将军正在查验我军伤亡。
张齐齐是代理百夫长,顶的就是傅书业的空缺。
新手上任,又胆子小,根本没有仔细分辨躺在地上的太掖士兵是死是活,便拖上了拖车。
假死的太掖士兵在军营掀袍而起,手持突火枪,冲进了军营腹地。
第一个目标,便是在搬运尸体的张齐齐。
是凌将军,飞身扑下,挡住了这致命一枪,一掌劈碎了他的头盖骨,救了张齐齐。
而这一枪,正好突在了,凌将军的心口。
好大的一个黑洞,军医还没等赶来,凌将军便永远停止了心跳。
张齐齐哭的断了气,头磕破了皮,血水流淌,停在他的脸上。
蜿蜒,扭曲。
凌将军的面容平静祥和,身着寒冰铁甲,那把他最爱的红缨长枪就躺在他的身旁,静静地守护。
我想起他离去时说的话。
事与愿违,世事无常。
凌将军驻守定境河保住一方平安,没想到在最后的战役,他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端着碧梗粥往回走时,我看到傅书业颤巍巍地走出了帐篷。
他的目光粘在凌将军的棺椁上,脸色发白。
“回帐篷罢,外面风大。”
劝阻地轻声,被风声掩盖,傅书业置若罔闻,他的眼球呆呆地盯着棺椁,一动也不动。
我没再说话,便陪着他一道儿站着。
严决明带着一宫里装扮的太监急匆匆而来,我正疑惑,那名小太监开口道:“咱家是来宣读旨意的。”
凌将军驻军杀敌有功,皇上圣谕,特追封为一等公,享配太庙。
这是无上的荣耀了,若是凌将军有儿女,就可世袭这份荣耀。
只可惜...
“对了,烦请傅尚书指路,哪位是傅书业?”
“公公寻他作甚?”我一下子警惕起来。
“凌将军生前请旨,说他拼死护下两座粮仓,实乃大功,本来皇上的赏恩已签,还未下达便出了凌将军这一事儿,便耽搁了,正好咱家来宣旨,便一道说了。”
我听了,放下心来,才侧过身,将傅书业让了出来,道:“这就是百夫长,傅书业。”
傅书业按照旨意跪下身子,只是脸上一直呆呆地,直到听到,自己被封为驻边指挥使,才有了些许变化。
“驻边指挥使?”我拉着公公,道:“这是何官职,是要驻守在边境吗?”
“傅尚书莫急,如今太掖已降,驻边指挥使不过是个名头,若是傅尚书有意,咱家也可代为说说,估摸着回京也无不可。”
“不,”一直不开口的傅书业却突然出了声:“我愿驻守边境,保边疆太平。”
“傅书业!”
我急了,连忙去拽他的手,可傅书业却躲开,他直视着公公,一脸坚毅。
“好,好,好。”
公公看着傅书业的面容,连说了三个“好”字。
“那咱家就这么回报了,傅指挥使,少年果敢,有担当,咱家敬佩。”
我却还想阻拦,身旁的严决明不动声色地却按住了我的手。
看着傅书业孱弱的背影,一步步颤着走向床榻。
他躺倒在**,一句话也不说。
手上的碧梗粥早已凉透,粟米凝固在碗中,绿色的菜叶子漂浮,让人看着再无食欲。
“傻亚子,干嘛丧着脸。”
傅书业转头,一副平静如常地模样,他冲我招手,示意我坐在他身旁。
“那你为何留在边疆,你不要亚子,不要阿爹阿娘了吗?”
红着鼻头埋怨道:“你可知,你在前线,我们在后面...有多牵挂...”
“知道。”傅书业哑着嗓子:“就如同我惦念你们一样,你们也惦念着我。”
“那你...那你为何!”
“因为责任。”
傅书业握着我的手,道:“这是作为一个士兵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守护边疆,只有守好了这里,你们在后方才能高枕无忧啊。”
“可是...可是太掖已经降了!”
“是啊...但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太掖表面臣服,可暗地里骚扰边境,那边境的老百姓该如何呢?”
“我躲回京城,担着指挥使的虚名,白领俸禄,心何安也?”
“好了亚子,莫要哭了,这是我的使命,就像凌将军一样,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护住这方疆土啊。”
“我傅书业将与凌将军的英魂一道,驻守边疆,听起来是不是好酷?”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可我私心,真的想将他带回京城,从此一家团聚,再不分开。
看着傅书业拄着拐,分配留守的士兵,他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好像凌将军.转身的样子。
一样的雄伟辽阔,一样的有担当责任。
张齐齐自愿留了下来,他自己找到了傅书业,请求留在傅书业的身边,做个普通巡逻兵。
傅书业很犹豫,他看着张齐齐的家庭情况,家有老母和一啼哭婴孩。
上有老下有小的状况,如何能将这个家庭的唯一劳动力留在边疆?
可张齐齐坚持,他求了三日的假期,要去接上全家来此定居,以此打消傅书业的顾虑。
傅书业再没有办法拒绝,只好由了他的意思。
前线的士兵分批撤离,定境河以往密密麻麻的军营撤下了一半,放眼望去一片平地辽阔。
我与严决明的归期在即,只是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却不自觉地回避。
定境河多好啊。
没有了战争,田野上笼着一股轻烟,朦朦胧胧,河水叮咚,冲刷着两岸的碎石。
河面升腾着雾气,潮湿温润,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晚云飘过之后,田野上烟消云散,水一样的清光,冲洗着柔和的秋夜。
太阳跌进了西山,余光在山后迸发,映衬着天空霞红一片,山谷中的秋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而山峰的阴影很快倒压上了天幕,阴影越来越浓,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光穿过树阴,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银白的流光,灵动又安然。
我拍了拍身上的浮尘,最后一次抚.摸了石碑上的文字,准备离去。
绵绵秋雨落下,淅淅沥沥,雨水冲刷在定境河畔。
那枚书着“定境河”的石碑被雨水冲刷的干净,红色的底漆一览无余,无声地昭示着这块土地的归属。
我和严决明还是坐上了归程的马车。
京城的催促函一封接一封地飞来,实在拖不下去。
傅书业将我送上马车,四目相对间,除了一句“保重”再什么也说不出。
看着他挥了挥手,车夫扬起马鞭,在马蹄声中,冲向雨雾。
身后是越来越小的傅书业,直到雨雾将他的身影彻底淹没,再看不清楚,我才放下车帘。
雨声淋淋,每一滴都冲刷在定境河岸无声的墓碑之上。
那是凌将军,是梁翊,是每一个永远留在定境河的士兵。
如今他们,要同傅书业一起,注视着边疆的领土,注视着这片土地的平安。
英魂永驻,活着的人,将继续,正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