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划,被烧毁的四座粮仓需要重建。
师傅被分为四拨,同步进行着工程。
严决明从后方运输石块归来时,困倦地蜷缩在推车上,月白的长袍上满是污渍。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做什么香甜美梦。
我撑了一夜,眨眼间都觉得疼痛干涩。
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不让自己松懈下来,维持着精力。
可反应迟钝的双手和通读即便都算不出的数字都在提醒我,我已经过度劳累了。
分批劳作的师傅三班倒,分为早班、午班和晚班。
清早,就连鸟儿都还未起床,早班的师傅便带着热气腾腾的水杯赶赴工地,替换下晚班劳作一夜的师傅们。
午后日烈,午班的师傅填饱了独自又急匆匆前来,兜里还揣着两块馍馍,用做晚饭。
而到了夜幕笼罩,披星戴月的晚班师傅从柔软的被窝中挣扎爬起,挑起长烛,挥动锄头。
每一波师傅换班,我都要将先前的注意事项重新复述一遍。
从一开始的神思敏捷,到后来只是机械地,一味地张合嘴巴。
我也困倦了。
黑夜散去,冉冉升起的红日东升,朝晖满地。
我蹲在地上摩挲着石砖相连处的粘合剂,触手干硬,又掏了尺子丈量尺寸,与我图纸绘制的要求已经分毫不差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前日,这石砖的尺寸还是任由师傅自己发挥,根本不留意我图纸的要求。
“师傅,一定别忘了涂上防水涂层啊!”
不放心地嘱咐着:“间隔的缝隙也别忘了,辛苦师傅了。”
我拍了拍大腿准备起身,不知是我起的速度急了些还是怎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顿时下起了雪花。
“嗡——”
像小蚊虫在耳边不断蜂鸣,我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栽向了堆在一旁的沙土堆里。
“傅尚书!傅尚书!”
七嘴八舌的呼叫,和四五双大手。
我使劲儿地睁眼,只看到人影重叠,迷迷幻幻,似乎有云雾围绕,让我瞧不真切。
身边是男子的汗臭味,不知名的大手在抓着我,想要将我拉起。
“傅尚书,侬怎了!”
一股韭菜的味道,我使劲儿地嗅着,是韭菜鸡蛋的香气。
咦...谁早上吃得好饭,这样大的味道。
抬手揉了揉眼睛,雪花依旧,犹如鹅毛.片片,一切都雾雾蒙蒙的样子。
脚下软了软,又要向后倒去,那股拽着我胳膊的力量十分强悍,拉扯住我后仰的身躯。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严侍郎来了!”
围绕在我身旁的汗液味道散去了几分,一股清风吹在我脸上,让我很是舒服。
拉扯我胳膊的力量消失了,我不受控地向后倒去,落入了一个我熟悉味道的臂膀中。
闻啊闻,闻啊闻。
这样好闻的味道,是严决明一直带在身上的岐螭耳香炉焚烧的香气。
我安心地闭上眼,耳朵里最后停留的声音,是严决明带着焦急地呼唤声。
乏。
身子乏得很。
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刻,周身像包裹在云朵里一样舒展又舒服。
被子里不知熏了什么花香,闻着香喷喷地,霎是好闻。
想低头好好嗅嗅这股香气,活动间,脖颈处发出“咯吱咯吱”地关节松动的声音,顿时觉得疲乏不已。
“是茉莉花香,”严决明端着水盆正从帐篷外走进来,熟络地打湿手巾,拧干后递给我:“擦擦脸,清醒一下。”
“傅书业醒了吗?”愣愣地没有接过手巾,急着问:“我睡了多久?”
“不多,也就一个日头的功夫。”
“那傅书业呢?”
“...还未苏醒。”
“哦...”失落地起身,自顾自地穿了鞋,道:“我去瞧瞧他。”
衾被掀开,打湿的手巾被打翻在地,原本洁净的帕子沾上了泥沙,我一愣,连忙将它捡起。
“...抱歉。”
“没关系的,亚子。”严决明笑了笑,从我手中接回帕子,重新放入盆中洗净,再递给我:“等下再去看他罢,军医正在里面。”
“嗯...”
任由严决明摆弄着,洗净脸颊,又喝了足足两碗的粟米粥,拍着肚皮打着嗝地告饶实在吃不下了,严决明才放过我。
粮仓已经进入收尾的工作中,我这一觉可是逃了不少的活儿。
严决明照顾完我便急匆匆地要离去,我使劲儿地请求,他才允许我跟着。
夜晚的定境河,明谧又美丽。
河水又如一条银带,飘洒着星光潺潺流动,天上的月儿半弯,高悬在空中犹如害羞的少女笑起来的虎牙,让人看了心情愉悦。
河畔边的师傅们较前几日少了近一半。
不少师傅都只是推着推车清理废料,在打扫场地。
立于暗夜之中的粮仓在清冷月光下冒着寒气,手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有士兵在向里运输着粮草,我和严决明跟在后面,长长的石头甬道要比外面地上两度,只着单衣的我不禁有些缩脖,没想到温差竟然这样大。
丈量着尺寸,在到达脑海中印象的数字时,内仓出现在眼前。
按照我图纸的要求,内仓上空是悬空的隔断,这里比甬道的温度还要低。
我想,我再也不必担心天气炎热粮草会坏了,这石头天然的降温功效要比什么都管用。
新的粮仓终于投入使用。
凌将军带人在粮仓四周安插了守卫,他也对这新式的粮仓赞不绝口。
他说,傅书业拼死保护下仅剩的那两座粮仓,是大功。
朝廷一定会论功行赏,封官加爵。
可我看着躺在**毫无意识的傅书业,眼泪流进了肚子里。
加官进爵,金银财宝,对于现在的傅书业又有什么用呢?
能换他清醒,唤我一句“亚子”吗?
徐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军营外面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
“徐公...您不是在京城救治伤兵?”
“咳...是啊,不过最近几日不是也没再打仗嘛!老头子闲不住,来你们这儿溜达溜达,咋样,欢迎不?”
我又惊又喜,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看着徐公装模作样地绕着军营走了一圈,然后喊着肚子饿。
“丫头,军营的饭我吃不惯,能不能给我熬点粥?”
“行行行,没问题!”
我添油烧火,等我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碧梗粥回到帐篷时,徐公刚刚为傅书业施过银针。
“你兄长,没问题的。”
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似的,我几乎是大喘着气地卸下了紧绷的神经。
“徐公...”
我哽着嗓子,只觉得眼泪就在眼圈转悠,喜极而泣。
“老夫每日早晚施针,不出五日,便能苏醒。”
“谢谢...谢谢你徐公...”我擦着眼泪连连鞠躬。
徐公却叹气,道:“要谢的,不是我哟,丫头。”
接连几日的平静无波,我几乎错觉地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了。
每日除了欣赏定境河畔风光,便是与昏睡中的傅书业说说家常。
若不是凌将军几次带兵出营,抓了好些太掖的探子回军处置,我是当真要以为这是一趟公费出游了。
“这是第几波了?”
远处凌将军在与人说着什么,中气十足地嗓音响亮,一点也不避讳在角落里摘野花的我。
“回将军,这是今日的第六波了。”
“好,继续加强警戒。”
“是!”
士兵模样的人儿领命而去,我攥着手里的小野花,准备溜回帐篷。
“傅姑娘,等等!”
凌将军一甩长袍,叫住我,大步流星而来。
“这几日太掖探子奇多,想来是眼见大战无望所以想走些邪门歪道的主意了,应该今明两日就要阻止反攻了,傅姑娘若是无事便不要离开帐篷。”
“反攻?”我奇道:“他们还能拿什么反攻?”
“就是因为没有资本在手,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也罢,出奇制胜也罢,都需小心提防着。”
“凌将军说的是,”我乖巧地点点头,道:“那我便听将军的,待在帐篷里,决不出来。”
“哈哈哈...”凌将军爽朗一笑,一副宠溺之色:“可惜老夫没有子女,不然啊...”
“将军可莫要再提这些了,有那么懂事的湘茹还不知足?”我笑着止住他的话意。
“知足知足,哈哈哈...湘茹已在备战科考,待傅姑娘回京,还望能指点湘茹一二,”凌将军回头望着定境河畔处,那里冒气一股浓浓黑烟,皱眉道:“待老夫大败太掖,再回京好好感谢姑娘!”
说罢,凌将军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向那片浓烟深处。
看着凌将军那如山的背影,我不知为何,竟如此心安。
这是一个动**的夜晚。
火药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掺杂着男子的惨叫,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
我裹着被子,蹲坐在傅书业的身边。
看窗外,火光冲天,掩盖了黑夜原本的色彩,心里一片平静。
这是最后一战了。
不知怎的,我心里如此地笃定,像是知晓后事的神算子一般。
厮杀声一直持续到了天亮。
一面白色的旗帜在定境河的对岸举起,那是太掖投降的标志。
可定境河的此岸,却悲喜参半。
太掖降了,自愿臣属,岁贡百万两,太掖最为受宠的公主出嫁和亲,从此,太掖便是我金舜的臣属国。
可,凌将军,那个豪爽的汉子。
却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定境河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片河岸的宁静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