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部的门外就好像安插了眼线似的,皇帝对我的行踪很是清楚。
宫里的公公带着皇上的口谕,要我书写治理水患修筑河堤的书面报告。
这河堤的修筑进程,皇帝是一清二楚。
看来,皇帝洞察秋毫,虽远在边疆也是触手可及。
送走了公公,四处却不见严决明的身影。
“先生可是在找严哥哥?”
盼弟好似小人精,一眼就看出我在找什么。
见我没有否认,盼弟笑嘻嘻地道:“严哥哥回定境河去了,他说要验收河堤,叫先生放心呢!”
“...他怎么自己回去了。”脱口而出地埋怨,话一说出口,我心里却给了自己答案。
想来不过是不愿我再定境河待下去,又担心工程的质量,便把我先送回来。
有些偷笑,严决明何时这样小心眼起来了。
洋洋洒洒地书了三十几页,月上梢头,京城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了风雨敲打的声音,好似天地万物都只剩下你自己。
“傅司长如今可是朝廷的功臣,咱家先一句恭喜博个司长的好彩头了。”
今日公公客套的话不知怎的,回响在我的耳边。
军需部的职位我已做到了头目,司长之上再无职能,难道是要给我调任吗?
看着一旁成摞的需求册子,里面密麻麻的都是我亲手写下的数字。
摸着凹凸不平的页面,这是我熬下心血的成果。
付志梁所托付我的算学大业,力所能及的体现,便是在这些上面了。
国子监的停课,科举的停考,我好像再无所长。
唯有这些数字一直陪着我了。
绘制的图纸和报告刚刚递交上去的那日,宫里的公公再次敲开了军需部的大门。
这一次,他带着澄黄的圣旨,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傅司长,大喜啊!”
他尖着嗓子,脸上是虚伪恭维的笑意,连连拱手后,一展手中圣旨。
“今有军需部司长傅亚子,修筑河堤,治理水患有功,擢为军需主事,跃六部,互通协作。”
短短的一句旨意,听得我云里雾里。
盼弟在一旁陪我跪着,大大的眼睛里也写满了迷茫。
“公公,这封旨意?”
“哎呀,傅大人,这是升迁的旨意呀,还不快快接旨谢恩?”
一头雾水地按规矩谢了恩,双手高举,承了澄黄的圣旨。
“傅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圣恩了,开国以来,您是第一位女尚书了。”
“女尚书?”
“是呀,傅大人还不知道?”
公公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夸张的神色,道:“现如今,整个金舜可都知道傅大人的功劳!”
我心中带疑,脸上维持着客套的笑,道:“还望公公.告知。”
“军需部如今统领六部,特命傅大人为军需部尚书,总领协作,打赢金舜和太掖的这场仗。凌将军上.书傅大人在定境河的所作所为,让人敬佩,如今这份功绩可是传遍了整个朝廷呐!”
公公拿腔拿调地捏着嗓子,配上脸上客套的笑容,一副奉承的模样。
送走了公公,我刚想松口气,军需部的大门外却稀稀拉拉地聚集了不少人。
“户部贺礼,红木方桌一套及红木靠背椅四座!”
一侍从打扮的男子,站在军需部大门外,扯着嗓子唱礼。
大嗓门吼完,将手上的礼单塞到我手中,道:“傅尚书烦请签个字,俺们好交差。”
“哈?”我一脸不明所以,搞不清状况。
还没等他给我解释,后面有跟着来了一伙人。
“兵部贺礼,渡霜厄长剑一柄,庆傅大人高升!”
与户部侍从明显区别的装扮,这伙人挤到了前面,一个用力将刚刚和我说话的户部侍从怼到了一旁。
“傅大人如今高升,日后还有仗傅大人提携啊!”
这兵部的侍从倒是不要我签字,不等我答话,十分自来熟地要人将长剑送进院中,吓得盼弟一愣一愣的。
陆陆续续地,礼部、吏部、工部和刑部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我这小小的军需部院子,摆满了不知名的贵重礼品,倒叫我不知所措了。
不过这一趟客套下来,倒是让我听了个小道消息。
礼部的侍从说,科举恢复在即。
盼弟像疯了似的一溜烟儿地窜回了屋,抱着书本子开心的落泪。
葛兴弟徒留京城,尚未肄业的身份让她无比尴尬。
身后是回不去的家乡,眼前是去不到的远方。
为了留下来,我知道,她在同时打着几份零工,要赚钱养活自己和阿妹。
我能做的,除了留下盼弟,却无法留下自立自强的葛兴弟。
“先生,是不是考上了,就有朝廷管饭吃了?”
盼弟抱着书本子,使劲儿地埋首嗅了一口墨香,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是不是也有住的地方,还有好多志同道合的伙伴?阿姐在国子监是什么样的呢?”
“自然是管吃管住,若你考上了,再不用担忧你阿姐要挣银子养活你了。”
“哇!”盼弟兴奋地跳了起来,开心地转圈圈:“那...先生还会回国子监教书吗?”
“盼弟也要报考算学部!像先生一样,做个对金舜有用的人才!”
“好啊...”我弯下腰,捏了捏她尖尖的小翘鼻,开导道:“即使先生不在,算学也是值得你报考的学科。”
盼弟垮了脸,有些失落:“可是...就没有先生这样好的夫子了。”
“谁说的,国子监厉害的先生有好多,兴许比我还厉害呢。”不等盼弟反驳,我抽出她手中的册子,道:“好久没查验你的课业了,让我瞧瞧你可有偷懒?”
按照科考的教材,我书了两页的算题交由盼弟,要她晚时给我过目。
军需部重新开门,积攒已久的需求像雪花一样地纷至沓来。
“哎呦,侬这军需部这有一个月未开门了伐?快快,把我这需求批了,老子赶着去领呢!”
“别挤别挤,俺先来的!后面排着去!”
我焦头烂额地受理着需求表,心里暗暗腹诽,试问六部哪个尚书像我这样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日暮半垂,稀稀拉拉的人群散去,军需部终于重回了寂静。
刚要关门,吏部却有侍从慌慌张张地来,说出了大事!
看着被押进院子的刘意麟,我有些恍惚。
那个豪爽的汉子,如今嘴角生出细密的胡茬,醉醺醺地被抬了出来。
“上次统计外派员时,不小心将他漏下了,祗坞县的县丞几次上门想要给他重新登记,可他却总是不在。翘班也就算了,在草屋里饮酒生火,生生地将人家屋子烧了个精光,还醉在一旁鼾声如雷,若不是百姓发现的及时,今儿就要给他收尸了!”
吏部主事一脸鄙夷地看着刘意麟,丝毫不在意他像破抹布一样被扔在了地上。
“刘意麟是傅尚书的人,这处置还是要傅大人拿主意才是。”
刘意麟躺在地上“呵呵”地傻笑着,嘴角的涎水牵扯出透明的丝状,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他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吏部主事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大有责怪地意味:“从第一天去祗坞县报道就是这个死样子,真看不出有什么本事!”
刘意麟已经放挺了,他躺在地上犹如一条死鱼,一动也不动。
“我能将他带走吗?”
看出吏部主事的为难,我补充道:“明日保证将他送回来,可好?”
想着我新官上任,主事也就给了我这个薄面,嘱咐了两个侍从将刘意麟抬到我的军需部来。
严决明的屋子如今空着,我便做主将刘意麟关在了里面。
几碗凉茶灌进了他的肚子,刘意麟的酒劲儿终于褪了下去。
“俺这是在哪儿?”
刘意麟茫茫然地睁着眼,眼神浑浊我走到他身旁,他却好像看不清我似的,哑着嗓子道:“是你吗?”
“刘意麟,我是傅亚子。”
站到他的面前,迫使他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可他却笑,目光穿透我的身影看向远方。
无论我用什么法子,刘意麟的注意力始终放不到我和他的对话上。
我想起他三代单传,又中年丧妻的履历,试探地问:“是在想她吗?”
刘意麟终于回过了神,他认出了我,脸上出现了愧疚的神色。
“为什么?”
刘意麟低了头,自嘲似的摇了摇头,道:“大人是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一个人活着,太难了啊。”
刘意麟长叹,眼里的水池蓄满:“阿爹阿娘病逝,爱妻也在流民奔波中饿死,连带着的,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儿。”
“我本来只想活下去,有口饭吃,有屋避雨。活下去的念头,支撑着我走到了最后,撑到了各州府开放城门接纳流民。”
“可真的活了下来,日日夜夜地看着万家灯火,阖家团圆,而我除了空****房间什么都没有,满桌的热菜热饭,是流浪时最期盼的食物,可如今也再无人与我分享。”
“每个梦里,我都能见到她,她冲我张嘴,无力将泥土送进口中的模样。”
“我忘不掉,忘不掉,真的忘不掉啊!!”
刘意麟愤恨地用力捶着床褥,双眼通红:“这就是战争带给我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原本以为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可如今我真的活下来了,衣食无忧了,日日夜夜的梦魇才让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死了!在秀娘死掉的时候,她就带着我,一道死去了!”
“活下来的人,才最痛苦。”
刘意麟咬牙切齿地说着,他将头用力地撞向床头,发出“砰砰”地响声。
我将口中要问他的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酗酒,为什么不尽心工作。
一切的答案都在他刚才自责的话语里。
“吏部要将你送交大理寺处置,你可有异议?”
刘意麟摇摇头,我会意起身,他却叫住我。
“...俺混了这些日子,也攒了些俸银,烦请大人悉数捐给祗坞县府衙罢。”
“烧毁了县里的房屋...不是我本意。”
“抱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