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一瞧光,注意它的美。眨一眨眼再去看它,这时你所见到的原先并不在那里,而原先在那里的已经见不到了。
——达·芬奇
达官贵人也罢,平民百姓也罢,发作起心绞痛来,那症状却是差不多的。
“多见于中年以上的病员。疼痛位于胸骨后部,少数痛于心前区。呈压迫感。有时放射到左肩或左臂部。一般历时短暂,约一、二分钟,极少超过十五分钟。常于劳累或兴奋后突然发生……”
看来是心绞痛。何冰如为自己作了诊断。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抖着将桌上这本书往后翻一页,找到了“防治要点”一节: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对于心绞痛,我们不能迷信药物治疗。首先要树立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尽管是痛得气都喘不顺了,何冰如还是禁不住龇牙笑了笑。这本不知是叫《工人医生手册》还是《赤脚医生手册》的书,是“文革”开始那年买的。原先一片血红的封面封底早就没了,如今两面都粘着有两只圆洞眼的活页备课纸,书角脏兮兮而且卷了起来,活像两只烤焦的鸡蛋卷。鸡蛋卷归鸡蛋卷,每年临过年卖废纸废品时从不肯出送它。满架子书中就这么一本医学书,这么多年来,还全仗着它指导着何冰如医好了丈夫方启明、女儿阿惠、包括自己在内的全家人的头疼脑热、腹泻中暑、水痘脚癣、角膜炎麦粒肿,乃至于神经衰弱和扁桃体化脓性发炎。书角变成鸡蛋卷是没办法的事:二十年的工夫,捻过去捻过来多少次了,便是洋铁皮也要捻成烟囱管了。
何冰如用力把鸡蛋卷撸平,摘了眼镜凑上去辨认隐藏于右下角的儿个字。她已经熟练掌握了正确有效地阅读这本书的方法。
“作心电图检查,以排除……”
是的,就是要这半句实质性的!再翻一页。左上角的鸡蛋卷,摊开来,压住。看到了几个好像没有对准焦距而模糊了的字:
“心肌梗塞的可能性。”
何冰如把书一合,从案头简易书架上抽出了那只藏了全家本月家用的信封。信封口露出几张浅粉色的纸币,不用数也知道,是六张,拾元的。挂个急诊,做个心电图,估计是够了。必须做心电图,排除心肌梗塞的可能性。心肌梗塞是致命的。何冰如才过五十,不想被致命掉。乐观主义?没有先进的现代化仪器来否决这“可能”的心肌梗塞,乐观得起来吗?
何冰如挣扎着站起身,伸手去取书桌另一侧的人造革提包。里面有证件月票,出门必备的。
她拎不动自己的手提包了。
鼓鼓囊囊的包里,塞的是沪光出版社刚刚退还给她的文稿。
“全国订数只有八百多本,”责编小傅垂着眼皮说,“没办法,我们孙社长那里,实在通过不了,只好……”厚厚一大叠三十多万字的稿纸装在两只结结实实的牛皮纸袋里,勉强塞进了提包。拉链早就坏了,大咧着嘴,像阿惠小时候的哭相,肆无忌惮。
胸口又一阵刺痛,像一把钢针猛扎了进来。何冰如重新跌坐到了椅子上。鸡蛋卷样的书垫住了她无力地落到书桌上的胳膊肘。“常于劳累或兴奋后突然发生。”不错,劳累和兴奋,一辈子的心血:《语文教学心理通论》。喜怒哀乐都属“兴奋”;从出版社拎了沉甸甸的退稿走出,正是沉浸在“兴奋”之中。心绞痛无疑!
她没有力气再去碰提包,也没有了自行走出房间的信心。
隔壁传来驴鸣般的呵欠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回肠**气的男中音,毫不遮掩,毫无修饰,彻底的随心所欲。除了那憨头憨脑的阿五,世上没第二个人能打出如此难听的呵欠。
平素一听这呵欠声就免不了要反胃、竖鸡皮疙瘩的何冰如,此刻赛似听到了救命车的铃声。“阿五——”她张口喊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轻飘飘地远远穿不透那层薄薄的板壁。她环顾四周,看见了插在笔筒里的那只“不求人”。
“不求人”的竹柄断了一截,那是几年前何冰如发现阿惠用它敲打板壁与阿五进行“秘密联络”时,一怒之下把它折断了的。那“不求人”的五个“手指”也少了一个,什么时候少掉的却谁也说不清楚。世上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作出圆满解释的。比如这断指残肢的“不求人”,为什么还像模像样地留在高雅的青龙白瓷笔筒中,就根本说不出道理。谁能想到有今天,何冰如要靠着它来喊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