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阿花也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心跳每分钟一百三十多次,被洪剑春和金梦旦夫妻俩送进了仁济医院。仁济医院病床紧张,洪剑春去找了那位二十多年前就预见了洪金姻缘的、如今已经当上了副院长的老棋友。阿花当即住进了内科病房。金梦旦是个好心人,天天像当年服侍大块头一样地来服侍阿花。洪剑春也每天下午3时准时赶到,给阿花带来香蕉、桔子之类。没几天阿花便痊愈,医生来检查也惊讶地发现,这老阿花浑身上下没一点器质性疾病,弄不明白那三天高烧及心力衰竭从何而来。

阿花返回永安弄的第二天,接到了法院来的一张传票。原米那陆宝宝的小女儿,即金梦旦的儿媳妇,告了陆阿花一状,说她侵吞了她母亲即陆宝宝生前托付给她的大宗钱财,要求法庭按遗产继承法向阿花尽数索回。阿花这才知陆宝宝已成故人,昏天黑地痛哭了一场,还用两刀草纸叠了一大堆“元宝”,在3号门口烧化,说是“送给去了阴间的洪师母用的。”临去法庭前,她从围在破席子外面的旧袜筒里取出了存款,从柴爿堆下面挖出了装有金戒指的烂布包,揣在怀里,当庭送到了法官手上。那法庭打开清点,却发现存款单上统统写着“陆阿花”而非“陆宝宝”。而在首饰包里,又看见了一张小纸条,那上面写着:

我将我的全部私人积蓄托付给陆阿花保管。此笔财产是我个人劳动所得,与任何人无涉。若我先于陆阿花去世,则全部财产由陆阿花继承,其他任何人不得干预。

陆宝宝

1987年3月17日

法官宣读了这份显然是遗嘱的文件。那原告即陆宝宝的小女儿大叫“是伪造的!”可是法官告诉她此件已经技术鉴定,系陆宝宝亲笔所书无疑。公堂上追问阿花,阿花却糊里糊涂。经再三启发,方才想起几个月前,陆宝宝心脏病发作,住过十来天医院,病好后约了阿花去南京路逛逛,去老凤祥银楼买了一枚变色戒,这张纸,是陆宝宝用来包了变色戒交给阿花收藏的,陆宝宝还再三叮嘱过,这张纸不要丢了。阿花以为是可以保修保调的发票,所以与戒指一起塞进了柴月底下的破布包。事情的经过够清楚的了,谁都可以推测到:那陆宝宝想必是刚从危急病情中解脱出来,自感体力不支,有虑于不久人世,因而留下了这么一纸遗嘱。

遗嘱生效。原告败诉。哭闹无用。阿花成了共计二万余存款及价值三万首饰之合法继承人。

“我统统勿要。”阿花在弄清楚了法庭的判决之后当众宣布。

全场哗然,以为又要出一个见财不动心的模范人物了。岂料阿花接着又说:

“我晓得的,这笔钞票是宝宝存起来打算将来跟洪先生一道用的。伊省死省活省下钞票来就是为了以后回到永安弄来,回到洪先生这里来呀!啊呀呀呀,宝宝你的命真苦呀!宝宝你做啥要苦死苦活苦自家呀……”

这一场痛哭诉说与案情风马牛不相及,闹得几名法官哭笑不得,只得下令闭庭结案。旁听者们先是哑然,后是茫然,最后却憋不住笑了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年近八十的倒马桶的老阿花,在如此巨额钱财从天而降的喜悦冲击下,神经受不了了。只有一个人,即洪剑春,把脑袋垂了下去、又垂了下去,差不多垂到了两个膝弯弯之中。他也是来旁听的,一直到法院开庭前,他才弄清楚了周围这一批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本来在座位上已经是如坐针毡了,没料想到阿花最后还哭喊出这样一番催他肝肠寸断的话来。好在旁边陪着他的金梦旦是个极知情达理的贤惠女人,虽然身为原告的婆母,且又亲见亲闻过陆宝宝与洪剑春那种扯不断的感情纠葛,但却一心只想着亦已年过七十的洪剑春的身体心境,毫无一般小市民妇人的那种狭窄心理。在金梦旦的温情陪伴之下,洪剑春倒也很快就摆脱了精神上的苦恼。只是后来看见他的人都说,本来洪先生精神矍铄,现在已显出有点老态了。

阿花坚决不再收回那叠存折及那包首饰,法院只得采取了一定的变通办法:委托阿花所在居委代为保管此笔财产。居委会开了好几次会,终于通过决议:首饰交给银行存入保险箱,存款数字大利息多,按月提取二百元交给阿花让她贴补家用,享享晚福。不料里弄干部每月送去的二百元,阿花又统统存进了银行,而且开了“洪剑春”的户头。她依然在为人家涮马桶。金梦旦考虑到阿花年龄太大,不愿再让她为洪家吃苦受累,打算由自己取而代之。岂料刚与阿花开口,阿花就以阴沉沉的目光盯着她看,一副即将大发作的样子,吓得金梦旦从此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任她摇摇摆摆地爬上爬下3楼,把个红漆马桶涮洗得像只新桶般干净。当然,洪剑春的财务大权及换洗衣裤的业务则移交了。后厢房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开房门的,一把是开那只床头夜壶箱的,也交出了。

阿花身体已大不如前,胖是胖,那肉却是虚扑扑的,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拎一只马桶便已气喘吁吁。好在据消息灵通的斗阿姨——她的外甥现在是房管所的副所长了——透露说,近年内永安弄这一片老房子都将拆除,所有的居民都可以住上新建的工房了。那工房当然都带卫生间,阿花很快就可以不必再倒马桶了。按阿花的情况,想必能分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朝南的、带阳台或小花园的、底层的单套间。

阿花到时便可拥有自己雪雪白的抽水马桶了。

1987年3月—5月于悉尼

1988年2月改毕于上海